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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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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整个鹤庆的官员都似蜂子般,全奔着有菊花的地方去了。用来观赏的自不必说,做饼的菊花馅儿也得是带着香味的名品,就连装点菜肴的花饰也要很看得过才行。
上头鲍知府派下任务来,每个县按人口多少地域大小,都得上交些菊花,限两日内办齐。又要管各县大户征缴些银子使用,也都派下数额来。虽也不是出不起,然短短两三个月内就两次要捐银,许多官员还是不愿的。这样的敬银官员不好捞,加上商户平日里该打点的早有打点,此刻叫他出银子,真如拔了他的皮也似,闹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有的官员图自己方便,干脆叫各大户自己筹措了菊花来抵现银,弄得菊价日日上涨,于是后来的大户都不愿买菊,宁可交了现银了事。其实也有自家爱那菊花种了的,见官府收菊,多是舍不得,跑到别县去找,此时哪里还找得来?只急得官员商户一般的团团转。
杨眉也在澜沧境内收银收菊。这一日,杨令破例地没有出去,杨县令便携了他一道前去干这差事。出了巷子口往城中繁华处走,迎面一家酒楼甚是豪华,整座楼飘红挂彩青石红瓦,最下首是一对饕餮,摆在石台上,姿态奇异引人注目。往上就是飞檐滴水,两侧的彩灯皆是五色的琉璃打造,拱月般地托出中间大红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墨裴酒家。这算是鹤庆州内最好的酒楼之一,绒毯铺地金珠照室,山珍海味穷奢极欲,引得公子豪绅常聚于此,饮食之外,更是显摆富贵。鲍协几个却嫌太过招摇不是常来,但也爱它味道,夸赞不绝,总是派人拎着食盒买上几碟回去。此时,门口车马停驻者甚多,显然是生意不错。
杨眉看了,不禁皱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什么酒家?分明是个窑子!”
旁边杨令听了,从鼻子里大大地哼了一声。
“可不是怎的?看那两根葱绿缎子,偏偏系着对大红灯笼!活生生刺瞎了老爷我的眼!还有那对饕餮,摆在那儿算个什么玩意儿!”杨眉大发议论。
杨令忍不住开口反驳道:“这是美感!老爷你没这品味去欣赏!大红配绿,这是喜庆!饕餮怎么了?龙生九子,饕餮好歹也算个龙子,比老爷你这只铁公鸡强多了!”
“得!光听你那张破嘴了,我懒得说!”杨眉抬抬腿,绕开这俗得扎眼的酒楼,往后边走去。杨令亦步亦趋紧紧跟着。没走几步,目光就被左侧的一家钱庄吸引。宽大雄伟的正堂两侧,前后安放着四对异兽——麒麟、犼、白象、貔貅,一个个面对面张牙舞爪。通向正堂的道路就被安在这八兽中间,其间穿行,真仿佛要被这些神物扑食了一般。但最惹眼的却不是这些石兽,而是爬上堂去的那二三十级石阶。在那最上方的匾额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墨裴钱庄。
杨眉看得两眼冒火。他懒得很,又为了少吃饭,一向不喜爬高上低损耗体力。杨令倒了解他,在旁不阴不阳地解释:“看这风水!二十八级不高不低,图的就是个‘发’的好兆头!看那神兽全是守宅聚财的,这一路过去,震慑妖魔,财就都给护住了。老爷你不懂就免开尊口……”
杨眉不去与他计较,只发横般地拐到一边去,穿过小巷走上另一条大道。这里繁华虽稍稍不如,但论年月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的巨树有的已染上黄霜,有的却还葱葱郁郁,掩映着高高低低参差错落的屋檐。屋檐多以漆了色的木柱子支撑,柱子上纹理分明,却是那漆彩剥落了以后露出的木材的花纹。铺地的石子早已磨得溜圆,一颗颗温润光滑。有的小康之家就以砖石砌门墙,再着以油料,涂成各个佛经里、神话里的故事,生动可爱。杨眉一路走一路看,远远就望见一家大宅正在翻修。这不是一般的大户,说不定还是个富商之家!杨眉在看见大理石石料、还有门前随意堆着的汉白玉的石料一车车地往里运的时候就已确定。看样子,可以管这家收银子和菊花了!杨老爷来劲儿地想。
走近一看,门口两个一人半高的大石狮子傲然而立,都用整块的白石雕成,色泽文理竟都一致无二。两旁的门框子还没装起,都是金丝楠木做的底,再拼贴上紫杉木的花纹,显得异常大气。两扇朱门靠在墙上,金晃晃的门钉足有巴掌大小。抬起头,门前牌坊已经完工,镂空的猛虎下山和狮子滚球的图案用金漆漆了,挂了通红的匾额。匾额上头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墨裴镖局!
杨眉老爷顿时气瘪了!
“老爷,都过午时了,咱这究竟是有完没完?有你这么抠的老爷,心黑得连饭都不让我吃啊?看我不到知府衙门门前叫冤去!”
