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撷水色》锦花夜雨

15、浮灯

　　楚国沧华五年，正月十五，团圆，上元节。
　　因着是年节，琐事少了许多，他携着她和无忧，轻装缓骑，去了建章城百里之外的晋安，当年他与她初遇的地方。
　　她本无心，却拗不过无忧小孩子贪玩的心性，日日在她身侧死缠，叫她无可奈何，终究是从那深深的宫闱走出，已有许久未曾走到这尘世之中，她居然有了些局促的不安，她所在的高处，权位变幻，步步惊心，她的天地颠覆，偌大的辰国，好似只余她一个，百姓却依然安居，每日活在自己的一小方天地，虽是寒苦却安逸可以不知今昔何年。
　　他对无忧宠爱至极，日日带在身侧教导，小小孩童行止间已有了他的些许风姿，只是在她面前，仍旧是个无赖贪玩的孩子，偶尔三人宿在一处，他与无忧父子之间愈发亲昵，有时她看着看着，便失了神，觉得寒凉的心脏，有了些回暖的迹象。
　　上元节灯节，集市之上都是出来看灯的百姓，他一手牵着无忧，一手揽着她，周围是伏在人群中的暗卫。无忧常在宫中，看到什么都觉新鲜，挣开他的手，顾不得纷杂的人群，跑来跑去，手中提着他亲自做的挂着铃铛的灯笼，一身浅蓝锦衣，小小人儿，头上两个总角，倒显得粉雕玉琢，他遣了数人缀着无忧，她亦知无碍，便由他跑跳去了。
　　集市之上，皆是拉起的彩绸，彩绸之上挂了许多的灯笼，形状各异，却是个个灯笼上都画了美人，她望着那灯笼上的美人，失了神。
　　他见她如此，便寻了人问灯笼美人的缘故，却被当地人取笑。
　　“公子许是外地人，不知道缘故，我们这灯笼上画的，都是我们从前的水色公主，公主及笄那年，辰阳君大赦天下，为公主祈福。当年的上元节，百姓们为了感念公主恩德，便绘了这美人宫灯，挂满了辰国上下，慢慢也就成了习俗，如今也不例外。”
　　“辰国如今都降了楚国，真不知道挂这劳什子的公主还有什么用。”
　　“想来是这辰国水色貌美，勾引了楚国君主吧，这才有了个皇后的名头。”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有几个操着外乡口音的人嗤之以鼻，言语间带了促狭的暧昧的笑意。当地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没有愤怒地辩驳，只是摇了摇头，仍旧笑道：
　　“我们只知道，若没有公主，如今我旧时辰国百姓，只会遭受战乱之苦，届时风雨飘摇，必是白骨满地无人收，哪里还有你们这些外乡人慕名前来，看我晋安灯会？”
　　外乡人表情一滞，不再言语，逛了几逛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他心中微恼，只觉得自己多言发问才换来旁人对她的言语不敬，欲暗自派人教训一番，刚一抬手，却被她拦下。
　　她径自走向前去，从一旁的摊位上拿了串糖葫芦，无忧见她似有了些玩乐的兴致，便从远处跑到了她的身前，伸手同她讨要，她无奈，揉了揉无忧的额发，便给了他，无忧得了这从未吃过的东西，自是欢喜，又见自己的父亲走过来，便忙向他炫耀，他抱起幼子，欲付钱却被摊主拦住。
　　“几位贵客不似本地人，却难得夫人和小公子抬爱，这串糖葫芦便算小人送的好了，公子莫要客气。”
　　她摇摇头，执意留下了银子，却听闻轰然的声响，抬眸却见满目烟花绽放，那店家见她错愕，而那小小的孩童更是被吓了一吓，两只小手堵住了耳朵，不由得出言提醒，语气中带着节庆的喜气。
　　“夫人，这是澜河边上的河灯祭开始了，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便是澜河，夫人不防同您的夫君一同去看一看。”
　　他们一行人，行至澜河之畔，见澜河之上，尽是精致的画舫，画舫之上亦挂着许多的灯笼，仍是以绘着美人的灯笼最多，而画舫船头，又多有或抚琴，或吹箫的女子静立，乐声翩然，又有伶女清唱，声音明亮，无一不是咏颂国君贤明，他却从许许多多的唱词中，偏偏只听进了一句，“辰有水色，美人绝色”。
　　她被他揽在怀里，正昂首，看着满天垂缀的烟花，画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那光明了又暗，在她的眸光中闪动，她未佩朱钗，早间出来，他见她素净妆容，遂只在鬓间别了一枝红梅，素白的容颜，多了些温婉柔弱，少了些刚硬的执着，纤长的脖颈，下颌处曲线柔美，白衣之外，仍旧是火红缀着狐毛的大氅，似极了当日他与她初见的行容，除了那一双渐渐失去灵动晶莹的眉眼。
　　又一朵烟花绽开，她的侧脸在光影中闪烁，像极了画中聘婷的仙子，就那么深深的刻进他的心里，他如同跌进了迷蒙的幻境，俯下身去，轻轻衔住了她的樱唇，她身子一颤，却没有挣扎，闭了眼睛，长睫若羽扫过他的面颊，激起他心湖之中荡漾的阵阵涟漪。
　　他们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相拥而吻，好似从未经过蹉跎辗转的陈事，其间的折磨，兵戈，风沙，血腥，都是一夜幻梦，好似他们从未错过，好似他们相爱至深。
　　远处浮灯顺水而下，水声潺潺，碧水之上萤火点点，烟火之下，到处潋滟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