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曲》鱼幻

3、伺机而动

　　夜色下，寒风如刀。

　　唐军的营地静若无人，火把摇曳在风中，巡营的卫兵步伐稳健地踏过枯草，此时只有中军大帐还是灯火通明。

　　“我放他们进城，就是要让残天吉感觉我有招纳之意。”平阳坐在皮褥子上，捧着手炉。

　　大漠严寒，这个帐篷尚且温暖，其他的帐篷恐怕就这个温度了，二月越来越近，如果僵持下去，退兵是必然的。

　　冼薏裹着裘皮长袍，瑟瑟发抖。

　　严冬之际，久攻不下，时间已经不多了。

　　“残天吉和康苏密不一样，他是万万不会生出反叛之心的。”关无澜道。

　　平阳点头：“可是他不想困守，因为叠罗施的伤势耽搁不起。他心急着走，就算他不走，也会送叠罗施走。他不是块顽石，他有缝隙！”

　　李世勣道：“说得不错，殿下是想诱他们归降？”

　　“他不归降？那他就等着他的岳父上西天吧！叠罗施是他的救命恩人、老师、未来的岳父，他说什么也不可能看着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人死，就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忠孝两难全啊……”

　　“看来咱们需要个使者。”冼薏道。

　　安静的深夜，突然被打断了。一阵骚乱惊动了满座将领。

　　“报——突厥夜袭！”

　　举座皆惊奇，一众将领齐刷刷看向解忧。

　　“都跟我出去看看，这突厥蛮夷耍什么把戏！”平阳霍然站起来。

　　夜幕下，唐营的营门口一哨人马由多猛领兵，不过三四百人。

　　多猛手持金环大刀，骑在马上，凶神一般凝视着有些混乱的唐营：“放箭！”

　　两百名弓箭手摘下弓，其余士兵点燃火箭，片刻之后，无数火箭流星一样划破夜空飞向唐营。
　　平阳披着斗篷打开营帐，带着将领们走出来，第一眼就看见这满天像除夕夜的烟火和元宵节的街灯一样亮彻天际的火箭。

　　这美丽而不详的流星纷纷掉落在四周……

　　“当心！”冼薏挥剑挡开一只箭。

　　副将廉琛把平阳挡在身后：“公主小心。”

　　检校幽州都督卫孝杰拔出佩剑，大呼：“殿下请回去！这里危险！”

　　“牵马来，卫将军，出去看看！”平阳拿过廉琛的剑，吩咐道。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营门打开，卫孝杰一马当先地率领士兵像决堤的洪水流泻而出。

　　炫目的火光汇聚成河流，闪烁在繁星之下。

　　“叮！叮！叮！叮！”

　　一阵鸣金声在风中传来，未待卫孝杰赶上前去，突厥士兵就像风一样向城中退去，顷刻之间就全部消失了！

　　唐军士兵呆住了，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突厥士兵就消失在夜色中，好像一场华丽的流星梦……

　　平阳在忙乱救火的士兵中走过，四下巡视。

　　“是怎么一回事？”冼薏迎上归来的卫孝杰。

　　“末将该死！”卫孝杰向平阳抱拳道：“不知道是什么路数，跑得好快。”

　　“是夜袭？”平阳转头朝巡视过来的李世勣问：“有人受伤么？”

　　“都是轻伤，有几个睡得死沉沉的小子给烧伤了。”

　　你坐不住了？残天吉！

　　平阳眯起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孤城。

　　“妙极了！”多猛哈哈大笑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解开头盔扔给兵士。

　　“我们刚才在城楼上看见了，离近了看，你觉得如何？”残天吉给他倒了一碗水，端过来。

　　多猛一气喝了，喘了口长长的气，说：“唐营布局整洁，夜巡的士兵很有顺序条例，幸亏二哥说让我火速靠近，如果偷偷摸摸上前，三里外就会被瞭哨的发现。”

　　“他们集结队伍速度如何？”萧长河问。

　　“相当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杀出来了。明晚还打么？”

　　“打！”残天吉说：“明晚你多放火箭，多投火把，借着风势烧他个精光！记住，不要和他们交手，只管大声呐喊。”

　　“是！”多猛乐呵呵地应道。

　　“夜袭——”

　　“突厥夜袭——”

　　一样的夜风送来了一样的声音，士兵们疲倦又无奈地从营帐里钻出来，连续四天的夜袭令众人黑白颠倒，夜里无法安枕，白天要训练，士兵们开始有些骚动。

　　这两夜突厥士兵已不再放火，而是围着唐军营寨大声呐喊，待有人出动旋即撤兵。

　　“残天吉不比康苏密，他这个人忠诚，而且他极其聪明，重情义。并不是贪图名利的人。”李世勣等人跟着平阳巡视营地。

　　众将领纷纷谈论这几日的战况。

　　“他既要死守住白道，又要送叠罗施出去……”平阳眺望着远处的孤城：“这就好比一个猎人要追两只兔子。”

　　“残天吉这几天的夜袭就是要让咱们麻痹，他在寻找战机。”

　　“殿下。”关无澜说：“让我去试试吧。”

　　“李将军的话你觉得呢？”平阳看着她：“他和康苏密不同，和草原十八部其他几个部落主、大将军都不同。他是拼死追随颉利。他没有什么欲求，无欲则刚。他很顽固。其他人呢？怎么看？”

