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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徐谓山劝投院试,初应考锦绣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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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徐楚几分惜才之心,再加上贾政多少看中他,极力避免涉足内院的贾环,在荣国府内虽如履薄冰,却也好歹无大风波地走过了幼时年华。早年阴影随着几个孩子长大晓事而慢慢散去。宝玉文采风流、粉饰玉琢分外惹眼,给贾环带来了更多不公平待遇,但同时也为他立起障眼法,令王夫人不再将眼睛时时刻刻盯在他们这里。
贾环知道,只要自己不抽风地脑子削尖了往老太太那儿钻,抢贾宝玉风头,而只安安静静读书作学问,坚决不踏足一点儿内院,不与行走的脂粉堆儿们纠缠,自然不会惹祸上身。想那贾兰一门心思念书,最后又得了几人青眼?内宅小妇,看得出其中门道的,自然不会包括这心胸窄小的王夫人。况且,他心内明白,自小养在赵姨娘身边的他,本就没有机会与那贾宝玉争宠,更没有机会得贾母青眼,又怎会容易威胁到宝玉的地位?
对此徐谓山倒很是满意。
他说天下之大,所谓天才鬼才多如牛毛,可惜了没有几个从小心智成熟的,风云得意后总在阴沟里头翻船。此时贾环与他熟悉,半开玩笑道:“老师翻过没有?”
谁知徐楚眯了眼睛一笑:“自然翻过。”
贾环有些好奇。但徐楚却闭紧了嘴不再多说,只肃着一张脸考校他。
贾宝玉心中对徐谓山很有几分敬畏。可以说,这等不喜读圣人书,不喜坐课堂的人,在后来能识得那样多文字,还可引经据典,吃老本来应付贾政的考校,真是多亏当年有个徐谓山给他启蒙,逼他认字背书。
贾宝玉可以气走很多先生,但惟独这徐谓山,一肚子真材实料,你说一句,他便能扯出十七八句你听也没听过的典故来挤兑你,岂是小小一个贾宝玉能对付的。
且说这宝玉在荣府生活得如宝似玉,心中喜欢那些生得美的男男女女,凡事要讲一个“风流俊俏,举止迷人”,方才入得他眼。而对从小就不怎么接触的贾环,他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态度。
要说小时候,他是眼中从无贾环此人,只当不存在。如今贾环慢慢长大,学问显见得是越做越多,却不显呆相,反而常常与徐楚显出几分默契,令贾宝玉看得有些意动。只因贾环如今渐渐长开,既有贾政之端整,又得赵姨娘之精秀颜色,很是清隽,他方才觉得,男子中也不多臭如粪泥,像贾环这样与自己血脉相承,又生得讨喜,很该与他说道说道。但成日里有人背后嚼舌根,挤兑那西院子小舍中这一对母子,说得轻贱,他慢慢也散了那点意动,不再十分关注贾环。
这边贾环对自家兄弟那些心理活动可没有半点知觉。他只秉承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坚决不去沾那胭脂味儿。因曾与贾宝玉讨论过一两句古籍中言,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他便彻底放弃,不再想着要跟贾宝玉论论学问了。
“下了学你要干嘛去?”这边徐楚进屋放他们写字,贾宝玉便悄声凑过来问。
贾环有些讶异,便道:“不干嘛……额,回去看书罢了。”
宝玉笑道:“你这样的用功法儿,难道是想将那些臭不可闻的说辞也一股脑儿吞进肚去?”
因贾环从不与他说什么仕途经济,他便也当着贾环的面来说这些话。贾环心中倒不生气,只因他清楚得很,所谓圣人言……唔,有些确实臭不可闻。
但刀兵之利器,自然有其用处。说到底,贾环也将自己喜欢的学识与将来必须拿来利用的学识分了个门儿清爽快。
如今又听贾宝玉这样说,他便笑笑:“去其糟粕,去其糟粕。”
宝玉笑道:“不说这个。过些时候便是重阳节,今儿午后又没课程,我早禀了太太去庙里许愿。你可要同往?”
