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繁华落尽(下) ...
-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转眼三年。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如今我却懂了。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四月初九,琼华苑。春日赛纸鸢。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贺兰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后突厥独大,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我与他关系,也因为他灌药与他而得到改善。
马车里,我一幅私娼打扮,贺兰箴掮客打扮,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利用营妓车马可以无需盘查这种伎俩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他们的目的何在?
赴死
有人大叫,“走水啦——”顷刻间,火光大乱。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王妃请回,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于是我重新回到他们手中。
“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杀人其实很简单。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你很像她。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突厥王子见她美貌,将她虏去,生下一双孪生儿女。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于是将那孩子带回突厥。萧綦踏破贺兰城之际,正是那个孩子赶回贺兰救母之际。我的亲人,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
他的恨,他的仇,指向我的夫婿。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惊魂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我望定他,“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佳人楚楚,我见犹怜。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面色如罩寒霜:“别动。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夺魄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好一个豫章王,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但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公子,久违。”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生死
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萧綦已在我们面前。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腰间银丝骤紧。
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萧綦的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手!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爱憎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有愧于你,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
之后的日子,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但也日渐好转。他并不来看我,只由怀恩将军上报我的情况。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
“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福祸
月白,风清,人寂。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流离王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出身寒微的武士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这几日,我去见了贺兰箴。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那个大婚之夜,你欠我一个解释。”
“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的兵权,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的荣耀。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父亲和姑母,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一切,都已经不同。
她是玉秀,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收来做我贴身丫鬟。“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王爷有两个侍妾,唤作杏儿和玉竹。”
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志在天下,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
将这两名侍妾逐出府去。国之疆土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吗?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彼此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夜色花荫下,我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进退
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图画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右相,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更大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皇上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萧綦索性将计就计,连同我父亲与大臣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父亲的跋扈,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到底为了什么?
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缠绵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杏花烟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不知觉已经行到胡汉杂居的陌生地。
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在我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旖旎。或许我们注定做不成一对平常的夫妇,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夙缘,我们的一生。
别离
“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已带人追击,宋怀恩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胡光烈!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血铮铮,雄心万丈。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玡。”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手足;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姐,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都城,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此去琅玡,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他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玡,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繁华落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