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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年节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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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手帕来揩干额际的细汗,起身出了房门。房外那一窝雀儿还在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他听得心烦,找了一圈儿不见梅宁,只得自己到井边打水洗脸,又到厨下找了些吃的果腹。吃完早饭,梅老爷见天气晴朗,虽已近中秋,但天气依旧是十分暖和,这样下去,恐怕踏雪凝霜的尸身不耐久放。想了想,便不再等梅宁回来,自去寿材店割了两副上好的棺材板,盛了二人,又到街前挂摊上选定下葬的日子。交了银子,梅老爷囊中已无一物,家中值钱的东西几乎典当干净,只剩下些桌椅床铺等粗重物事,因难得搬运而没有卖掉。看着这座空荡荡的房子,想起从前老爷子在世之时、家里兴旺昌盛的模样,梅老爷只觉心酸惭愧,丢了祖先的人。
“日子又再过去两日。转眼便到了踏雪凝霜下葬的时辰。梅老爷雇了一队吹打的乐手和八个抬棺的年轻人,又请了附近小庙里头的一位和尚来念经,简简单单地便把这丧事办了。没人来扶陵,踏雪凝霜都是自小就卖到梅府里头来的,亲戚找不着,朋友都是一起当差的佣人,早在梅府败落的时候就打发出去的了,故而并无人来送她们一程。坟前烧了几陌黄纸,梅老爷跪着一直没有起身,哪怕是那和尚嫌打发的赏钱太少而过来吵嚷的时候也没有。他不是在回忆以往美好快活的时光,而是在计划将来曲折坎坷的道路究竟是该怎样去走……”
“相公,这两个丫头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害死的?那仆人梅宁这个时候又跑到哪儿去了?”先前和别人发生口角的那个四川大汉早已听得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问道。他这一问,周围的人也都纷纷附和,只是追问这杀人的凶手。就连和大汉动了手的那个小个子也高声叫道:“相公,这可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他的仇家找上门来见他不在,就杀了他家的两个丫头出气?”
杨眉沉声道:“梅老爷起先也不知道。他发送完两个丫头,在坟头前坐到天黑,这才往家里去。走到家门前时,他发现了一个人……”
“是梅宁么?”有人大声问道。
“正是。那梅老爷一回到家就见梅宁浑身是伤倒在门前,连忙上前扶起,见他眼神有些不清明,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将他架在肩头,用脚踢开房门,扶着梅宁往里走。那梅宁却霎时间恢复了神智,一把推开老爷,却没有力气独自站立,倒把自己给跌了一跤。梅老爷脚下也是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看梅宁不要自己扶他,结果摔在了地下,不由得怒气郁结,大声道:‘宁哥,你这是做什么?’
“梅宁那明白也只是一瞬,转眼间又恢复了先前的迷蒙,只是躺着身子,双手不住地挥动,口中叫道:‘老爷,你快走!他们要来杀你了!’
“梅老爷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宁哥儿,你说得清楚些!是谁要来杀我了?他为什么要来杀我?’
“梅宁头脑中就只是回想着那几个字,根本听不见别人说的是什么,翻来覆去地说着:‘老爷快走!他们要杀你……’
“梅老爷看他这般,登时热泪盈眶,心想:宁哥待我可真是好,他知道了什么消息,定是要不顾惜自己,前来告我知道……
“梅老爷这般想着,手下也丝毫不缓,搭起梅宁左臂搂抱起他身子,就将他送到屋内,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把帕子沾了水,洗干净梅宁伤口,在找出伤药来替他擦上。想要独自个儿出去找大夫,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中,要擦要洗没个人服侍,只好抱来一床席子一条枕头,在地下搭了个地铺,和衣躺下。到了半夜,梅老爷忽然听见床上有些响动,他马上惊醒过来,从怀中取出火绒点燃桌上的灯,看得清楚,床上的梅宁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在他的脸上,视线却是一动不动。梅老爷看得心惊,走上前去弯下身子,对他细声道:‘宁哥儿,你可有哪儿不舒服的么?’
“梅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来摸他的脸。梅老爷也不动,拉着他的手任由他在自己脸上确认着什么。梅宁仔仔细细地从额头摸下来,顺着眼睛鼻子,一直摸到下巴,这才微微颔首,收回了手,道:‘老爷,梅宁瞎了。’
“梅老爷先前见他那般模样,早已是猜到了七分,此时只得安慰道:‘不碍事,明早找个大夫瞧瞧就见好了。’
“梅宁摇摇头,黯然道:‘只怕等不到明天了。老爷,你去收拾了包袱,连夜走罢。’
“‘为什么?’
