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46、番外：年节5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冲天而起，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顿得一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时辰已到了子夜时分，家家户户都炸起了炮仗。接着就是两朵大红的烟花“嗤”地一声往天上射去，在夜空掩映下“啪”地炸了开来，四散成无数晶莹的红色光点，闪烁着跳跃着，扩大成一个圆形，又逐渐在黑暗中匿去了身影。照亮夜空的只是那么一瞬，却美得教人睁不开眼。就在天际那一抹艳红似散非散之际，三点闪电般的光斑又逆着层云冲上苍穹，追逐着红色烟火的尾巴，点染一片碧绿的空潭。这翠色的礼花比起红色的来，艳丽不及精致有余，它们打开成三个圆环的形状，相互重叠交接，吐着淡白的光亮，飘飘而来又忽地消散了。紧接着，四处的焰火一片接一片地铺满天空，各种颜色各式形状，璀璨如宝石，耀得人睁不开眼。
　　这小小茶铺里的数十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手遮住眼睛，抬起头仰望着这美丽非凡的夜空，仰望着这一年一度的盛会。都是相同的万般期盼万般喜爱，却也都是一般的可望而不可即。思绪远飘，脑中混混沌沌，众人耳边却悠悠地传来一缕游魂般的声音：
　　“……想知道这元凶是谁么？……”杨眉的嗓音穿透这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清澈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际：“梅宁本来早已有些风闻，此次外出三日才终于打听得瓷实，那川帮、那旧交老爷和收了他家屋子的官吏根本都是一伙儿！他们眼馋梅家世代商贾积攒下的偌大家业，趁着先头老爷子过世少爷当家没有见识，编排出由头吞没了梅家老宅，再挑拨人前去三言两语说动梅老爷南下经商，由那旧交老爷策划、川帮出头宰了他这一笔，三下里分得干干净净！至于梅老爷遇见那禽兽的事，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呵呵……”
　　他这两声笑得尖利无比直如鬼魅，数十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他，只见杨眉的脸上映着黑夜里七彩斑斓的烟花和忽明忽暗的幢幢灯影，打出一块块五颜六色的阴影来，显得他本就瘦削的面孔越发干枯，竟似连一丝儿人气也无，再瞧他左手端起茶杯，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的，阴森森的好不诡异，惊恐之心登起，立时遍体生寒。
　　“那后来怎样？”
　　“后来怎样？”杨眉咯咯笑了几声，语调中却不含丝毫笑意。突地戛然而止，只听他冷冰冰地道：“这梅老爷知道官官相护层层包庇，这仇若是指望着当官的出来主持公道，那是永远也报不了了。他琢磨了一夜，心中已是有了法子，只是不愿牵连带累梅宁踏雪凝霜，便没有说出口去，只暗暗地盘算着，可没料想，老天爷竟连这点时间也给不了……
　　“也就是这一日过后的第二天，梅老爷破天荒地出门，到外头去典当了几件锦缎衣裳和金银首饰，换了几双布鞋、几套布衣，预备晚间和几个家人说上一声，就独自个出门求学。他心中这般打算道：既然官府无法为我伸冤雪耻，我便自己去做个官，自己替自己主持公道。他这般想着，原是有几分孩子赌气的味道，可要仔细思考，却也着实找不到一个更加好的办法来。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又见买办的东西已经足够，便提脚往家走去，思及梅宁和两个丫头，只好先委屈在家中做些营生，暂时顾不得他们了；如若他们有心想走，也决意给一笔银子放他们走路便是，定不挽留。
　　“他脑子转得飞快，分明把一切都打点停当了。可当他晚上回到家中，刚进门便察觉出不对来——这本该是饭香四溢的时候，家中却一反往常的温馨祥和，说是冷冷清清还不够，甚至已可说是阴寒了。梅老爷当下便去检查门闩，见无甚损坏的痕迹，立时便松了一口气。他心中想道：如此青天白日的，盗贼总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逾墙而入罢？既是如此，那踏雪凝霜两个，说不定是给什么事情耽搁住了。这样一想，梅老爷也松懈下来，信步在院子里转了两转，看那几株原本枯死的紫藤上竟发出了两三点翠绿的嫩芽来，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口中道：‘紫藤呀紫藤，你这般的枯木都逢着了春日，发出枝桠来了，我这一个大活人却每日里消消沉沉，只顾做出些颓丧的事情来，可怎么不教我羞愧呢？这一次我可是下定了决心的，一定要出去踏踏实实地拜个师傅，好好学习。将来考取功名，这才好替自己挣口气！你我相伴时日也不少了，我是到了适时才发觉了你的志气来的。你给了我个好兆头，我也不放弃希望，望你保佑！’”