原来他写字无聊,侧头见贾环写得认真,姿势又极好看,便觉着这个弟弟也顺眼得很,何不带出门?以解院中姐姐妹妹们不能出门同游的遗憾。
贾环心中一个咯噔,扯着嘴笑:“这几日寺庙中都是人挤人,我可不去的。”
宝玉眉头一皱,扭过头去,道:“说得也是。那人多的地方总是污糟腌臜,倒不如家中清静。”
他却不知贾环心中如今只想着重阳节后,徐楚怕是就要离府了。
徐楚此前只提过两次,贾环都是暗暗记下,也不曾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因他知晓,徐谓山困在这京师太久,太需要去江南走走。
跟在徐楚身边读书习字这几年,贾环多少了解一些他的脾性,便没多提此事,只在重阳节那日阖府上下热闹听戏吃酒的空档里,央赵姨娘想办法整治了一盒子好酒菜,叫赵国基提着去业馆,找徐楚吃饭。
徐楚眯起眼睛看他,只见尚未及十岁的小小孩子,身量比当年长高这样多,穿着宝蓝青袖朱红绦的衣裳,洒洒然在门前一立,已经很有模样了。他便有些高兴,招呼着贾环进门。
“今日府中热闹,你还来陪我这老骨头吃酒?小心你父亲知道了,揭你的皮。”
听他这样调侃,贾环嘻嘻笑道:“老师您不揭我的皮就好。”
徐楚一笑,大喇喇坐到桌前看他亲自布菜。
却见一桌子菜颜色分明,不带大荤,俱是他心头好,又闻闻那酒,是难得的好酒,不禁有些感动,便道:“我知你母子平日生活并不宽裕,要叫厨房做些东西也是难的。更难得是这酒,想必你藏了几年了。”
贾环吐舌笑道:“老师你这句更羞得我厉害。不过一桌子酒菜,哪里就说到生活艰难了。”
徐楚却道:“你母亲我是不说了,内宅妇人,又没眼色。但好在她对你是赤诚之心,你切莫辜负于她。”
贾环点头:“我省的。”
徐楚又道:“只是这些年我看得清楚,可惜你生在这样的家里,今后恐怕要受其负累。好在我知道你心中很有几分仁孝信义,哪怕心中委屈,但若有人对你有十分善意,你也要回报上六七分的。”
贾环闻言不禁咋舌:“老师您……真是了解学生……”
此时他还没有认识到,徐楚是要说些今后难以再说的话了。
只见徐楚笑笑,朝他摆摆手,叫他坐下,又伸手斟了酒:“如今这里没有师生之分。这么些年我看着你长大,说也奇怪,竟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我知你虽行止有度,但骨子里是个不信天命不拘小节的。这点就很合我的脾气。我一直是这样的想法,人生在世,总有遵守的法度,或信义,或原则,或情分,总之,没有谁能生来就游离于尘世之外。可在这样的法度里,又应当心怀博大,不拘一时,一事,一小节。能做到的人不多。”
贾环倾了倾身子:“老师您呢?”
徐楚叹了一口气,却不愿多说。
贾环知道,徐楚这几年来,都是被他父亲拘在京城,不能去他梦想的南方,自然觉得郁郁。但如今他父亲已然仙逝,却又不得不面对双亲再不人间的孤寂伤感。所以说,人生在世,不如意有十之八九啊。
这样想着,他抬手为徐楚斟了酒。
“老师什么时候启程离开?可与老爷谈过此事么?”
徐楚笑道:“自然说清了。你父亲倒挽留得厉害,但我是真的不会再留啦。你们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贾环点点头,心中有些苦闷。
可以说,有徐楚在,他在这贾府中的日子总是好过许多。徐楚离开,就和当年赵嬷嬷要离开一样,令他一度陷入到茫然失措里。
徐楚心中知晓,淡淡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贾环一愣,咬唇道:“我是要走经济仕途的。”
徐楚点头:“这我知道。你如今的水平,要下场一试倒也可以,只是一路考上去,名次都不会太好罢了。根结在一处,只因你根基尚不深厚,这龙门一跃不知有多少大风大浪,你现今的水准怕是经受不住的。”
贾环点头以示明了。
徐楚又道:“我如今想个法子,让你先离得贾府,你看如何?”
贾环闻言大惊:“老师……”
他想着难道徐楚要带他去南游?
