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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今夜注定不是好眠之夜。杨眉枕着手臂,平躺在光滑沁凉的竹席上,心中暗波汹涌。西老爷、陆行空,西老爷、陆行空……两个名字交替缠绕,将杨眉狠狠困在其间。西老爷明显对潘氏还存着愧悔之心,这不会是装出来的;可他又为何还要斩钉截铁地请求自己上书朝廷判其腰斩?他所说的“不能说”又是为何……杨老爷摸摸枕芯里的银票。
      还有陆行空。他所言真真假假似是而非谁也不能得知,可是他那最后一席话却如此真实地萦绕在耳际:“……人贵知天命。鲍氏和泯王,互相对抗势均力敌这俱是天命。泯真王爷不说,鲍氏此时独掌半壁江山,多少朝臣奔走效命?将来的事态,是拉拢、是排挤?杨大人若只是个昏庸官吏,或可保全性命;可惜太聪明。到时你只得收起你那清廉二字,择主而侍,放手一搏;若想独作壁上观,将来不管谁当政都落不得个好下场……杨大人,水至清则无鱼,你这心里太清,总归不如糊涂些儿的好……”
      糊涂些儿好,糊涂些儿好……
      他们所说的保命的法子,是糊涂些儿好呢……
      可若糊涂了,谁又来洗净这污浊不堪的天下人?

      杨眉老爷熬了一宿,第二日早晨也不去衙门,红着一双兔眼就先到牢里去看潘氏。
      潘氏已是认了罪的人,收押在女牢里。杨眉叫牢头开了锁进到里边,又打发一干人等出去了,这才踱着步子细细打量潘氏。只见潘氏看了自己也不起身行礼,静静地坐在稻草铺就的地上,放下手边稻草编的草绳,揉着早已哭干了泪的双眼,一宿之间,已不复昨日红颜;两颊上毫无血色,嘴唇干枯结着血块,眼皮浮肿双目通红。不过最惹眼的要数那一头绸缎般的青丝,竟已隐隐在两鬓生出些白色来。
      杨眉看她如此,虽知她心意歹毒自作自受,心下却也有几分恻然,遂也没有计较,轻声道:“潘氏,本县来看看你。”
      “看我死了没有?”口中嘲讽一如那日公堂之上。
      “你的罪责不轻,他日量下刑来自有话说,现下说起怕还嫌早。”杨眉本就是个嘴上不能吃亏的主儿,否则何至于挨泯真王爷刑囚;此刻听潘氏好似就要开腔放刁,就也没了什么好言语。
      “嫌早?是嫌晚了!”潘氏一口呛回来:“老早就该打死了我,省得还在他家受这许多年的闲气!他家的人,人人背着我,朝也说不是晚也说不是,梳头也说不是抹脸也说不是!这一大家子的,全拿个外人当我,还自以为瞒的水滴不漏,倒叫我也只好假装不知道似的!……哈哈……我是恨哪!!!
      “自我十三岁到他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我当丫鬟服侍他那婆娘,整日价地说千般不尽意万般不合心,把我往死里作弄!扒光了打晕就拖到后边关起来不给饭吃,十个手指头都教针扎得稀烂……他巴巴地瞧着我受罪半声不敢言语!别以为我瞧不出他那点子狗屁心思!龌龊想法全都写在脸上了!他婆娘不就为着这糟蹋我么?说我狐媚子……也是我年纪小,要放现在,我当真就狐媚了他家男人!哼哼……他要是个汉子,早该救我出这火坑!可惜了,他连个男人都不是!我呸!”
      潘氏重重地啐了一口,青黑的眼眶里早已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来。她伸手一把抹净了,又马上淌了出来。她也就不去管,掰下一根青葱般的指头往掌心里狠狠一划,哽着脖子说:“后来打发我出去配得个男子汉,又是个常年犯病没钱没力的!我一天早晚服侍着还不够,晚上起来磨豆腐卖……家里穷,买不起骡子干活……黑魆魆的院子,旁边住着那几个不是人的破落户,半夜起来学鬼哭狐狸叫,吓得我边磨豆边哭。人家都说这豆腐怎么咸了,怎地不想想?我泪淌进去多少,能不咸么……早上赶早市卖去,一个人挑担子守摊子,遭人调戏了几千几百遭都记不得……人说卖豆腐最苦,可比的上我心里的苦么?
