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孟秋往后都还是夏日闷热的继续,风吹得不爽利,温温吞吞的,不尴不尬地总是让人以为能略略卷起发丝却最终只在耳际徘徊;树叶绿绿黄黄掺杂在一起,半落不落地吊在枝头,被风舔过后也就有气无力地随意摇摇,看得莫名心烦;蚊子还没散干净,捡着阴阴湿湿的角落里藏身,趁着不注意就想饱饱吸一肚皮的血,贪得无厌地咬得人小腿肚子上一串一串的疙瘩。总而言之,就是让人提不起劲来做事。就连一向喜爱出去跑动的杨令也变得懒懒的,每日里只是晚出早回,吃不上两口饭就去睡了。
      说是吃不下饭,根本没法吃才是真的吧?他家老爷杨眉前阵子趁着集市买了条咸鱼挂在家里,从此定下个规程:从此以后做饭便只要做一道清汤就够了。杨眉省钱有道:“看一眼咸鱼吃一口饭!连早饭的咸菜都省了!”
      这么吃起来自然是没胃口的,加上天气闷热,杨令并杨眉的食量都减了一半。这么好的事放杨眉这里本该叫他心花怒放,杨老爷却一直是满脸的含恨带怨,闷得跟这几日的天似的,片刻也不让人舒爽。
      然而杨令也没在抱怨。他还抱怨什么呢?前些日子给老爷晒那个几乎发霉的被窝,晚上忘了收回来,等想到了去搬的时候,薄薄被单里的絮子连带枕头都给老鼠咬得要不得了。杨令记得他那时还幸灾乐祸地笑笑,心想老爷这次不破费是不可能了。把家伙都收拾进了老爷房里,拍拍打打地把被褥好的那面叠在上头,枕头往被窝里一塞了事。等杨眉过来睡觉,关上门之后就惨叫了一声,杨令也还只当是老爷想到换被子,于是被挖了心头肉了。知道后来看到杨眉歪坐床上,睁着欲哭无泪的干涩双眼,抖着无法自控几近抽风手把那破枕头撕开了掰碎了,终于飘出一片片破碎的带字的纸时,杨令才意识到:这事大了。
      杨眉当时回家根本就没在意什么,只是看杨令那小子笑得有些奸诈,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能因为杨令出的招子多了也麻痹了,回房翻开被褥看到这样的惨状也没有十分生气,只是在心里想着明天要怎么样整回来,还有一定要借这事儿做由头扣他家忠仆几个月的工钱。杨老爷构思好了完整的方案,终于身心放松地躺在烂棉絮堆里翻了个身,手就习惯性地摸上了枕头芯……
      然后……
      没有然后了。
      杨令开始过甘于做他家老爷委派的任何工作的日子——他从未过过的日子;他吃着比以前更加不堪的粗劣的食物而学会了不抱怨也不偷老爷私房钱改善伙食问题,比如现在的咸鱼干他就忍了;话的气势也明显弱了很多,尤其在和他家老爷斗嘴方面……因为他欠了他家老爷的钱,虽然这明显不是一笔干净的钱。究竟欠了多少他也不太清楚杨眉也没说,总而言之他杨令有生之年是还不清了。
      一开始,杨令还本着负责任到底的态度殷勤地服侍他家老爷,可是杨老爷一日日变本加厉,到后来连擦牙这样的事都要杨令来做;吃的却一天不如一天,从粥到清粥到汤汤水水的基本没有几粒米……终于在被被支使得团团转并且饿得连小巷里边的黑老鼠都想逮了来烤吃时,杨令爆发了:既然还不清,那还不如不还不还了!!!
      杨眉这个任人死活穷抠白赖的上司和鲍协这个关心下属并且有钱又舍得花钱的上司比起来,明显就差了好几个级别。所以他们一个讨人厌,一个却惹人喜爱,尤其是对杨眉这样的人来说。鲍大官爷这日下来澜沧县公干,看杨县令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快赶上人家抽□□的了,不禁失色:“杨县令为何事操劳,竟至憔悴如此?”
      杨县令深深叹了口气,病歪病歪地低声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杨令!”说着,又把杨令害他损了枕头被褥的事情说了一番,直听得鲍官爷笑得打跌。“你此番折腾他,却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要是两人齐齐饿死,不是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本来是没有,”杨眉的苦瓜脸一转眼就笑得贼忒兮兮:“现下可不赶来了?乖孩子知道大爷最近手头紧,巴巴地过来替爷爷打饥荒来了!”
      鲍大官爷气得只差没当场请出他家十八代祖宗的排位,当着面把杨眉往死里揍!