我呸!老爷我那两个俸禄还不够你吃两顿呢!省省吧!杨眉老爷在心里骂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话不得费力啊?费力不就得吃饭啊?吃饭不就得花钱啊?
不过东方不亮西方亮。杨眉老爷一直信奉这句话。绕了半天没有收获,想想,城中既然已被墨裴垄断,没有其他商家,总不成郊远之地也没有吧?杨眉记性好得很,他迅速在脑袋里翻找可以榨得出油水的商家。找了一遍,决定先去鲍协来时常去的霭若居。霭若居他是去过的,不谈别的,光就外面的环境来说,已不知比墨裴酒楼好了多少倍。而此时去,无疑还能教商家请顿饭吃打打牙祭。
所以,当杨眉坐在霭若居的包厢中时,尽管什么都还没吃,他还是很满意的。杨令坐在杨眉对面,就不像他这么安逸,首要原因当然是肚子空空,还有便是他家老爷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这里和墨裴酒家比起来,简直就像拿泥里爬的乌龟来比天上飞的凤凰!刚才他看了,门口铺地的不过是青石而已,怎比得上墨裴红毯富丽堂皇?正堂内屏风上画的只是一般素淡山水,又怎及得上墨裴蜀绣湘针织金缝银?廊间更不用说,墨裴摆的挂的无一不是珍品,洛阳牡丹大理茶花,太湖石瘦皱露透,挂的仕女图虽是仿品但均出自前朝名家手笔,根本不是普通粗陋之作。这样的食府,应该算到顶尖里头去。再看看现下坐着的这霭若居,栽种的花草摆放的盆景不过尔尔,珍宝不珍奇石不奇,书画全是梅兰竹菊花鸟虫鱼,都是些水墨。穷酸气十足,就算偶尔有一两件不错,也是瑜不掩瑕,要他来评价的话,打死了算个中上,哪里可以和墨裴相抗衡呢!老爷说什么“云泥之别”,要我说这云该是墨裴才是!
就在杨令腹诽的时候,包厢门突然被叩响了,接着就是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轻轻推门进来。杨令看他虽然衣着不显,却也是由上好的绸缎制成,剪裁得十分合体,更在衣角袖口胸襟上都用近色的线缝上了密密的花纹,真真是价值不菲,便猜到这应该就是老板了,当下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老板先给杨眉请了安,又从下人手里接过茶具,亲手沏了一杯端到杨眉面前,再给杨令也上了一杯。杨令忙称不敢——外人在的时候,老爷面子还是要给足了的。
杨眉却是见过这老板的。呷了口茶,示意老板坐下,慢悠悠地开口把要纳银子和菊花的事知会给他。老板一面听一面点头,还能找到空挡吩咐手下人去办几个好菜,再斟壶好酒来。杨眉原指望在霭若居大捞一笔,又听有饭吃,也就不辞辛苦,把前因后果都一一讲明。等他讲完,菜也上齐了,都是当季鲜蔬鸡鱼,烹调异常精致,引得人食指大动。当下便和杨令都盛了饭,边吃边听老板答复。老板不动筷,忙着给杨眉布菜,只斟了杯酒水敬了一敬,干了,就放下杯子不再去动。等杨眉杨令都饭足了,老板这边的答复也差不多了。说得恭敬谦和,意思还就是那个:不交。杨眉也不恼,摸摸肚子,准备开始进行劝服工作。刚没两句就被老板礼貌地打断了:“敢问大人,城中墨裴门号有无交纳银两?”
杨眉脑仁都还没开始转,忠仆杨令就抢先开了口:“墨裴那是士绅产业,按律可不缴纳!”
老板笑了笑,向杨眉道:“大人明鉴,小民这霭若居老板亦是士绅,小民仅是代为打理而已。”
杨眉眯眯眼睛,干巴巴地问:“你家老板是谁?”
老板道:“老板并非本地人士。”声音听不出一丝的不恭敬来。
杨眉点点头,露出一个很不高兴的脸来。老板就越发恭敬了。
等杨眉和杨令吃完茶走出来,那老板还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吃食自然是全算作他请的。
恭敬的一声“大人再来”,成了此行的最后。
杨眉此时很想手中有柄折扇,上边描金画银,只倜傥地一个开合,趁着这不温不凉的风揩上两扇子,把店主和旁人的狗眼亮瞎,再一抖裙摆道声“留步”,就迈着官步袖着银子潇洒而去了!何必在此听这满嘴狗屁恭敬的狗屁店主的柴胡狗屁话!
袖着银子!
袖着银子!
银子!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杨眉为官数载,自也晓得士绅地位超群拥有特权,这店主虽说明恭暗讽却也说得不错,自然不会去动他。杨令跟在老爷身后,心里一口唾沫早喷上了店主的脸:叫你斯文!叫你装样!叫你是士绅家的!叫你不给钱!顺带也赏了他家老爷两个星子:叫你说他家好!活该被揭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