“那畜生找上门来了……他……他先是巧取豪夺,弄走了我梅家的家产,后来又……现在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我们正查他的旧事,担心走漏了风声,就想向我们下毒手……我这双招子就是毁在他的人手里……老爷,时间紧迫,你还是快走罢!……’
“梅老爷直听得惊怒交加,立刻就反应过来,当日那些人潜入府中就是想要杀了自己,可那日他碰巧出去了,却害得凝霜踏雪两个双双惨死。他再想深一层:是了,那日家中门闩完好,我原以为无人来过,原来他们竟不是从门进来的。要说起来,也只有官府的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青天白日之下就做得如此猖獗!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拿定主意,转身走到柜前,打开柜子,取出一双腰带来。这腰带缠金挂玉,上头绣着七彩凤凰的图案,一看便知珍贵异常,是当日他娘从嫁妆奁里头取出来交到他手里,吩咐他日后成亲时用的,他一直没舍得当掉,没想到此时反倒派上了用场。梅老爷将这腰带拿在手上一绷,那腰带‘嗡’地一响,只是纹丝不动。
“他心中甚喜,拿着腰带走回床边,将梅宁扶起身来,就往自己背上绑。梅宁双手想要推拒,却是一丝力气也无,口中只道:‘老爷,你自个儿走罢!要是负了一个人,两个都逃不掉的!’
“梅老爷可不管他说些什么,只一劲儿地将他捆到背上。那梅宁心里发急,想到老爷如此带着他,决计逃不出那畜生的魔爪,自己也还罢了,老爷可再受不起他的折辱折磨。想想梅家五代单传,不能在这儿就绝了子息,耳旁传来梅老爷气喘吁吁地还在缠紧腰带的响动,梅宁默默地闭了眼,两道泪水淌了下来。他用力凑到梅老爷耳边,强忍着对生存的眷恋,轻轻地镇定地说道:‘老爷,你走罢!好好活着,将来出人头地,报复这些个畜生!’
“梅老爷只觉颈间有热热的东西流淌下来,回手过去一摸,满手的温热鲜红。他慌了,颤抖着双手去解绑住梅宁的腰带,梅宁身子一软就靠在了床沿上。他嘴里鲜血溢出,舌头被他齐根咬断,虚弱得如同乞丐身边将死的老狗。只除了一双眼睛,灰蒙蒙地没有焦距,却还是准确地射到了梅老爷的脸上,带着一辈子从没有过的乞求的目光,那般热切地求肯着。
“梅老爷掀起手就给了自己几个耳光,直扇得两颊皮破血流,这才从适才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他定定神,没有再一次掉眼泪,只牢牢抓住梅宁的手,郑重地一点头道:‘我答允你,好好地活着;我答允你,教那些畜生一个个都不得好死!’梅宁脸上有一多半都被血染花了,甚是狰狞恐怖,但此时却露出笑意,蒙蒙的双眼覆盖上了一层喜悦的光芒。梅老爷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想要留住这点笑容,只是徒劳无功。梅宁的笑就如同今日灿烂绚丽的烟花一般,一闪即逝……”
他这样说着,众人不由得都抬起头,透过竹篾编织的顶棚,去看那灿过星辰的缤纷焰火。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朵终结一朵绽放,这就是它短暂的生命,绝美而凄艳的光芒。
“梅宁的眼睛终于合了起来。三日之间,梅老爷的心已被捏碎了三次,他小心翼翼地将梅宁身子扶上床去,往他口中塞上一块手帕,止住仍在冒出的血沫,再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些,他再不往身后看上一眼,大踏步地迈出了房门。他晓得,梅宁拼了命为他创造的这个逃走的机会,他要是不珍惜,那三人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寒心……走不上五里路,刚出了城,便听后头一阵吵闹,有人敲着破锣扯着嗓子直叫:‘走水啦!快起来逃命啊!’那声音十分沙哑,也不知已喊过了几条街道。梅老爷回身望去,只见身后火光熊熊,漫天的烈焰浓烟似乎将整座城都包裹在其中,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扯着裤子抱着孩子,都是适才被惊醒了的。梅老爷心中一痛,不敢再看,只朝着前方一劲奔跑,脑海中千万个念头都已被那暗涛吞没,浮现出来的只剩下四个字:逃开这里!……”
杨眉仰起头,定定地看着适才被烟火洗礼过的夜空,不剩一丁点儿的色彩,只余下纯净的黑,正如梅老爷出奔的那一夜,四周全是看不到边际的墨色,压得人几欲崩溃的茫然。他怔怔地瞧着天,偶尔会被一星半点的光芒划开一角,不甘心的黑色却又迅速地吞噬了亮光。
众人见他盯着天发呆,心中都很是奇怪。便有一人小声说道:“相公所说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不吉利,索性只是个故事,不要太在意了罢。”他以为杨眉是因梅老爷的身世太苦而心中有所感慨,这才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