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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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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泯王爷的车驾也该行了将近半程了,鲍官爷手下的接驾事宜就赶着筹备了起来。十里长宴当然只是一句笑话,虽说鲍协认了真,但以陆行空为首的一干子县令都不肯干:上次花了血本没讨了个好去,这回难道又要集体凑了银子还挨骂不成?
鲍协就说:不干可以,总得想出个招式来吧?既不能太花钱,又得把这事给办体面了!
这样一来,满堂的官员就议论上了。有说搭戏台子唱南戏的,有说搬了杂耍班子来表演杂耍的,有说请先生来唱双簧的……千奇百怪花样层出。
鲍协到底是世家里面游荡出来的,虽说做官到底还带着一股子公子脾气,见说得都不大家子气,心下十分不合意,又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时辰,身子困乏,半倚在椅子背上一连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坦,不由得也渐渐有些儿恼了:“说来说去,都是些小样儿的玩意儿!王爷不比州府老爷们,是见过大世面的,没个好点子打发不了他!我说了你们不满意,叫你们自个儿拿主意又拿不出个好的来!干脆还是筵席,各县府衙和商户都拼凑点出来,摊下来也没多少,怕怎的?就当是多缴了两颗皇粮罢了!”
各县官员一听就都没了声气。平心而言自然是不服的,可一向惧怕上司、更不敢得罪鲍氏,就只有忍气吞声照做的份儿。几个聪明的,便拿眼睛直往陆行空的座儿上瞟,想示意他给鲍官爷疏通疏通,免了这份苦差,出力不说,还得受那些商家的鸟气;还有两个便一劲儿怂恿杨眉上前说话,谁都知道杨眉本性极抠,为了一个“清”字在泯王面前连命都给豁出了半条,这样铺张的迎驾杨眉一定会反对。事实也如此。陆行空整了整衣襟,杨眉微微张了张朦胧惺忪的眼,都准备上前来说话,却被身前忽然闪出的身影挡住了路。
陆行空有些诧异,抬起头看看身前的人,似曾相识的背影,一个在记忆中向来不大起眼的人物,记得好像是叫洛野,小县护国的县令。一向是沉默寡言只听不说,就连县务审查都极少出声的一个人,此刻正对着他的顶头上司,结结巴巴地陈述着自己的意见:“鲍……鲍大人,不知这泯……泯王爷可有什么喜好?咱……咱们拿捏好了再……投其所好准备各项事宜,不……不是更好?”
洛野此言一出,堂上登时就有不少附和的。陆行空软下身子,他本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有人说了出来,他也就闭了口,姑且听听其他人的意思。转头去看杨眉,正牛饮着免费的茶水,似乎也正是这个打算。
鲍协官爷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问洛野:“如此甚好。不过泯王有何所好你可知晓?”
洛野摇头表示不知。陆行空接口道:“泯王爱菊。南方多菊,而我府更是盛产名菊,得之不难。此时菊虽还未吐蕊,但若放在室里将养,每日灌溉温水、旁边摆上暖碳炉子日夜熏烤,只消十余日就可开放。只有一点……”陆行空暗自揣摩:“……用菊接驾,大是不吉。”
“这却也是……”鲍协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打量着堂下坐成两道儿的官员,没个应声的,只好盯住杨眉不放。杨眉不用抬头就知道鲍官爷正盯着自己看,那分明是个不出个点子就不放过你的表情。于是杨眉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在位子上拱了拱手说:“大人,下官倒是有个办法。”
“杨大人请讲!”
“据下官推算,泯王一行若无意外,至鹤庆府界时当是中秋前后。届时延请名厨,将菊花做成道道菜肴,名为‘秋花宴’,备下菊花酒、菊花饼等,再请泯王吃酒观月赏菊,想必是一大乐事。”
“好!好!好!就照杨大人说的办!”鲍协一兴奋,连说了三个“好”字,面上红光照得满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有小小不足……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没有丝竹相伴?本府就再准备一套歌伎班子,到时候也为各位达人助助兴!”
