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撷水色》锦花夜雨

16、终碎

　　他以为，当时间的洪流冲刷过他们的曾经，有些念念不能忘却的过去，终究会消散不见，他与她在未来长久的时光中，仍旧要相伴相携，纵使不愿，纵是怨怼。
　　她亦以为，她这一生注定终结在高高朱墙之中，她那时心心念念向往的自由逍遥，不过是一场无望的期盼，在这悠悠如水的时光中，她终将绝望地被囚禁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纵使不愿，纵是怨怼。
　　然而他与她，这世上最为慧黠的两人，却终究没有料到，那个人远远偏离了他们的期望的轨迹，还活在这世上。
　　顾雪城没有死，当年他重伤昏迷，他的护卫换了他的衣衫，带了一众人马引走了楚国的兵马，他则被几个忠心的兵士历尽艰难，送回了封地，历尽名医诊治，吃尽了各种药材，才从鬼门关换回一命，他的父亲压住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因此众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了迎娶她的路上，当他痊愈，已经历尽了两年之久，而辰国终究国破，蛰伏之间，他知她被辱，生子，又被那人欲册立为后。
　　顾雪城明知辰国覆灭之祸，却被父亲严令禁止出兵，在辰国覆灭之后，他的父亲紧扣着手上的兵权，占着辰国北疆的策城，又打下了西北的狄人部落，在纷乱之中自立萧国。
　　父亲去世后，他始终自觉有愧于她，思索良久，打着复立辰国的旗号出兵，欲为她复国，以此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感，沿着楚国的边境，他的萧国兵马毫无预兆地闯入楚国腹地，一场战事迫在眉睫，倒是苦了从前三国的百姓。
　　而楚国，他御驾亲征，她随军也到了阵前，两军对垒于邺城。
　　那是顾雪城日后戎马一生，最为后悔发起的战事。
　　他与他永远忘不掉那场铺天盖地的风雪，她一身雪白狐裘，于两军之前，骑在马上，清冷的眸子不带一丝惧色，只是荒芜的如同万里冰原，她静静看着眼前的两个一样尊贵无双的男人，如同这浸染鲜血的战场不过是一个轻佻的梦境，言语轻轻：
　　“你二人，可愿同我去一个地方？”
　　鬼使神差般，他们便同她去了。
　　那是建在邺城之边的一座城墙，俯瞰之下，一侧是虎视眈眈的军队，另一侧，则是一城紧闭门户却又仓皇张望的百姓。
　　“雪城，你可还记得，我父王尚在的时候，教导你与王兄兵法之时，说了什么？”
　　她看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兵马，想着那些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心里蔓延的，是无边的厌倦，幽幽出声，呼啸的风雪钻入她的狐裘，伸出手拉了拉衣服，夹杂着冰雪的风刺骨的冷。
　　顾雪城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稀世无双的珍宝，她依旧是那样的眉目如画，却偏偏像是少了点生气般，但顾雪城却仍旧知道，她骨子里那种昂扬的骄傲还在，那种纵是悲苦也绝不低头的骄傲，并没有消失，怔愣间，却听她不缓不急地继续开口：
　　“父王说，之所以会有军队存在，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之所以会有战乱存在，是因为高位者不甘的欲望，你幼时，是我辰国王宫中，成长起来的贵客，长在京中，该是完完整整的辰国人，而当我辰国陷于水火之中，你在何处？”
　　“如今这城墙之内，皆是无辜百姓，从前许是他国百姓，但是自从王朝颠覆，他们都变成了楚人，阵前的楚国将士为了守护家国不被侵占，同胞不被屠戮而战，而雪城，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若说为我，为我辰国王室复国，你可有想过，辰国如今归降楚国，一方百姓安乐，全是我王兄期待的？”
　　顾雪城在她连连话语之下，脸色在她吐出最后一个字节的时候陡然苍白，而一旁的静默的他蓦然看向她，眸子里是对她竟然早就知晓真相的惊异和不解，他只知道自辰国归降以来，她日渐失去了旧时的心境，神采，只想让她从那种悲苦的情绪之中走出来，却不想她居然如此聪慧，早早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有一种被欺骗了的痛觉，却在她不知什么时候温柔下来的眉眼中失了方寸。
　　她的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候，便是作为陈濏水的时，快意恩仇地行走于江湖，全凭个人心性救人于水火，张狂无忌，那亦是她一生最为逍遥肆意的回忆，然而那终究如同黎明幻梦，终将醒来，她终究要回归到宫墙之中，那是生养她的地方，她的归属。
　　她在这归属之中却偏偏迎着宿命遇见他，避无可避。
　　长久以来的隆宠，她又如何不知他的真心，她织了一层柔软的茧，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强迫着自己维持着内心冰冷寒凉的温度，不沉溺在他的浓情之下，甚至连自己的亲子无忧，也隔离在外，不再那般亲近，她只想逃离这一方天地，不再有纸醉金迷的奢华，时时危机的阴谋权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倦怠和疲倦，已经覆盖了她所有有关于爱恨的感官。