      “后来男人死了,我没个指靠……他就乘机来骗占了我身子,说过了百日就娶我过门做小。可自打进了他家门,他家从大娘到小厮就都没个好脸色,想来是我勾搭了他家的汉子一般。八月十五出门去他兄弟家,夜里吃了几锺酒,怕风寒让小厮回去取皮袍来。她们都是貂鼠的狐狸皮子的吩咐好,问我的在哪个柜子里去取?天爷,我哪里有这样的袍子穿?只能打发回去取那半旧羊皮坎肩儿穿,被她们又笑一场……平日里有什么东西都是别人挑剩的给我,月例银子我分得最少,没有赏钱,上下丫头们都不愿跟我服侍我……
      “过不多久,李氏那狐狸精就来了。这人比以前那些个娘们加起来还狠,见不得我就面上和和气气的,暗地里使绊子害我。她怀胎两三个月的时候,乘着只我两个没别人时,自己坐到地下就哭将起来,我连忙去扶,她倒反说我推倒她的!这天杀的贱人!要是我推了她就教我现实死在傍边……那姓西的虽然当时里一句不问,可晚上就到我房里揪着我发髻把我头往床上磕,连头发头皮都揪掉了……过两天好像也想明白几分,觉得不对头,又赏了我几个梨子来……我呸!柿子倒会捡着软的捏!在外头怂鳖一样,房里头倒逞起英雄来了!……呵呵呵呵!……
      “我当时就想,潘六儿这辈子想要的什么也得不到,那我也不要让他和那个狐狸精逍遥快活!就拼着这条贱命,也要害他儿子给我垫背!”
      潘氏的脸上瞬间狠厉尽显,仿佛一张会吸血的狐精的脸,杨眉看到也不由得心惊;狠厉过后,却是现出无尽的纠结与迷茫:“……可是,我现在好像后悔了……昨日他背着家里来看过我一次,说不是我的错,说是他的不是……说着说着就掉泪,像个女人样……呵呵……怎么我看他哭,心里就觉得酸疼得不行?明明是我害死了他的儿子,他应该恨我一辈子才是……还有那天姓李的说要告上堂来,也是他拉着不让……昨晚我想了一晚,想我们以前,那时我还在他家服侍蔡氏,这老婆不给我饭吃,把我关在柴房里头饿着肚子,第二天照样干活。他就趁着天黑偷偷塞一个半个馒头给我……要没他我早饿死了……我男人死了,他找上我,家里全凭他主持。晚上我心里空落落地害怕,他就把我抱在怀里拍我的背。我睡不着,他也一宿没睡……”
      潘氏的脸颊慢慢泛上淡淡的胭脂色,好似只是一个错觉的时间便又只剩下憔悴的白,嗓音也沙哑了:“……我就想知道,他把我,究竟当成是什么?……平日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出事了又这么护着护着的,连我杀了他的……都不顾了?我早就是不怕死的忍了,现下这么着,也不指望他还要我。就盼着他实说一句,他对我,究竟有没有一点点真心?可是我又怕,怕因为贪他温存就变得怕死了……
      “起先我恨他懦弱,连个女人都保不了;后来又恨他变心……现在渐渐都不恨了。十年啊,十年前我是个什么样子,现今又是什么样?何况是他呢……
      “我后悔啊,我真后悔……非要搭上这条命我才知道,他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在乎我的……
      “他说,他会拼命使银子保我一条命,就算关一辈子也没所谓的,他会常来看我……我信他,我信他……”
      杨眉看着这个泣不成声的女人,暗暗可怜她。的确,西家的银票现在就在我手上,姓西的摆出几乎是不收下就寻死的姿态;不然此刻,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可惜,你想错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西家当家的最终的决定都是——你死。
      十余日后,鹤庆知府鲍协的折子平平整整地摆在了御案上。澜沧县令杨眉没有递折子的权力,但他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鲍协的奏请里。皇帝坐在宽大的案前,缓缓翻阅着面前的奏折,手中的朱笔不时在他认为妥或不妥的地方勾画批注,一旁伺候的的太监静静地研着墨,宫女按时上前换下凉掉的茶,再重新摆上热的。整个大殿如同一副规整的画卷,一切有条不紊,不见丝毫凌乱。
      午时将近,皇帝有些倦怠地动了动胳膊,身后的太监立时小步上前为他按摩解乏。端起茶嗫了一口,皇帝起身问身边的太监:“泯王还未到么?”