杨眉皱皱眉,转头看陆行空时,他却没把鲍协的纨绔习气放在心上,只对杨眉笑笑。
于是,迎驾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鲍协留各县的官员用完饭,便各自乘轿回去。陆行空追上杨眉说有话对他说,未时一刻陌香茶社见,说完也不理杨眉听清还是没听清,自顾自上轿去了,直搞得杨眉一头雾水。从鲍府出来,正巧碰上洛野跨过抬杆准备往轿子里钻,一瞥眼也瞅见杨眉站在门匾下,便冲他笑了笑,也上轿走了。杨眉心里觉着这个笑好似有些儿嘲讽的意味,又似有些奸诈,心想今天这人都怎么了?当下也顾不得这些,他没雇轿子,来去都得靠一双腿脚,再不走该赶不上陆行空的约了!
等杨老爷心急火燎地顶着一身臭汗赶到茶社时,陆行空已经坐在包间里,悠闲地品着今年的新茶了。杨眉当下也不说话,看桌上有两把壶,顾不得理会,只把其中一只茶壶茶水倒了一杯,顾不得烫口灌了下去。喝完咂咂嘴,觉得有些个苦味,像是药一般。陆行空看他这样失礼,也只是笑笑,也将着这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再拿起另一把壶亲自替杨眉斟了一杯。杨眉双手虚扶,端起来小抿了一口,却是上好的普洱。陆行空放下壶,转身点点头,示意书童关上门。这书童也训练有素,又上来分别给二人添了回茶水,再把茶壶也加满了,这才蹑脚带上门出去,守在门口。
陆行空颇有耐心,只不言声地等着杨眉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直把杨眉喝成一个茶壶,动一动都觉身子晃茶水也跟着晃,方才放下了杯子。陆老爷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一直玩转的漂亮的墨色玉佩,轻声问:“上次行空给杨大人提到的事,不知大人作何考虑?”
“啊?什么事?”杨眉也不知是不是中了暑,脑仁有些儿不够用。
“行空两个月前曾拜访大人府上,当时向大人提到了辅佐鲍协鲍大人的事。”陆行空好脾气地提醒。
“辅佐?在下不是一直在辅佐鲍大人呢吗?今日在下还为鲍大人迎驾事宜解了惑、出了个点子呢!”
陆行空也不生气,只叹息一声,道:“看样子,杨大人还没有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呢!”
“哦?”
“大人可知那泯王的来历?”
“自然知道!泯王是当今皇上的同母胞弟!”
“这话是,也不是……杨大人对泯王了解多少?”
“恐怕不比你了解的少!”
陆行空轻笑了一下,扭头望向窗外,声音也飘渺了起来:“其中有些关节,还是让行空讲给大人听听吧。
“这泯王名泯真,封号‘泯’,年岁不大,爵位却是所有王里最高的,也是现下最受宠的王,这些都是大人知道的,就不消我细说了。只问杨大人一句:大人可知皇上为何如此宠他?
“大人不知,天下人都不知。泯王排行第六,是皇太后——先帝在世时的皇贵妃——次子。算算年纪,也该在先帝时就有封号开府衙了,可是却一直不见动静,平日里祭天祭祖什么的都不见他。按祖制这可是大逆的罪。宫里先也不见个说法,后来朝臣逼问得紧了,只说是命里有妨碍,跟着高人云游修行去了。可皇上一登基就立时召了回来,还位列一干功臣之上,杨大人可想到其中有何原因?”
陆行空微微一顿:“这话可要从头说起了。那时,当今皇上还没登基,先头有两个皇兄,后头五六个弟弟,说句不敬的话,都围着皇位日里转夜也转,眼看就要撕破脸时,皇上突然把平素最宠爱的皇六子秘密圈禁了。这事只有皇子和几位大人知道,分明就是警告几位皇子的意思。有了这一出,几位皇子方才消停下来,踏踏实实地安分办事。这其间最出色的就是三皇子,于是,皇上就把皇位传给了他,也就是当今圣上。
“这六皇子被圈禁时年仅十二,才将将过垂髫之年;等到皇上即位放了出来,却是翻过十载春秋、已越加冠之年。他本就乖戾,先皇上恐怕是看准了这点决不能继承帝位,而且那时他还帮着他三皇子在民间大肆敛财,直闹得府库空虚,方狠下心来拿他下了手。十年间高墙小院,日日夜夜就这么拘着,虽把他性子磨平了些儿,可也更把他的阴险狠厉激到了极致。皇上怜惜胞弟,虽没予他实权,却把最珍贵的信任给了他。而泯王现在仗着皇上宠信,虽然不做什么欺君罔上的事,但许多官员都被他迁降惩处。多多少少,不过一句话的事。总之,犯过他的人都不得善终……杨大人……”
“陆大人的意思是说,在下既得罪了泯王,非鲍家不可保我,是么?”
