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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吉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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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吉吉
我最恨的季节,是夏天。
对我而言,所有的灾难,仿佛都发生在夏天,于是这个季节带着油彩般浓厚的挥之不去的哀伤,潜伏在我的记忆里,一旦爆发,便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足以轻轻松松地带走一切。
我叫夏吉吉,是赵海生的情妇。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他是我父亲多年前的学生,来找我父亲买画——我父亲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母亲嫌弃他不争气,甩了他,出国了。抛下我和米米,我们是一对双胞胎。
十岁那年听说她客死他乡的时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米米却没哭,米米冷静地对我说:“姐姐,人总是要死的,你哭也没用的。”她镇定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个母亲。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抛弃,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可走。
米米像母亲,什么都敢做敢为,外热内冷。而我像父亲,什么都腻腻歪歪,外冷内热。
我们的生活穷困潦倒,幸好赵海生挽救了一切,他买了爸爸很多画回北京,还嘱咐我们好好学习,有困难一定要及时和他联系。
再见到赵海生,又是夏天。父亲终于死了,赵海生忽然上门,好像就为了专门揽上这一大麻烦。米米还是没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间长大,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蹲在那里收拾父亲的遗物。
我们来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赵海生那么有钱。我们住在别墅里,他出钱让米米读最贵的音乐学院,因为米米的天赋很高。他要我读美院,因为我继承了父亲的遗愿,绘画的天赋很高。而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很惶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灰姑娘,捡到一双水晶鞋,十二点一过,王子公主都要离场,我还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生活。我找工作,处处碰壁,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最终是成为赵海生的情人,在我迈向十九岁那年的那个春天。
米米不肯读音乐学院,她非要去上海参加娱乐选秀节目。我反对,赵海生宠他,偷偷资助她去了上海。我很生气,第一次跑去他的公司找他,看见他美丽温柔的妻子。
我知道她的存在,但是我没想过会见到。那一刹那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需要离开赵海生,我需要自力更生,可是除了画画,我能做什么?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去推销我自己的画。我的那幅画,我叫它《一只不会飞的鸟》。不美的少女,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头看着诡异的夜空,眼神里是绝望的孤单。
一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顶鸭舌帽,冲我坏坏地笑着,我看得有点发呆。他说他要买这副画。“请问多少钱?”他第二次问。
我有些慌乱地说,“您看着给吧。”
“一块钱够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我黯然,不过有知己也不错,总比被人丢到垃圾堆里好。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后悔似的,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我摊开我的手心,那枚硬币掉进来,晶亮的,在手心里跳一下,不动了。
“谢谢噢。”男生好像很开心,他拿起画,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挥挥手,走掉了。
我把那枚带有体温的硬币塞到枕头底下,愿意相信它是一枚幸运之币,或许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有转机,新世界面对我哗的一下拉开窗户,此夏吉吉从此非彼夏吉吉。
米米的迅速走红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我常常被人拦下来要求签名。有时候要说半天,才能让他们相信我确实不是夏米米,将信将疑地带着遗憾离去。
圣地亚。一家很不错的西餐厅。
记得来北京的第一夜,赵海生就曾经带我和米米来过这里。那时候的我笨笨拙拙,连切牛排都不会。我来这里,是想会会蒋雅希。文姐告诉我,米米又使小性子失踪了,不知道是不是蒋雅希做的坏事。她让我出现在蒋雅希面前一次,如果不是她私藏了米米,看见我一定不会惊慌。
她和米米一样都是在选秀节目窜红的女明星,她每周都要固定来这里两次,据说为了看一个服务生。
真可笑,像她这样的富婆,喜欢服务生包了就是,何必这样?哦,也许她只是喜欢玩这种游戏?天知道。
侍者过来招呼微笑地我们,我犹如触电般地呆住。
那个用一块钱买走我画的男生!蒋雅希酸酸地盯了这服务生看了很久,才对我说:“hey,夏米米。许弋呢?没和你一起来啊?”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我就继续微笑,在心里想着对策。
“喜欢我的男人你可以直说,不必用卑劣的手段。不过我也要好心提醒你,小心被别人玩弄了,还不知不觉呵。”
我的心里忽然很恨米米,恨她自私,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能原谅她这样没有道理不负责任的消失,留我一个人面对这目瞪口呆的结局。
蒋雅希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放说:“夏米米,我请你喝一杯。”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蒋雅希说,“这可是纯正的Moet”蒋雅希纵声笑起来,指着我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交出许弋,我今天跟你没完!”
我心疼米米,成天跟这种疯子打交道。
“我不认识什么许弋。”我说。
“我让你装!”蒋雅希把手里的酒往我身上一泼,酒杯往地上一砸,挥起巴掌就要打我。
那个时候服务生捏住了她的胳膊,低声说:“你放开她!蒋皎你醉了,给我回去!”