却听徐谓山笑道:“我如今急着走,你我师生缘分,恐也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你别急,今后若有缘,我还要去你府衙上拜访拜访。只现下我离开贾府,你日子定然愈发难过。倒不如临走之前,我再为你求一个出路。”
贾环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便坐直了身子细细听教。
徐楚慢饮完一杯酒,方才接着开口:“我朝开国以来,定试三场,乡、会、殿,共称科举。世人都道中了举便是康庄大道,却无人想着这其中又有腌臜污浊,臭不可闻。只是如今,贾环,我且告诉了你,这科举取士,是最最抹杀人才情的。但另一方面,它也是最为公正的。一个富家子弟,哪怕因祖荫做了官,也可能因为未通过科举而一辈子抬不起头。相反,一个寒门中人,也可能因科举而一跃龙门,从此风云得意。你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贾环懵懵懂懂,拿不准他到底想说什么。
徐楚笑了笑,低声道:“人,生来便不平等,有的人衔玉而生,琼浆玉露,锦衣玉食,还有的人衔草而生,卑贱下作,重担加身。这在哪里,都是有的。如何改变?如何能变?便唯有……自强!这是最最艰难的人,心中最坚定的念想,你说,是也不是?”
贾环默然点头。人世间许多无奈,比如这才学自由与仕途两难,便是一等一的无奈。毕竟才学水准能达到傲笑科考随意仕途者,凤毛麟角,岂能人人都如王半山那般胸中有丘壑,谈笑揽古今?故而便有许多才子,生生为了科举仕途放弃了才学,抹杀了天姿。岂不见科举以来,又见得几篇好文章,几句好诗词?
徐楚又道:“好在如今百姓生计不似古时艰难,也有那读书人在外游学的,也有那名士独坐山馆的。读书人总归是有些出路,我想,你如今既定了目标,也是好事。你今年虚岁也有十岁了,按照我朝例律,你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公侯之家,户籍被放在应天府,便是直接可以参加院试的。只要院试一过,便可算有了正经的读书出身。我明日便告诉你父亲,让他多多看顾你,送你去考今年的院试。考过了,且要成绩优异,方才有资格进书院。”
实际上,公侯之家子弟现今极少有考童试的,多多少少会走些捷径,直接捐了监生资格去考乡试。而像贾环这样的庶出,因混得很不吃香,要走捷径怕是不能的。
贾环想了想,有些不解:“现今入书院并不限资格,何以必须过院试?”
徐楚笑道:“这第一,我要你去的那座书院里,都是当世之人杰,你连院试都不能一鸣惊人,如何能在那里立足?第二,院试你考得好,你父亲方才信我之言,当你是能走正途的。将来你的吃穿用度,不必靠内院那位,你父亲自然就替你出了。第三……我教出来的学生,十岁的时候好歹也该有个禀生资质了,否则我如何有脸在那书院院首处讨杯酒喝!”
贾环想来想去,凑上前嘻嘻一笑:“莫非……老师是要想法子让我去岳麓书院?”
徐楚瞪他一眼:“岳麓之流,空有盛名!如今天下最好的书院,唯有北边的北山书院与南方的白鹿洞书院。白鹿洞书院如今的院首与我无旧,并不熟稔。唯北山书院,院首是我老友,生性怪杰,满腹才学。他那里,适合你去。”
贾环低首思索片刻,方才起身,向徐楚躬身施礼:“全凭老师安排。”
能出贾府往书院求学,贾环之前想都未敢想过。如今徐楚轻轻松松点将出来,他方才意识到这其中有多么大的便利。只要他院试成绩突出,贾政对他必会更加青眼,而出贾府,从此便是海阔凭鱼跃!
不行,时间太紧,还有好些事,他必须提前安排妥当!
这样想着,他一路奔回院中,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将东西又都重新收拾一遍,将些偷藏的值钱细软收拢收拢,收拣出了一大盒子。短短四年时间,他逢年过节,或取零用,都是积攒这些细软,或金银果子,上学的每月零用,都只这么些存下了。细细数来,金银加起来总共也不过四十两银罢了。再看看柜子里能撑起场面的还有三块玉佩,两把扇子,一些饰品,都是他平素要用的,便默然将东西一一整理了,与衣衫放在一处。
赵姨娘回来见他床上放着盒子,便翻开看。她如今是不敢动贾环东西的,只回头道:“你将这些东西收拾出来做什么?”