“杨大人,顺势者昌。鲍协身为鲍氏嫡长子,他日必定前程不可限量。还望杨大人多多考虑才是。”
“要说势大,那我又何必费这苦心帮着鲍协开花结果,岂不知‘人事不可期’,明朝之事尚且不可得知,何况三年五载的宦海沉浮?过几日泯王来得,我便投了他去,再将陆大人今日之事告知,难道还求不得个加官进爵?”
“杨大人想来不是这等人。”陆行空淡然道。
“不是这等人?”杨眉突然睁大双目激动起来:“不是这等人!”
忽地拔身站起,杨眉焦躁地在宽大的包厢里咬着牙踱来踱去,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陆大人何不去问问鲍协,杨眉是何等人?陆大人何不问问自己的良心,我是何等人?!”
“杨大人言重了……”
“放屁!”杨眉端起茶碗“啪”地往地上一摔:“三千两银子一条人命!陆大人,你可真做得出!就不怕你那善心的鲍协主子知道了?那日我随了你的心愿,你该看出我是何等人了吧!
“当时你来找我,还没看出你是个狠角色……后来西家那人来,我才察觉出不对来。先后进门,分明是你安排的——压着人家丈夫亲手买断爱妾性命……你这父母官当得好!”
“杨大人不也是?明知是我做的局,还往里跳了。可见有些东西,确实能够使杨大人放弃原先的顽固的。”陆行空镇定自若。
“是么?要是那日陆大人买不动我,又该如何?”
“行空还能做什么?只好另寻他人了……”
“陆大人不愿实说,杨眉可是知道的。当日我若不受这银票,你便要西家上下老小的性命!你逼得我收下这银票,就攥住了我的把柄!他日就算我不为鲍协卖命,也决不能为了他人损伤鲍协丝毫!”
杨眉突然转脸,笑得阴狠:“不过陆大人也说的是。想我杨眉天子门生半世清名,还不是只是个小小县令,权势一压任杀任打,半点反抗不得。那泯真如此欺我,居然是因为看不惯我居官清正的缘故!数日炼狱折磨三千银票买命,就是告诉我,如今世道公道不在,上位者脚尖一捻,下位者便如齑粉!小小一届县令,就能鱼肉下位乡里……”
“杨大人,行空并无……”
“并无?呵呵!陆大人政绩斐然,自然不会如此。要不是此次杨眉引逗了陆大人一把,也不至于施如此计策。而事实,却也轮不着杨眉来说大人的不是……如西氏,为了保命,尚且能弃其所爱,我又何必枯守腐化自绝于人?……此都是权宜之计。若能依仗势力,攀登绝顶指点江山,成为上位者中的上位者,方能重建清明世界。杨某此生也才无憾!”
“说得好!”陆行空击掌长叹:“杨大人这话就说得近了!鲍协……”
“陆大人!”杨眉果决地打断他:“鲍协他并不是鲍氏。固然他有可能成为鲍氏家主,也绝不可能继续鲍氏的辉煌。他的性子陆大人还不了解么?而我,现下也不会站在鲍氏或者鲍协一边。我要保证我的将来,就必须择一胜者。鲍氏或是泯王,你若认为鲍氏更强,也不会找上在下。泯王却不同……”
“行空当然另有原因。但,杨大人,即使泯王对你如此……”
“或者正因泯王对我如此。”
陆行空看着杨眉,手指轻掂着玉佩,心里估量着他话中的分量,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杨大人,这话我只认真说这一次——鲍协有两件好处:第一件便是鲍氏的根基然而这不是顶重要的,因为有人也给的了你。这第二件是鲍协给与你的绝对的信任,这才是真正的至宝。兔死狗烹,杨大人既要心愿得偿,又想要逍遥一世,这世上就只有鲍协能办到。”
“陆大人忘了吧?你我第一次长谈时你就曾说过,选中我辅佐鲍协是你个人的意思。你又如何做的了主,保证我的地位呢?”