　　卫孝杰摇头道：“殿下，残天吉不是效忠颉利，是效忠叠罗施，包括萧长河和多猛。恶阳岭一战，叠罗施重伤，整个突厥军队就像洪水一样退下来。我们只有三千人马。我和冼将军一路追赶，直到咱们两军会合在一起突厥也没反攻。他们不是兵力垮了，是人心垮了。”

　　“叠罗施是突厥的三朝元老，地位虽然是将军，但威望却在颉利可汗之上，功高震主，两个人经常起冲突。颉利每次都是让叠罗施三分，想必这次的大败，颉利一方面很生气，另一方面也很感谢咱们重伤了叠罗施。”廉琛分析道。

　　“殿下！您就让我去吧。”关无澜转身跪在尘土里，十分有把握地看着平阳。

　　平阳把她拉起来：“先别急！你是要去的，不过我们要部署周密。”

　　“我已经想好了。”关无澜自怀里掏出一本上疏折：“都在这里呢。”

　　“看不出这几日你没闲着啊。”平阳接过来，翻了几张，惊喜道：“好个小关！咱们回去，诸位将军，咱们参详参详。”

　　大家调转步伐，朝中军大帐走去。

　　残天吉坐在榻边，望着叠罗施那张苍老而且疲倦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叠罗施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残天吉：“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可以……流血，不可以流……眼泪，可以……流眼泪，但……不可以叹息。你要知道……要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残天吉抓住叠罗施挥舞的手：“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叠罗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心里很明白……我回不去了……但是你……不知道，你还想把……我送回去……孩子！你要……知道！我回不去了……而且……我还知道……大汗他……也不希望我回去……”

　　“我不管那些！”残天吉眼睛红红的：“咱们会回去的！还有麻耶娜……她也在等咱们回去呢！您还要看我把麻耶娜抱上我的马，娶回我的帐篷！您一定会亲眼看见……”

　　“你答应我……要守住这里……别妄想了……”

　　“我会守住这里……我会的……”

　　残天吉站起来，快步走出去。他怕看见那父亲一样的老人担忧的眼神，即使已经知道自己被效忠了三朝的国家抛弃了，他依然让弟子们守住。

　　残天吉的心紧缩在一起，推开大门的时候险些撞上风风火火跑上来的多猛。

　　“大哥怎么了？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将军怎么了？”多猛抓住他肩膀，低声问。

　　“这老头早猜到大汗的意思了，居然让我不要送他回去……”残天吉搓了搓有些发木的脸颊：“我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我不会让他死在这！”

　　“机会来了。大唐的使者进城来了，带着平阳公主的手令……”

　　残天吉猛地抬起头：“什么时候？”

　　“刚来，萧长河在大厅和她说话呢。你猜是谁？”多猛眨眨眼睛。

　　残天吉冷笑道：“关无澜。”

　　多猛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才合上：“你怎么知道？”

　　“关无澜精通突厥语，号称兵不血刃敌千军，她恐怕是一个人来的，对么？”

　　“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来人！”残天吉叫到。

　　“在！”两个副将就在一旁的树下守候着。

　　“传我将令，将那个使者给我关起来，小心看守。吩咐士兵，谁敢上前轻薄使者，斩！”

　　“是！”两个将军领命而去。

　　“什么意思？”多猛一头雾水。

　　“派人把长河叫过来，我有话说。”残天吉吩咐多猛，转身朝隔壁院子去了。

　　“什么？”平阳接到消息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完全不顾在座的各位将军，一路跑下来抓住地上跪的士兵：“他们囚禁了使者？”

　　“公主稍安……”李世勣赶忙拉开平阳。

　　报信的小兵吓坏了，瞠目结舌地跪在地上，脸色憋得通红。

　　平阳的脸色比他更坏，被李世勣拉开，头猛然间就晕眩起来。她抚着额角，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沸水一般地翻腾着，反复出现的就是关无澜临走前一晚，众人在中军帐议事的情景。当时制定的计划里虽然有这种情况，但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残天吉根本没有见关无澜一面就囚禁了她。

　　这不在计划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连一面都没有见，按道理不见使者应该就驱逐回来，为什么要囚禁呢？没有原因就囚禁了使者，这是什么道理？哪怕是关无澜言语上冲撞了残天吉，或者是残天吉说了什么缘由囚禁了她，平阳心里都有底，现在这算什么呢？

　　这个残天吉！

　　平阳丢下一众将领，匆匆走了出去。

　　“殿下！”李世勣向卫孝杰和廉琛交待了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冼薏演练新的阵法，听到消息也风风火火从演武场方向跑过来，迎面正撞见平阳：“殿下。您怎么了？我听说关无澜出事了……”

　　“我不该让无澜身犯险境，我太自负了。”走出来被凉风一吹，平阳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下。

　　“公主不要自责。”李世勣说道：“前一晚大家都商议过的……”

　　“我倒有些乱了……”平阳自嘲地笑了：“将军们又要说，到底是个小姑娘，半点气也沉不住。刚听见‘使者被囚禁’几个字，头竟然疼起来。叫大家见笑了。”

　　李世勣忙说：“请您别这么说，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着急。殿下是圣上的嫡亲御妹，圣上临行时再三叮嘱李靖将军‘可不惜一时之胜败，但求公主平安归来。’”

　　“这可是胡闹了！皇兄不过是那么说罢了。我乃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兴衰，战事的胜败岂可因我一人而转变？无论如何，我要关无澜毫发无伤地回来。冼薏，去把咱们那几个暗人召来见我。李将军，我要回去好好想想……”

　　“殿下千万保重！”

　　平阳挥挥手，径自回了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