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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雨长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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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刺
萧綦遇刺,我以命相护,身染巨毒。他的双臂将我抱得那样紧,即使身体没有知觉,依然能听到他的心跳。
“阿妩,你不许睡去。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第一次见你,那应该是在大婚拜堂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未语先笑,“那时你才十五岁,那么小,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拜堂的时候,你一身繁复的宫装,身形仍然十分娇小,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丫头。想着我这么一把年纪,却要跟一个小丫头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为难!”
“那之后,一别就是三年……当我得知你被劫持,怎么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长得什么样子,只想到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的模样。”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着你们,不断传回消息,说你刺杀贺兰箴,又纵火逃跑,还逼得贺兰箴处死手下……我不能相信,这些事竟是一个小孩子做的。”
“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烽烟,你在乱军之中出现……”他骤然闭上眼,“你竟那样耀眼,身后刀光剑影分毫不损你的容光,自己命悬敌手,却没有半分惧色。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如此决绝,如此凛烈!”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几乎错过了什么!”
“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可以并肩站在我身侧,与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经得到,我却堪堪错失了三年。”
一点温热,滴落在我脸颊,竟是他的泪。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艰难地覆上他手背。他一震,呆了片刻,蓦然惊跳起来,“你能动了!阿妩,你能动了!”
萧綦遇刺,宫中旧党未除,未来堪舆。我缓缓道,“你传话下去,宫中凡有过私下非议朝政、言行不检、与旧党过从甚密者,每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锦儿状似疯魔,道:“只可惜殿下看错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
良久,我缓缓道,“如你所言,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自嘲地一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无限风光,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
“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知取舍,也同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情切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和子澹都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他们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我的哥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经过江南烟雨的一年的洗礼,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
子澹,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该来的终归要来。
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是未来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胡光烈的妹妹胡瑶。
胡瑶随他哥哥战场上长大,弯弓射雕意气飞扬,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我同意了。
“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姻约
子澹大婚。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我枯坐看着痴呆的靖儿,心疼。
萧綦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这曾是我年少的梦想,假如我嫁给子澹,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萧綦,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
我仰头望着他,心中一片明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不要远游江南,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漱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自从嫂嫂过世,哥哥再也不曾续弦。江南两大望族,纷纷前来联姻。
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当年你主动点了嫂嫂,却为何入门后又从不待见?”
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只觉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原来是我的婶母入宫探我,带了她两个年轻的女儿。
废立
元宵过后第三日,废帝事宜日益紧迫,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龙辇将子澹抬来,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改年号元熙,萧綦辞去摄政王之职,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
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胖了一些,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一室春光,旖旎万千。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妄思
渐渐我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哥哥的生辰礼上,我为哥哥带来的礼物是“昆仑觞”,王倩带来的礼物却是“娥皇女英图。”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我从未对人讲过我的家世。”他沉声开口,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只十三岁,两年之后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银子跑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就此投身军中。
我有过些侍妾,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别,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后难免要承受同样的不公。在没有遇见能够成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宁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若是我们终生未有所出,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你看可好?”
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一博。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悲欢
“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
是贺兰箴。他已身为突厥王,向皇室求亲——赐降王氏女。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纵然我与倩儿交恶,然而让她自此终老突厥,我仍是不忍心。
倩儿铁了心不肯和亲,居然私逃。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王氏的笑话。
越是狼狈的时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态。梳妆毕,我缓缓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眉心点染的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这似曾相识的容光里,我分明照出了姑姑当年的影子。
倩儿之罪可轻可重,凭了萧綦的权势,就算我要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然而我对婶母和倩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助王倩母女逃脱的侍妾朱颜也在碧色的挑拨离间下自缢身亡。
朱颜之死,以及众姬争宠背后的残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朱颜殓葬三日之后,哥哥将府中没有子女的姬妾尽数遣出,厚赐金银还乡。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固然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哥哥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风雨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