　　众人听得这梅老爷话里发痴，都在暗暗好笑。杨眉却没有笑，只说：“你别笑他还有些呆气，到底只是个十三四的半大的孩子，还是在学堂里头上课、依偎在爷娘怀里撒娇的时候，遭逢了这等大难，能说出这等话来勉励自己，激励自己不要泄气，虽然幼稚了些儿，但扪心自问，又有多少人做得到呢？”
　　众人面上笑容渐消，一个个都低头自思自己能否做到，一多半便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我们大人尚且不能做到，又怎好苛求一个孩子去？”杨眉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那梅老爷，他说完了话，又朝着那紫藤树拜得两拜，这才收拾了他采买的一干东西走进屋里来。屋里依旧没有人。梅老爷端起一杯茶来瞧瞧，早已凉透了。他泼了残茶，找些茶叶出来，端着几个茶盏往厨房去洗。
　　“推开厨房的门，梅老爷顿时惊得呆了：只见两个丫头都躺倒在地上，凝霜躺在左首，手旁掉落着一把菜刀；踏雪歪在右首，鞋底上踩了一脚的红泥。周围都是日常吃的用的，散落得到处都是。青菜还摆在菜篮里头，沾着泥土，砧板上一小块猪肉静静地躺着，水瓢扣在水缸木盖上，米缸盖子揭开了，露出缸底里头的粗糙的米。梅老爷丢开茶盏，左边扶起凝霜，摸摸脉门，早已是冰凉的，哪里还会跳动？又往右边拉起踏雪枕在自己腿上，拼命按她虎口人中，没有动静。他不死心，伸指到二女鼻下去探，却是一丝气息也无，用力捶她胸口、搓她手脚，到底没有暖和起来。梅老爷眼中含泪，哽着声音喊她二人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直喊得声嘶力竭，回答他的始终都只是在紫藤枝头筑巢的那一窝麻雀的叽喳声。
　　“梅老爷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珠儿般地从眼眶里淌下来，扑在二女尸身上放声大哭。他自遭逢变故一来，还并没有掉过眼泪，就连梅宁羞愧想要自尽之时，他都强打精神安慰之，可到了如今，眼见二女惨死，想到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平日里尽心服侍的体贴，濒临爆发的怜惜、失意、心痛、苦涩、怒火、怨恨终于到了顶点。
　　“他哭了好一会儿，梅宁都未回来。梅老爷把胸中积郁都顺着眼泪淌了出去，心下已是平静了不少，知道就这么将她们放在此处不管，总归不是个办法，须得安顿好了她们的身子，待得梅宁回来再做打算。头脑中这么想，手脚便也行动起来。梅老爷身子虽然瘦弱，但到底也是个男人，又在外头漂泊了约摸半年时光，力气已是长进不少。他使劲将踏雪身子拉起，双手一推把她负在背上，走到里屋的床前安放妥当，再去将凝霜也背来，和踏雪并排躺在一起。他伸手去将二女的双手分别拢起摆在胸前，又擦净两人额际身上的灰尘泥土，打水来替她们净了手脸，这才回来坐在床边。他凝视着二女的脸，凝霜白里透出淡淡的红，踏雪肤色微黑，却是细腻光泽，都不似已死之人。他禁不住伸手去摸摸她们的脸蛋，触手滑润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只得又灰心地缩回了手。
　　“梅老爷点燃一支素色蜡烛，就这么倚在床边，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这一夜过得甚是不安稳，风吹动着窗棂，破败的朽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门也随着风的鼓动轻轻作响。隐约间，他见到已经亡故的父亲母亲，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待他要扑到他们怀里去时，抬起头来看看，面前哪里还有爹爹妈妈的身影，早已变成了那个好男色的老爷，伸出瘦骨嶙峋的指节向他抓来。他惊叫一声，转身就逃，却怎么也跑不快。眼看那人的手已经触及自己的衣襟后摆，他咬咬牙一狠心，掏出尖刀来‘刷’地便刺中了那人的肚腹。那人抽搐了几下就倒了下去，热烘烘的鲜血溅得他满头满脸。那人扭曲着身子，竟还一拱一拱地爬上前来，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他心里一阵恶心，再也抑制不住勃发的怒气与恐惧，左手高高的举起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向倒在地上的那人。那人惨叫几声，终于松开了手。他却并不停手，割了一刀又是一刀，直把身下的那具躯体刺得血肉模糊，这才罢手。他伸脚去踢那人，不动；用脚尖勾住那人下巴，将他头侧了过来，露出的竟是一张不属于男子的秀丽面庞。他定睛去看，却瞧不分明，无论如何都只是一张模糊的面孔，似是踏雪，似是凝霜，又像是从未见过的女子。他心中大急，急忙蹲下身去，将她翻过身来，拍她的脸颊掐她的人中，都没有醒来。这时，他的肩头突然被重重地按住了，转过头去，竟是那老爷。只见他张开大嘴，龇出满口焦黄的牙齿，一口便向他颈间咬去……
　　“‘啊！’梅老爷一声惊呼，蓦地醒转过来，只觉浑身都是冷汗，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看看时辰，已是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