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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番外:年节3 ...

  •   有人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何况这病是你说想不生,就能够不生的么?”
      杨眉摇摇头,只做无奈状道:“那可便没有法子了!我只好在家等死,若是运气好,侥幸逃过一劫,我就将这钱备好了,全捐到寺庙里头去;若真是大限到了,我也不急,好歹棺材本儿还在自己手头上捏着,没教那些没良心的医生给骗了去!”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是摇头苦笑。有人便说:“相公这法子倒是使得。想我爷过世的时候,全家早都被搜刮干净变卖了出诊金去了,哪还凑得出半点棺材本?穷得连条席子都买不起啦!我娘哭了一宿,眼睛都哭瞎了,思前想后也没个办法,最终还是将夏天垫在床头上的那唯一的一床破凉席裹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唉,说来也是寒心……”
      杨眉说道:“这说到际遇,大家都是一般的。唉,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到哪儿都是这个道理。那梅老爷的仆人见大夫如此敷衍,心中也是十分的恼怒,要是换了平时,他定是上前说理,何况梅家本是大户,向来瞧这些江湖郎中不上眼的,怎料到有朝一日会受到他们这等的欺辱?可此时实在是有求于人,他再怒,也得等老爷的病治好了再说罢?这仆人心中气苦,只得忍气吞声,包了药背起老爷就走。他不愿在此地耽搁,脚下越走越快。远远的还听见那个大夫在门前大声嘲弄:‘如今世道呀,这般不要脸的人,也好意思到我这医馆来看病!没得脏了我手……他那是死了也是活该!’……
      “这仆人咬紧牙关,只作充耳不闻,负了老爷只管走。等走到郊外、他们暂住的那间草棚子,仆人安顿好老爷,找来个破瓦罐,立即煎药去了。熬好了药,他扶起老爷靠在自己胸前,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喝。可是梅老爷是在昏迷中,人事不知,那仆人固然已经加倍小心,喂到嘴里的汤药还是有一多半沿着口角淌了出来,顺着脖颈流了下去。吃完了药,仆人见老爷的衣襟被沾湿了,怕他胸口黏腻着这汁水会不舒服,便解开了他的衣襟,想替他擦拭。这一看,却教他着实大吃一惊。只见梅老爷苍白的胸膛上布满了紫青色的痕迹,像是淤血过后恢复了一半似的,有的已经淡了些儿,有的却还鲜明得厉害,也不知是怎样做弄上去的,密密麻麻直蔓延到小腹上去。
      “仆人看那痕迹已有好转的迹象,便知是前几天伤的,想想刚才那大夫鄙夷的眼神和最后说的那两句话,想想前日里梅老爷的形状和困窘中得来的那五两银子,他不是任事不懂的少年郎了,心中已是惊觉,一颗心也瞬间凉了下去。想不到,那老爷子的旧识,居然是个兔儿爷,将心思打到了他家老爷的身上,干出这般无耻、这等禽兽不如的丑事……”
      杨眉说道这儿,语气虽是淡淡的,却正仿佛是浓重的乌云遮过苍穹,虽然看似平平静静,其中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极大的恐怖,只需霎时便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周围的众人中,有的年长的已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不禁为这梅老爷的遭遇感到难过,虽知这只是个故事,但从这相公的嘴里说将出来,听了也不由得心中颤动,一口气淤塞胸间。那年纪轻的少不更事,直听得莫名其妙,拉着身旁的人一劲儿询问其中的意思。
      杨眉接着道:“那梅老爷虽然称作‘老爷’,但到底是因为父亲亡故、家业全部交到他手中的缘故,若论起年纪来,却并不是个长者,反而年轻得很。仆人猜到他遭了这样的事,便知这几日来,他不肯吃东西、发起烧来也不愿看大夫的根由就是在此。他悔恨交加,只因那日是他撺掇老爷前去借银子,要是没了那几句话,老爷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他越想越恨,抬起手来噼里啪啦的就给了自己重重的几个耳光,两颊立时高高地肿起。可他还嫌不够,只觉得是这条舌头害苦了老爷,若是不将他咬去,自己又怎生对他得住?这么想着,仆人便不由自主地将舌头伸到齿间,只待狠狠地一口下去,能够少少补偿自己所犯下的孽事……”
      “啊!”几个胆小的听到这仆人居然想要自尽谢罪,都惊得叫出声来。
      “他死了么?”一人小声问道。
      “没有。他想死,但是没有死成。”杨眉苦笑道:“他正待咬下,胳膊却被一只手拽住了。却是苍天有眼,教梅老爷在此时醒了过来,见到他要做这傻事,便拦住了他。这仆人双膝一软就跪倒在老爷跟前,眼睛一酸就哭出声来。这一番痛哭,直是涕泪交流,几乎便要把血都从眼眶中迸出来。这仆人跟了老爷这些年,受过伤吃过苦,这次受了这番灾难,一路上艰难辛苦,吃不饱穿不暖,时时受人白眼,他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现在却终于忍耐不住,当着老爷的面,哭成了个泪人。梅老爷醒了过来,见自己衣衫不整,又看他哭得这等伤心,心下便已猜到了七分,却还是强自镇定,拉住他的手,装作淡定地微笑着劝慰他道:‘莫哭,我这不是好多了么?’