贾环头也不抬:“过段时间,我可能要出远门,这些都要换了钱带走。”
赵姨娘眉头一挑:“什么,出远门!出什么远门?”
贾环皱眉,抬首看看外面,小鹊等丫鬟都远远的,方才放心:“娘,你且小声些。先生说了,我过些时候就要去考童试,待考过童试,恐怕就要外出求学。你且过来坐下,有些事儿,我现就与你交代清楚了。唯有你能替我操持。”
赵姨娘早知道贾环要走经济仕途,这么些年心早定了,便扭着腰走到榻前坐下,又给儿子倒了些茶水。
“你才多大,就外出求学?我是不放心的。况且这府里若留我一人……”
贾环笑道:“这也是为了将来。在这里呆着,日日在那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过得憋屈。你看我如今这么大了还要常被她叫去抄经,没事就教训一顿,哪里有哥儿的样子?倒不如想法子出去,离了这牢笼。”
赵姨娘心中忧虑。她虽俗气刁钻,但常被贾环劝说,又满心觉得自己儿子最好,将那些作践看得淡些,倒也去掉几分惹人厌。如今在贾环这里,她都是小意照顾,极少生事,更显温和许多。
只见她定定看着贾环念书写字,半晌,方才拿出没做完的鞋垫,继续绣起来。
贾环半天没听她接话,倒有些不习惯,放下笔抬头笑道:“娘,这事儿如今就你、我、先生知道,父亲那边可能还没同意,你切莫告诉旁人,舅舅那儿也不行。”
贾环在私下里是愿意叫赵国基一声舅舅的,因为他觉得赵国基倒真是老实认真之人,这些年跟着他并未得过什么好处,却也处处照顾仔细,十分尽责。可见赵姨娘时时帮衬着自家人,不无道理。
赵姨娘笑道:“我没事与人说这个作甚?你说的话我可都记下了,从不在外头跟人说你什么的。人家问我哥儿读书如何,我都答读什么书!不过玩耍罢了。”
贾环闻言点头。他这些年无论读多少书,写多少字,凡带他墨迹的,一律带回房中锁得死紧,绝不在外面留下只字片墨。
没过几日,贾政将他叫去,长长说教了一通,最后还是同意让他去考院试。
贾政心中总是存着一点遗憾的,他不是正紧仕途出身,在官内总觉低人一筹,那个十四岁进学的长子早逝,宝玉心思不在读书上,若真如徐楚所说,恐怕这第三个儿子,尚且还有些希望。
他心中知晓,那些个门客没有一个有徐谓山这等才学眼光的,便将贾环信了一半,同意若他通过院试,便将他放出府,送去北山书院求学。
这北山书院,在现今士林中很有些名声。听闻那院首陈岸青是个不出仕的大才,书院中也有不少有些名气的学生,心下十分向往。但据说那北山收人严苛得不行,心内又有些打鼓——可别送过去又被赶出来?
想罢,他将眼睛瞅着静静站立的贾环,既觉气度学问尚可,又觉不放心,开了口又开始说教。这贾环听得是头昏眼花,心中郁闷。
末了,终于听见贾政一句:“若院试你考得丢人,看我如何治你!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念书!”
这才赶紧退出门,要去找徐楚商议事务。
王夫人在贾母处坐了半日,未见宝玉还愿归来,心内有些着急,忙着了人到前院去看。贾环不肯与宝玉同去,她听说了,心内便更看不上此子,只当他不识好歹,又觉庶子闪避嫡子,可见不是什么实诚玩意。贾母见她这样,不置可否,回头叫鸳鸯从柜子里取些金桔银耳和好枣儿,晚上炖汤与宝玉吃。
这些人向来过着自己的富贵日子,极少有眼睛看贾环。王夫人厌那孩子厌得不行,贾母心内也是知晓的。但她亦极疼宠宝玉,宝玉喜欢什么,她变会爱屋及乌,也喜欢上几分。若宝玉讨厌什么,她便也会生几分厌恶。宝玉对贾环这个弟弟,倒真没见讨厌。记得前几日她问宝玉:“你与环哥儿一处读书,要说要好,倒也很不必。不过环哥儿读书究竟如何?”