      然而鲍官爷身为鲍氏嫡系的一个好习惯就是,愤怒中仍旧没忘了他的公干。
      于是现在,他和杨县令就坐在了霭若居的厢房里,面前无非鸡鸭鹅掌一干下饭菜蔬。鲍协一面皱着眉看杨眉饿死鬼般地狼吞虎咽,一面说道:“你知道么?泯王又要到我鹤庆府来了。”
      杨眉低着头啃着一只鸡腿子,只顾拼了命去咬骨头间的一条嫩肉,见鲍协发了话,也没放下,只掀了掀眼皮表示在听。
      “这是到你的地界来的,说是来查潘氏的案子,可谁也晓得只是个幌子。到底是来做什么,真教人猜不透。”
      “这有什么难解的?”杨眉吐出嘴里的鸡骨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油腻污糟的帕子抹了抹手,又塞了回去,差点没刺瞎鲍官爷的眼:“有鲍氏嫡长子在此,他想不来都难。”
      “……家父京里来信也是这等说,教我留心应对,可我总觉得不可信。想我鲍协虽有前辈提携,至今仍不过区区一任知府,派个寻常王爷、一品二品的还嫌扎眼,何至于劳动泯王亲至?”
      说罢,突然拍了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莫不是他有其他事情要办,顺道请的旨?”
      杨眉翻翻白眼,被他的天真彻底击溃:“鲍大人,你难道就没有身为鲍氏子孙的自觉?树大招风,鲍氏四朝为相,百年来生长得偌大根枝,襟党门下几占朝中官员半数,皇上想动鲍氏,也不是没有理由。上次泯王途径鹤庆,八成就是为了你而来,只是因为不是正经出来鹤庆办差,不便久驻;这次借着潘氏的案子,正好可以借查案之名由你入手,一点点把鲍氏根底刨出来。到那时,鲍大人就不会说什么顺道查案的事了!”
      杨眉最后那句揶揄的语气弄得鲍协有点不快,见杨眉刚说完话又抄起金丝小箸没住地大捞大嚼,自己这个知府反而没能入他法眼,不由得更是不耐。于是他冷笑两声,冰着语气说:“决不是这样!鲍家一心为国,四朝忠臣人所共知,才不会让人抓到什么把柄!更何况皇上也不会这样对我们!……泯王这次分明是找上你了!上次你得罪了他,他气还没消呢,这次你是主审,又是你提议判潘氏腰斩,正好找到借口发泄你一通!”说完不由得有些得意地看杨眉,见他果然抬起了头。
      杨眉被踩到了痛脚,当下就炸了毛,扔了筷子。不过倒没有反驳,想是着实气得狠了,呼哧哧喘着粗气,又因是事实也没话可说,只得哼哼着不说话,一劲儿喝茶。鲍协看他这样,心下倒不过意起来,但急切间没寻出什么话头儿,况且本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又有些下不来台,就也闷坐着,手里翻来覆去地玩着腰上的墨色玉佩。两人就这么憋着气,谁都不言声。
      突然听门外“哎呦”一声,把鲍杨二人都唬了一跳,却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撞开了门滚了进来,额头“砰”地撞在桌脚上,磕破老大一块。
      没等二人出声询问,霭若居老板就赶忙亲自跑上前来,一手提起那小厮的耳朵,直拧得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老板好一张利口,倒豆子似的话就往外蹦:“哎呦喂!又是你这小油腿子尽闯的祸!这不怎生是好?天杀的该把你这腿儿打瘸咯……爷们消消怒,都怪我这不听话的贼孩儿,正正经经的路不会走,成天儿跑跑跳跳的,这不滑了不是?竟然撞到爷包间里去了!……老白,给二位爷上杯核桃仁红枣茶压压惊——这是今年新上的核桃枣儿,今早刚进到——给爷们尝个鲜,算是小人孝敬的……二位大爷恕罪则个!”
      鲍协原是个直人,听老板顺口溜般又求又捧地讲了一通,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杨眉却在想,这霭若居生意如此之好,怕都是沾了这老板殷勤体己的光吧?好像是才开张不久,只不知究竟是哪个大户的产业?
      茶端了上来,老板好话又说了一车,这才关门下去。鲍协看杨眉眯着一双睡眼闲适地吃着茶,猛然间才发现刚才的尴尬气氛竟被这段插曲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作为替下属面子着想的好上司,鲍大官爷决定首先开口,问个不疼不痒的问题:“杨眉你猜猜,潘氏的折子给驳了回来,最后会定个什么罪名?”
      “腰斩。”杨眉也不疼不痒地简略答道。
      “话说回来,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早就想问你的了。”
      杨眉感觉鲍协好像忽然之间有点严肃,而且严肃的神态有点好笑。
      “潘氏一案,我也算是了解得比较透彻的了。刑律我虽不很精通,但也有所涉猎。这样的罪责该当判她个髡刺流放,最重也不过斩监候。当时你说判成腰斩,我便说重了,你却一再坚持;甚至连陆行空听了,也同意说要判她腰斩。我虽然依从你们,可至今心里仍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杨眉笑了一笑,回答得神秘兮兮:“自然是为了形成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做什么的契机?”