“杨大人思虑周全。我选上你,自是有一番考虑。杨大人心有家国却大智若愚,手下仆人杨令武功卓绝而深藏不露,这些助力难道还不够说服鲍氏家族?更何况杨大人本身智谋卓绝,行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今后要谋一席之地易如反掌!”
“陆大人好手段!竟把我家杨令都翻了出来!想来前些日子跟踪他的便是你的人了?”
“惭愧。杨大人手下亦是智谋百出,行空不才,都跟丢了。”
“陆大人能有此心已经极其不易……不过福多不寿、智多不寿。”杨眉双目微挑登时间把话又逼了回来:“若我说,这些理由都还不够呢?”
“那就只能等到泯王来时才见分晓了。”陆行空不惊不诧不惧不畏。
杨眉拢起双手,弯下身把方才摔碎的茶杯碎片一一拾起放在一边花架上——那一盆菊花只吐露了个骨朵儿——转过身子背对着陆行空,缓缓说道:“ 现下就算我助了鲍协,泯王要难为我,他也没有办法。那和如今又有何分别。”
“杨大人,不要只看当下,要看长远。”陆行空声音悠长,一瞬间就让人觉得他的话真能穿透时空,看到他所预计的未来。
“那又如何?没有眼下,就没有长远。譬如这一次我被泯王作弄死了,陆大人口中的未来也就没有了……”
“那行空便拼死救得杨大人出去。”
杨眉的脸忽然有些愣了,那表情说多傻便有多傻。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到陆行空对自己辅助鲍协这件事、或者说对鲍协这个世家公子有如此之深的执念,竟不惜说出拼死这种话来。
“陆大人,你为何会为鲍大人做到如此的地步?”
陆行空笑了。
在杨眉面前第一次不似平日里的优雅,不似平日里的客套,只是一个纯粹的笑。
“杨大人想知道的话,行空便在下次见面时告知大人吧。暂且留一个悬念。”
杨眉没再说话。
他觉得陆行空太笃定了,笃定得彷如一切尽在掌控。
这一直是他不太喜欢陆行空这类人的原因——聪明外露。太聪明的人在杨眉看来,一般都活不长久。就算活得有时日了,也是早早谢了顶豁了牙,比起当年风光,自是教人看了心里直泛酸。杨眉还记得前些年碰巧遇见先帝朝老状元,因听说当年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物,科试乡试都是头名,二十几岁就钦点的状元公,就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实像个老神仙,脸都埋到了胡子丛里去了,额上全是褶子。可问十句往往还答不来半个字,身子筛糠般抖得厉害,行走都要人伺候着,算算年纪,还不到知天命时。杨眉看看陆行空,眯眯眼,记得好像当时还想,宁可糊涂些儿,也不要年老了变这幅德行……不过眼下陆行空会否变成这德行,是不和他有半点相关的。
人固然要有志向,也要活得快活自在些儿。像陆行空这般处处算计处处小心,总得搭上几年性命去。何必呢?闲云野鹤无常在,何处江天不可飞。想到这,杨老爷一改之前的郁闷,又喜欢了起来。
拿了个新的茶杯倒了一杯冷茶吃了,这才感觉到内急。上午鲍府里喝了不少,现下又灌了这许多,杨眉觉得今天的谈话也可以结了。摇摇茶壶,还有半壶茶水,杨县令仍不甘心,呼呼全喝了,连腹部都鼓胀了起来,方装模作样地看看窗外:“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回。改日再和陆大人叙。”说罢也不等陆行空答话就推门而出。那个小书童还守在门口,搬张椅子坐在兰花架子下拧着手指四下张望,被突然出来的杨眉唬了一跳,忙站起来靠在傍边。
杨眉走了几步,终于听见后边包厢里传来的一派温文的声音:“杨大人慢走。行空等你的答复。”
略一点头算作告别,杨眉径自下了楼飞快去寻小解处去了,自然没有听见包厢内最后茶杯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