宝玉笑道:“环儿读得一堆子四书五经,论背书,我是不及他的。”
贾母不屑:“他有那样的姨娘,能好到哪里去,不过认几个字罢了。我知晓他作诗定是不如你的,亏你父亲还跟我说,徐先生常夸他。”
宝玉不很在意,只是嘻嘻地笑。
只是这话传到王夫人耳中,就不太中听。贾环平素除非例定的请安,或她叫来抄经,绝对不入她与老太太院子一步,如同隐形,这些年更是一门心思躲着内院。她本也不愿多想,可周瑞家的就曾提醒她,这几年那三哥儿,看着是愈发沉寂有礼了。
连带着赵姨娘也不常出来闹事。
如今听闻竟是要下场考试,她岂不暗恨?
王夫人捏着佛珠,默默坐在炕上看经。过了半晌,她抬眼叫道:“让赵姨娘进来。”
“见过太太。”
赵姨娘如今三十左右,天生的好相貌,只是平添几分艳俗。王夫人见了她心中生厌,淡淡道:“环哥儿的事情我听说了。如今我只问你,你这做姨娘的是如何看顾哥儿?养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赵姨娘心中腾地火起,又不敢发作,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王夫人冷笑道:“便是我那可怜的珠儿,人家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也只熬到十三四岁才敢下场考试,环哥儿也敢与他争锋?可见是要一门心思往南墙上撞,别到了场上,白丢我们府里脸面!”
赵姨娘道:“太太,这事儿我本不知道,听环哥儿说是先生叫他去考。他才多大点孩子,懂得什么,哪敢违抗先生的话呢?我本就是内宅小妇,断不敢管爷们的事的。”
王夫人闻言大怒,将佛珠拍在几上:“那要你这姨娘养他何用!爷们的事你管不着,平素里就是挑三拣四与小媳妇子吵吵闹闹,没个规矩,将好好一个哥儿服侍得这样轻狂,难道还要我们说你一句好不成!”
赵姨娘早知道王夫人厉害,心中怕她怕得紧,又带愤愤不平,当年被贾环左一句右一句点得明了便知自己压根不是这正主的对手,这些年何曾不是小意服侍,不敢在王夫人等人面前显恨。如今被她这样糟践,竟也只垂着脑袋,默然不言。若是贾环在,倒要夸她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王夫人骂她骂得有些烦,便将人赶了出去,自己默默思量,竟是越想越急,就怕贾政看重那贾环。毕竟这么些年,宝玉是很不得父亲亲顾的。
赵姨娘一肚子火大地回自己院子,路上见了谁都是一副阴森森的脸色,打个招呼也是夹枪带棒,火药包似的一路扫了过去。
贾环闻知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泛起一股担心。
他皱眉想了想,将手上的《水经注》并当世新图扔到一边,起身穿鞋子。
赵姨娘问道:“你做什么去?”
贾环笑笑:“先发制人。”
他如今已不是小时候会被人懵懵懂懂引进池塘的傻哥儿,难道还坐等着人家当挡路狗。
徐楚已与贾政商量妥当,业馆暂时不开,而他离开贾府的计划也将延期至明年年初。待年底院试结束,若贾环进学,他就将于开春带贾环北上,往洪泽北山书院。对此贾环很是感动。这些年他在徐楚那里读书,慢慢放开了,倒是很得徐谓山欣赏。贾环心中知道,徐楚有些观念是很超前的,想必可以说话教习的人本也不多,几年下来,恐怕真当贾环有些衣钵承袭的意思。
内宅事务,徐楚从来两耳不闻。只是关于贾环的,他倒也晓得一些。贾环来找他说了几句,他便明白其中道道,端茶喝了一口,道:“这么说来,你倒真没什么安生日子。”
贾环有些忧虑:“别的我倒不怕,若真能去考院试,过了,将来在外面有什么苦处,与她无干,我也自可扛着。只是就怕年底之前,生出什么事端。”
徐楚放下茶盏,淡淡道:“既如此,你便缩着过活便是,千万别去招惹内院。你如今的本事,考个院试不成大问题。我已打听过,今年金陵院试主考定然还是落在学政孙晋海或鲁元身上,此二人中,孙晋海学本正统,喜看书法,鲁元则少年成名,往年也点过几个极年少的禀生。无论哪一个,总有你的好处。现只剩不到两个月了,你且将手中书本全部放下,我会拟一些题给你先作,这些题,你需慢慢琢磨,细细思量,举一反三。平素则少看书,只将你前学的那些,一并融会贯通便是。”
贾环听他如此说,只好点头应下。
离了业馆,他打听好贾政正在书房,便一路行到梦坡斋,跪在书案前道:“老爷!”