      “嘘!”杨眉凑上前来用修长的食指点点嘴唇:“天机不可泄露!”
      “我是你的上司,代你递折子却被蒙在鼓里,你觉得我难道不应该知道这其间的关窍吗?”
      “好吧……”杨眉终于好心了一次。将背往椅子里一靠,杨眉开了口:“某人找到我,想让我做一件事,又给了我偌大的一笔好处;我自然是经不住诱惑应承下来了!但是这事情,我究竟做没做呢?他当然要看一看结果了。”
      “照你这么说,是有人给你好处要你处死潘氏?!”
      “……也差不太多吧。”
      “……你不是号称清官吗?怎么能干出这种勾当来?!捞就捞了,而今官场比不得从前,可这事关人命啊!你的官声不要了,良心也被狗吃了?!”鲍协愤怒了。
      杨眉眼睛瞬间暗了下来:“这种勾当我干出来也没事……哎哎哎,你别这么看我啊!要吃了我是怎么着?事虽然出了,这不有人给我擦屁股来了么!”
      “你说泯王?”
      “然也!”
      “看泯王那暴戾性子,来了,你估摸着就没救了。我看他得先保了那潘氏,再拆了你!”鲍协担忧了这头忧那头。
      “放心,泯王对我情深着呢,怎么舍得拆了我?”
      “你就贫吧!到时候我可不给你给你准备伤药!你捞了一笔,以后也少给我蹭吃蹭喝的!”
      “你这一说我就真没法活了!我把银票塞在枕头里……杨令全给作废了!给你说实话,这回要不是这人找到我求办事,我倒还想出去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了!这可好,那银子到了我手上打个转,又去了!”
      鲍协立即嘲笑道:“就你这样的身板去占山,也只能占座荒山,还不是得饿死!”想了想,又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什么人?”
      “你老相好的。”
      “胡说吧你!我素来只有相好的,哪来‘老’相好的?……到底是谁?是不是西家那姓李的那小妾?”
      “是陆行空。我和他合计商议好了的。怎么样?你信吧?”
      “……信你这些虚屁?你就糊弄我吧你!……算了算了!眼前事大,我还是想想这回泯王爷来怎样好生招待他吧……上回一里长宴他不满意,这回来他个十里怎么样?湘鲁淮粤?要不要招些富商来帮衬着点啊?……杨眉你钱不交可以到时候一定得去……”
      这个鲍协,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
      不过,我有没有糊弄你,这可还需要好生琢磨琢磨才能下结论,鲍官爷!杨眉眼角往上轻轻提了提。
      ……
      傍晚,当茶足饭饱的杨老爷拎着今天吃剩的饭菜仁慈地回到家中,准备喂养他的忠仆时发现,那条放得硬成铁板的咸鱼已经往杨令的肚子里轮回超生去了。杨令剔着牙,悠哉悠哉地看着他家老爷,转身掩上大门结果饭菜往厨房走,想是吃这宵夜去了。杨眉看着杨令胖大的背影,登时圆睁了双目冲向厨房,伴着一阵吼叫只差掀翻了杨氏小宅破砖烂瓦的顶……门外顾老太家的阿黄吠得起劲,似为主仆二人之间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呐喊助威……
      此时,县城彼方的一间干净客栈里,陆行空不紧不慢地嗫着浓浓的药茶,耐心地等待着他要等的人。
      等他饮下最后一口并不爽口的药茶,那人也将将赶到。顾不得满头热汗,这人凑到陆行空耳边把该说的事一一说明后退开躬身站定,陆行空满意地点一点头。从身上掏出约莫二两银子打赏,那人接了谢过就要离去。陆行空却又忽然唤住他:“你额上的伤怎么回事?”
      “在门口时滑倒磕到的,不碍事。”
      “被发现了么?”
      “没有。虽然惊动了他们,还好掌柜的帮忙掩饰过去了。”
      “嗯,你下去吧。”陆行空点点头,不忘补上一句:“下次小心点。”
      人走了,却留给了陆行空大量需要咀嚼的信息。其中最鲜明最有价值的,莫过于杨眉对鲍氏的关注和对鲍协透露的隐隐约约的信息。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杨眉为鲍氏、或者说为鲍协效命的日子指日可待了么?
      想到这里,陆行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刚想站起却又跌坐到椅子里,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陆行空用帕子捂住嘴,声音却还是不断从缝隙中泻出,回响在房间各个角落。半晌才止住了咳,拿手帕到眼前,就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一看,上边斑斑点点的都是紫红色。
      陆行空仍旧袖了这帕子,随意抹了把脸,用劲吹灭了那跳动不止的灯花,和衣往床上倒了下去。
      契机早已达成,看样子我是得抓紧时间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