蒋雅希松开了我,往后退了好几步,笑起来:“怎么?你们可真是一对亲兄弟啊,以前向着吧啦,如今又都向着这个狐狸精?太好笑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哈哈哈哈哈……”
“闭嘴!”他呵斥她。
按照蒋雅希的嚣张,我以为她会跳起来,谁知道她竟然真的乖乖地闭了嘴,走了。
我整整衣服,对那个侍应生说道:“谢谢。”
“不用。你们快走吧。”他说,“遇到记者就该麻烦了。”
我开车走的时候,蒋雅希的白色宝马像疯了一样撞我,她在车里,喝得半醉。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横插上来,隔开了我们两辆车,一直逼得蒋雅希的车停在了路边。摩托车手下了车,把她直接从车上拖下来,送回到后面另一辆车里。
我看他做完这一切,正在戴头盔,跑上去对他说谢谢。
“不用。”他冷冷地说完,跨上车,很快远去了。
那是买我画的男生,一定没认出我来,也一定是把我当成夏米米了。
我决定替米米出席演唱会前的记者招待会。这是我最后的一招,我相信一定可以把夏米米给逼出来。她的性格,我还算是了如指掌。不过在米米出现以前,我先见到了传说中的许弋。
看到许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应该是米米喜欢的那种男生。这个如同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他注定了是米米的劫数。米米为他做出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理解。他吻了我,我觉得他对米米是真心的。
如我所料,演唱会开始的前十分钟,夏米米真的出现了。我感觉一阵松气,让一切都回到原位吧。那晚,米米又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她习惯性地抱着我入眠,我习惯性地失眠。我知道第二天米米醒来,会忘掉一切的烦恼,生龙活虎地继续奋斗。也许这就是我和米米最大的不同。所以,她注定要比我幸福。
米米的过世也许是个意外,也许是偶然。我关照律师帮我继续追查,然后和赵海生一起回老家,把她葬在了父亲的旁边,希望他们可以在九泉之下互相照顾。
海还是那片海,一百年一千年,潮涨潮落,从不改变。所不同的是,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消失不见,永远都不再回来。刹那繁华都是假相,如果没有贪恋,也许我们可以活得更好。只可惜年轻的我和米米不懂得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如此下场。
我对生已经毫无眷恋,那晚我自杀,我用的是刀片。我看到血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身体流出,没有任何恐惧。我用最后的力气走向大海深处,等待海浪卷走我的身体,夏吉吉三个字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醒来的时候,四周是白色的。赵海生伸出手对我说:“等你好起来,我要好好揍你一顿。”
回到家,赵海生盯着我的蓝色旗袍看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吉吉,我们结婚吧。”我承认自己不懂他,不懂他的心思,与眼光。
“听我跟你说个故事。”赵海生说,“这个故事有点长,你要有点耐心听。很多年前,在澳州有个中国的留学生,他很穷,每天要打两份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学业。有一天晚上天上下着很大的雨,他打工结束后被车撞了,一个人瘫在路边,一个穿蓝色旗袍的中国女人把他送进了医院。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她常常跟留学生讲起她留在中国的两个女儿,说她们长得漂亮极了,也像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她说她前夫的画画得好极了,只是时运不好,所以当不了画家。她还说,她嫁给一个老头来到澳洲,只是权宜之计,最多五年,她肯定带着钱回去,帮前夫实现梦想,让两个女儿快乐长大。她的故事打动了留学生,虽然女人比她大十岁,但他却感觉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爱上了她的沉静,美好,善良,温柔。有时候,他坐在她家里听她弹琴,能听上一整天,也不觉得厌倦。虽然留学生和女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还是被他的先生认为绝不能容忍,老头子有一天喝醉酒,对着留学生扣动了手里的扳机,女人冲过来,挡住了那颗子弹……”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爱上你的原因,你跟你的母亲实在是太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个人。你穿上那件蓝色旗袍的时候,我简直就要疯了,恨不得告诉你一切。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纵容米米的原因,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让她的家人幸福,倾尽我所有,也要让你们幸福。回国的前三年,我一直在创业,有了钱,我才有勇气去找你们。现在,米米走了,我心里,比你还要难过,吉吉,如果你还不珍惜你的生命,你让我怎么跟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交待呢?你又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这么说,你爱的一直是我的母亲?”
“不。”赵海生说,“吉吉,我现在爱的是你。逝者已去,唯有生者可以鲜活地谈情说爱。我是一个生活在现实里的人,一个成人,懂得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你明白吗?”
我的眼泪流下来。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赵海生用温热的掌心紧握我的,“我跟她的手续已经办妥,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我听到海浪的呼吸,在城市的最中央。风呼啸而过,夹带着微尘,泥土,飞絮和所有不堪重负的往事,纷纷扬扬,一去不返。而夏天,是真真正正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