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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繁华落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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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
八月十三,我的十五岁生辰,及笄。
我的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我的哥哥叫王夙,白衣广袖,风雅迷人。他说:“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风流~~
我出身于东海琅琊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我的姑姑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宛容——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谢贵妃却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他的儿子——三殿下子澹,放眼满目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
那一年外祖母薨逝,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我却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可以嫁给子澹。
谢贵妃在与姑姑争斗的过程中,逝去。我终于及笄。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托锦儿带了木匣与他。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风雨~~
子澹离去,父亲带我去看犒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萧綦。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慨然道,“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姑姑要将我送去与豫章王联姻。
~~良人~~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此姻,不能不联!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人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新婚前夜,宛如姐姐以太子妃的身份来看我:“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子澹,子澹,子澹……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可是,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我在洞房内,守候我的良人,良人却迟迟不来。
门外人声纷乱:“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怔怔出神,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他是宋怀恩,请记住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