贾政大惊,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
贾环垂首:“前些时候先生要我考那院试,我本心中害怕,推辞多次,先生不应,只要我去考。今日太太骂了姨娘一通,我也听了,只觉太太说得很对,实在……实在没有我十岁便去考院试的道理……”
话未说完,便被贾政一句怒喝打断:“孽障!没用的东西,一个院试便吓得你这样,可见是走不得正途的!也罢,你便去将你那些没用的狗屁文章都烧了,再来见我!”
贾环伏地不动,只低低哭道:“老爷明鉴,并非是我怕那考试,只是怕阖府上下都将眼睛盯在我这里,只想看我笑话,实在心中伤心!便为此事,姨娘日日挨骂,也是我不孝之处。实在无法,我才来求老爷……”
贾政闻言皱眉。他对内院从不干涉,也不在乎那些女人如何相处,只整日在梦坡斋吟诗作对,从不管杂事。如今就要参加院试的三子突然跪在他面前哭诉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务,实在让他不知所措。
想罢,他甩甩袖子:“你这又是什么鬼话?什么叫阖府看你笑话?难道你不是府里的人!”
贾环赶忙道:“爹,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孩儿只是觉得考试前总被人盯着定然有所影响,心中总是烦闷。您也知晓我那屋子是在内院,故而才来求爹,让孩儿考试之前,能在您这书房里摆个小桌温书,一来,可远离脂粉气,二来,也能求爹爹指点一二……”
贾政面色这才有所好转,听得贾环那几句情真意切的“爹爹”,倒也没因不符礼数而觉反感,反倒觉得贾环定是急得狠了,才冒出这等称谓,一下将父子距离拉近不少。
盯着贾环看了半晌,贾政方才轻咳一声,对外头叫道:“来人,将后头小库房里的书案椅子搬一套到这里来罢,哥儿往后要在这里读书。”
贾环听闻,心下大定,便起得身来。
从此之后,贾环每日里一早离开屋子直奔梦坡斋,并将自己的书一垛一垛往这边搬,硬要从日出坐到日落,一刻不歇。再加上贾政总在书房呆着,他也不敢偷懒。贾政先头还屏着气一副凶相,见贾环完全不注意他这边只一门心思温书,犹如老僧坐定一般,便放缓了脸色,偶尔还认真指导他几处。那边王夫人见如此,更没法子掌控他,心中大恨,连带看赵姨娘亦十八分的不顺眼。好在贾环已经提醒过赵姨娘,倒没让她吃得什么实质的大亏。
那贾政知道王夫人专门去骂赵姨娘,心下有些不高兴,又只当是妇人小性,便也没再多提。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院试前夕。那赵姨娘成日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贾环倒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今后路途,便要靠此一举。
徐楚近些时日不很管他,只让他自己准备。贾宝玉初闻他要去考院试,心中还有些不屑,只将那经济仕途都看得臭不可闻了,见徐楚也不很管这边学业,更乐得轻松,日日在内帏与小丫头厮混,或出门游玩,过得好不快活。
考前一日,徐楚先到梦坡斋书房里坐着了,那贾政也早早就到,先与他喝了一巡茶,见贾环慢悠悠从外头进来,两手空空,什么书也没拿。
贾政才要说话,便听徐楚笑道:“你这小子,倒是记得我的话。”
贾环低了头笑。
贾政纳闷:“什么话?”