      偌大一个乾圣殿突然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滞了下来。
      片刻,一个太监方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泯王来了有一阵子了,怕惊动皇上,就先到偏殿等候了。”
      这个当值的二等太监的回答恭恭敬敬,却还是引来了皇帝的怒火,一伸脚将他踢倒在地:“混账行子!朕不是说泯王来了即刻通报么?”
      太监被踹倒,滚出一截,脑袋撞到了大殿的香炉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简直教人不寒而栗。太监顾不得捂住额上伤口,立即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回来连连叩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泯王吩咐……”
      “大胆奴才!”皇帝暴喝一声,暴虐凶残的性子就着这喝声发挥得淋漓尽致,更唬得那太监一阵哆嗦,手指忽然抽搐起来,紧接着身子往左一拱,脑袋脖子往下一耷拉,不动了。皇帝走过去踹了他身子一脚,不见动静,俯下身去看,竟是吓死了。这一来,皇帝倒笑了:“死了好!死了干净!”整整衣冠,踢开挡路的太监,朝偏殿——华荣殿去了。
      华荣殿里,泯王正看着皇帝看过的奏折的抄本。听见皇帝的脚步声就起身迎上前施礼。
      “都是骨肉兄弟,泯王不必多礼!”皇帝笑着伸手来扶,被泯王一个闪身闪了开去。皇帝眼眸微微一黯,倒也没说什么,上前坐了,示意泯王也坐。
      “这奏章,泯王看到何处了?”
      “回皇上,这边的都是看过批注了的,那边还剩几本。”
      “好。”皇帝点头:“王义,你把泯王看完的奏折送到乾圣殿去,朕回去就看。”
      身后的太监答应一声就去了。
      “皇上,臣弟想往鹤庆府澜沧县走一趟,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鹤庆府澜沧县……去看那个女人的案子?你不刚从那儿回来么?”皇帝摁摁眉心,觉得这样的小事居然要劳烦泯王前去,未免小题大做。
      “自然不是。皇上可记得鹤庆府知府的名字?”泯王道。
      “……鲍协?”
      “是。”
      鲍氏嫡系长子的事,这便明了了。
      “可以。但要每隔三日传书予朕。”这是条件。
      “是。”
      “泯王准备何日动身?”
      “明日便走。”
      “好。那明日特许泯王不必进宫辞行了。”
      “谢皇上。”
      “午时已过,泯王留下与朕一起用膳吧。”皇帝看看时辰,向伺候的太监吩咐道。
      “……谢皇上隆恩。臣弟明日便即远行,家中筹备未足,请皇上准许臣回府准备。”
      泯王一腔不冷不热的语调,霎时将皇帝眼内的点点火苗扑得焦息,又有些下不来台。空气仿佛都凝结在了殿里,一众的太监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低眉顺眼地立在四周,暗暗恳求泯王答应皇帝这个简单的要求。泯王却只安静地看着皇帝,却不言语。半晌,还是皇帝妥协了下来,无力地挥挥手,解开了满室冻结的冰,示意泯王可以退下了。泯王叩了个头,稳稳地去了。
      出得殿外,泯王极快地走着,一直走到宫门附近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皇宫实不是他喜欢的地方——那是一个牢笼,困囚圈囿,藩篱重重。而此刻,他心里还存着一件事需要回去细细想想:陆行空拜访杨眉的事他在入宫后不久刚刚知晓。杨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虽然他不见得会爽快答应,可事关鲍氏,其间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不是一时就能理得清楚的。尤其此次潘氏一案判为腰斩,明显地量刑过重,杨眉怎能如此不察?难道这老鼠被鲍氏轻轻一拉,掉到树洞里去了?要是这样的话……
      “王爷,您府上管家接您来了!就在前边那门口呢!”
      泯王一看,是宫里极有地位权势的总管太监王福,便将原先的阴霾暂时收起,转脸笑道:“是了,多谢公公提醒。”说着又从袖里抽出张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王公公拿去喝杯酒。”说完抬腿就走。老远了还传来王公公感激涕零的声音:“哎呀,王爷这真是……老奴怎么当得起呢……谢王爷了!……”
      泯王勾了勾嘴角,甩开身后那条老狗。府上管家梁柯早已在宫门口等候,见自家王爷出来了,忙上前行礼,又要接王爷脱下来的外衫,却被王爷一手推开。泯王不上马车,翻身跨上梁柯骑来的马,马鞭一响疾驰而去。
      杨眉,是时候再见面了。
      或者,根本就不应有这个“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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