　　“辰国就算再弱，如何能被你一晚上就攻下？我虽是不曾言语，却也是细细想过所有的布局和细节，我曾以为王兄到底不会走这一步，却不想他早早就下了决定，将我瞒了个干净，他若是真的恨你入骨，如何会允许无忧活在世上？除非你二人早有约定，除非他笃定在他离世之后会有一人更好的待我，不然，凭王兄对我的宠护，他离世之前，怕别人折辱与我，必定会先杀了我。”
　　“就算是出动再少的兵马，也是跋山涉水的举动，如何能连百姓都不惊动就出现在王城周围还截了迎亲的人马，恐怕当日，出现在建章城外的，只有你和段明轩两人，而那些兵士，全都是我辰国兵马，这场婚嫁的失败，本就是我王兄所期待的，只是他唯一漏算了，你与我之间会达成那样一笔交易。”
　　“你不容许燕芊愫有孕，是因为早早就许了我王兄，无忧的楚国储君之位，又许我后位，倾国以聘，这才使我王兄全然相信于你，决计薨逝之后，将我托付于你，王兄又怕辜负我期盼守住他手中江山的的苦心，便让韩丞相，宋清迟同你做了一场圆满的戏，而你怕我知晓真相之后，因为被至亲欺骗心伤难抑，所以瞒下了一切，可是如此？”
　　在那里的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是一方的君王，亦是她的劫难，言语之间，终于卸下了坚硬冰冷的伪装，深深地望向他俊朗的眉眼，那张在宣纸之上反复描画的俊颜，此时因为她而皱着英气的剑眉，而时时隐在喉间的名字，犹如苍劲的笔锋，刻在了心间。
　　梓墨，华梓墨。
　　她从未这般叫过他。
　　顾雪城兀自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她的言语句句犀利，如同雪亮的刀锋，每说一句，便是对他内心的一次凌迟，刀锋没入，鲜血淋漓，他原是被利用，被算计，她亦是被死死地瞒住，那样的两个男人，在她的世界里，有关于他顾雪城的设定，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不能活着的死人。但是他却没死，他活着，一厢情愿地折返回来，却打破了她世界里本身就微妙的平衡，毁了宁静表象之下，所有人苦苦维持的平静，他亦忘了自己幼时学的那些兴兵之道，将自己故国的百姓，推向了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而她再也不会属于自己。
　　她轻轻巧巧跃上了高高的城墙，寒风猎猎之中遥遥欲坠，他被吓出一身冷汗，一旁的顾雪城也如同大梦方醒，惊呼了一声，她却置若罔闻，大风吹起她的衣袍，吹散她鬓间的发丝，那般飘摇如仙，青丝飞散之间，模糊了她的容颜，寒雪簌簌，她伸出手去，雪花却在她的指尖融成了水珠，晶莹之间让她想起鲛人泣泪成珠的神话，亦想起了那深深宫墙之中，湮没的万千寂寞。
　　“梓墨”
　　她终于唤出了那个被她都快遗忘的称呼，他抬眸看她，再是沉稳的性子，也压不住地恐惧起来，她倏忽间笑了起来，那笑容清艳如三月桃绯。
　　“若是有来生，你我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他上前一步，想将她拉下那般危险的城墙，却听见她携着内力而说出的言语，声音浅淡，却连站的最远的兵士，门户最紧的百姓都足以听清。
　　“纵知高处无暖意，却终不肯轻放，所以至此，不得逍遥。”
　　“富贵权势看似外物，只是博命而得，何人可弃如尘芥，深宫院墙，红颜终浅薄，情之一事，自来自苦。”
　　“莫如离去，凤凰于飞，凤凰欲飞，繁华与我为尘烟，苍生与我为笑谈，长生未央，尘缘错杂，只愿来生从容，长乐无虞。”
　　“从此世上，再无辰国，再无水色，再以此号兴兵者，天必诛之。”
　　她纵身一跃，只在片刻之间，他奔上前去，却没能抓住她的半片一角，她如同一只蹁跹的白蝶，羽翅一挥，便消失了在他眼前，漫天的飞雪夹杂着风沙模糊了他的视野，他只觉得，自己也随了她跃下了那高墙，他想起了那时，他将她拥在怀中，最想亲口问出的那句话。
　　“水色，我要怎么才能留住你呢？”
　　原来所有都是黄粱一梦，她不是他努力就能够留住的。
　　悔恨充斥了他所有的思维，这个伟岸的男子，这个至尊的男子，跪下去的身形如同倾覆的苍柏，既是留不住，他为何没有放了她，她根本就是匆匆走此一遭的九天仙子，翩跹，傲然，却从未有人能留得住。
　　握着天下的双手抚上面颊，呼啸的北风中，只余他压抑而悲苦的低泣之声，而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终于选择了他最为恐惧而痛心的结局，用无情而冰冷的方式，消弭在这乱世之中，他知她厌倦，知她憎恶，却仍旧想留住她，因此哪怕囚禁，折了她的翅膀，毁了她的期待也不曾放手，但是他终归是忘了，骄傲的凰鸟，何曾容许自己低下高昂着的头，宁可浴火磐涅，也绝不会成为笼中玩物。
　　若是当初放了她，他浑浊的泪水流进了苦笑着的唇角，她至少会活下去吧，在某个他不知晓的角落，而那般松手的他，怕是早就随着她的离去而死去了。
　　她不甘化为宫中的白骨，所以纵身一跃，宁肯以最惨烈决绝的方式死去，也不愿被他深深羁绊，也不愿渐渐迷失沉溺在自己最为厌弃的宫闱之中，在她眼中，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爱恨。
　　他在神志溃散的边缘，忽然记起，那日灯火辉煌，澜河之上，眼见红尘苍茫，是谁曾经轻轻唱。

　　不过歌一曲末路喧嚣，落雪满江付流水迢迢，
　　惊鸿一曲声袅袅，却是叹尘世繁华尽可抛，
　　初时相逢君敛眸清笑，风华正茂，
　　时光空走世事难料，玲珑花叶尽数凋。
　　不过叹一声浮生未央，落雪天涯见人事苍茫，
　　翩跹一舞忘参商，却是惜乱世美人胭脂香，
　　初时相逢伊素颜红妆，倾世无双，
　　时光空走世事沧桑，璇玑心思尽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