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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阙惊变(上) ...


  •   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晖州,是我曾独居三年的晖州。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晖州,步步凶险。
      “晖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又一轮箭雨如蝗,敌兵如潮,我的护军节节败退。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我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我命令你必须走,只求保留一个未来希望。

      降将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父亲一手提拔的得意门生吴谦已叛,“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基……”
      吴夫人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而今夫家反叛,她万分愧疚于心却无能为力。
      牟连,老身嫡亲侄儿,嘱咐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牟连,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是我最后的希望。
      “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夺城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牟连叛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牟连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暗人四下潜入晖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但凭王妃驱策!”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吴夫人自刎。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是夜,辗转无眠。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见我轻笑,宋怀恩神色愈发恍惚。“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

      并肩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三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王爷到了。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大雨滂沱,闷雷滚滚。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只怕此人老奸巨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庞癸报于我,俘获一名间者,密折上有左相大人徽记。读完信后,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处死父亲间者的举动,已经明确我将站在哪一边。
      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天阙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京师传来飞马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
      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子律?怎么会是子律?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天阙惊变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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