徐楚放下茶盏,笑道:“明日便要入场考试,今日不可多看,只要四处晃晃,放松了脑子,明日才能作出好文章。”
贾政知晓他经验更足,点头道:“听你先生的便是。”
徐楚又道:“今年主考,乃是应天府学政鲁元,明日作那文章,你切不可将往日灵气都隐去了。只将那文章作得精彩,便是有望。”
贾环闻言有些高兴。
贾政道:“你先生虽将考官说与你知道,你也切不可出了轻慢之心,定要认真对待。”
他如今对贾环说话已不像从前那边动不动喊打喊骂,只因这么久相处下来,他也知自己这个儿子恐是个好的,十岁上做的文章,竟比当年贾珠进学时做的文章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当夜,贾环便在赵姨娘监督下早早睡了。而赵姨娘在外头点了灯,坐在等下纳鞋底。
贾环便在被窝里叫道:“娘,娘。”
赵姨娘赶紧进屋:“我的小祖宗,还不快睡。”
“娘,我暂时睡不着,现在太早了。你且把东西拿进来绣,跟我说说话啊,说说话我便睡着了。”
赵姨娘无法,只好将灯移进里屋,坐在桌前继续纳那厚厚的鞋底。贾环知道这是给他过年穿的,便静静看着,半晌才道:“娘,明日我考完回来,想吃面疙瘩,放点儿肉丝的。”
赵姨娘笑:“作死的小子,就知道为难你娘。”
贾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静静看她纳鞋底,慢慢便在柔光之下,一点一点迷糊睡去。
第二日,他一早就起了床,将自己收拾干净,吃过早饭,不肯在头上束冠,只用宝蓝玉饰绦巾束了,又选一身暗蓝绣纹的长袍穿上,束起腰带,方才准备出门。徐楚早叫贾政给他多配了两个小厮,照顾他上学,一个赐名叫溪桥,一个叫清江。
赵姨娘将他一直送到了后院门口,交给赵国基,看他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贾府中除了她与贾政,便没几个人再关心此事。贾环乐得清静,一路悠悠闲闲晃到了考场。
那鲁元本是寒门子弟,是个少见的少年天才,十二岁进学,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如今做官多年,仍喜欢提拔那些年少学子。贾环知道这个,方才不肯打扮得很显富贵。再说了,他那些个东西,能不显恶俗就是不错,故而平素打扮,也素净得很。
鲁元在考场中巡视,见他年纪这样小,就多看了几眼。又看他神色沉稳,举止端方,穿戴平整素净,下笔写文章亦是不慌不忙,节奏适中,在一众考生中显得格外惹眼,心中便赞许几分。
待得贾环将卷子写完了,又认真看几遍,抬眼见一些考生已经交卷,想了一会子,方才将试卷整齐叠好,装入封袋,起身往鲁元处交卷。
鲁元见他交卷,亲手接过,也不多言,只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
贾环抬头看看考官,退后一步,躬身施了一礼,方才慢慢踱出门。
此时时间尚早,交卷的也不多,鲁元心想,那少年外表出色,很有些气度,年纪这样小,已是难得。只不知文章作得如何?想罢,他便将试卷取了出来,翻开一看,开头点题便是很有些意思。
鲁元点点头,一路看下来,不住称妙。
原来此次题目是孙晋海与他同出的,他来监考阅卷,心中早也将那文章作了好些遍。此时看贾环这么短时间就将文章写得十分切题,又带文字精妙,一字不可删,一字不可加,心中便将那赞赏提高了十分。看罢,他又将贾环的考籍册子翻开,只见那上头写着大大的“荣国府”,心中一个咯噔,再细细看来,方才知道贾环乃是贾政三子。他皱眉想了想,明白这贾环恐怕是个庶出的,便是那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之弟了,顿觉贾府这样人家,出一个贾环这等子弟,可见是十分不易,又觉得十分纳罕。
贾环这边考完,出门见天色尚早,大大呼出一口气,心中只道原来古时考院试就是这样的,也不知秋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恐怖……当下脸上露出些笑容,远远就招呼赵国基等人。
赵国基见他出来,忙捧出些糕点茶水给他:“哥儿累了罢!先吃些这个,都是姨娘准备的。等会儿到了家,再好好歇一回。”
贾环却笑了,一屁股坐上马车:“还早着呢,你们且带我去市面上转一圈再回去罢!”
赵国基闻言笑道:“好哥儿!什么时候去顽不行呢?今日姨娘可在家里盼着,况且回去还要见老爷,哥儿还是早些回府罢。”
贾环闻言撇撇嘴,只好老大不高兴地放下门帘。此前因他年纪小,府里轻易是不放他出门的。他默然坐在车里,渐渐听了繁华鼎盛之音,便靠在窗户边往外看。
此时心情松快,自然看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