      “这仆人见老爷年纪轻轻,受到天下第一等的惨事之后,竟还要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心中更加不是个滋味,流泪道:‘老爷,都是我害你至此。没想到教你受那禽兽侮辱。我……我……我真恨不得食其肉枕其皮!将他乱刀分尸!’
      “梅老爷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二人只得好好保重,一切从长计议。’
      “那仆人咬牙切齿地狠声道:‘我定要将他剥皮抽筋、油煎水煮,方能泄我今日之恨!这仇不共戴天,我……’说至此处忽然想到,如今二人漂泊无依,过着这般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日子,就算平安到得了家,也是无权无势,那人却是一方地头蛇,又有官职在身,说到要报仇,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可老爷被他白白侮辱,难道变这么算了么?他胸中混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觉若是将这般仇怨置之脑后苟且偷生,一辈子带着这个耻辱而活,还不如现在便横刀自刎,以谢老爷。忽然又一转念,我若是这般轻轻松松的送了性命,终是不值,须是回到那家人的庄园里头刺杀他,不论成与不成,把命送在那儿,方是一个大好男儿的做派。这样一想,便不由得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尖刀来,抬脚就想要往外头去。
      “那梅老爷虽在病中,但到底是经过大难的人,心思早已十分缜密,先前看他神情有异,便硬撑着没有再昏睡过去,此时见他神色迷茫,转眼间又是满脸凶狠肃杀之色,神色坚毅地掏出刀来便欲走开,立即伸手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口中道:‘你想去送死不打紧,可你想过没有,今后我无依无靠,这般病弱的身子,如何到得了家?他家人多势众,经此一番折腾,势必不会与你干休,找到了此处来,我也是难逃干系的……唉,也罢!反正你我主仆一场,今番死在此处,也不失二人间十几年来的情谊!’他心知这仆人看他,远比看自己的性命重要,说出了这番话,虽有二成的真心,若他铁了心思要死在此处,那自己也不用活了;但更有八成是盼着这仆人念着他日后没个倚靠,可以放下这桩心事,同他一起活下去。
      “那仆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松动了。梅老爷察言观色,已知他心事,便接着道:‘这番大仇,我今后定是要报的。可现下时候不对,你我不该逞一时之强,把命葬送在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们回到家中重整旗鼓,他日正大光明地将他踩在脚下,方不失我梅氏子孙的风范。’”
      “说得好!”众人听他说到此处,一扫先前对梅老爷病弱无用的看法,都是一声叫好。
      杨眉并未被众人所打断,继续说道:“他这番话说得十分光彩,虽是在病中,也让人听了不由得动容喝彩。这仆人听了,也觉十分有理。梅老爷又说了几句激励的言语,那仆人伺候他擦洗赶紧身子,替他掩上衣襟。先前那只烧鸡忙乱中滚到了地下,上头沾满了尘土泥灰,这仆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捡回来用湿布擦得干净了,一条条撕将下来喂给老爷吃。梅老爷刚才的那番话,是说给这仆人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他自己听。难过了这么些时日,明白不论如何,日子总是还得过下去的。这时终于解开了心结,下定决心定要回到家中报此仇,因此也不再抗拒,喂到嘴边的一概不拒,通通强咽了。”
      人丛之中便有人称赞道:“这姓梅的也算是条汉子!”众人均是点头。受到这般奇耻大辱,姓梅的居然既不求死求活,也不冲动报仇,反而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图谋后计,实在是坚忍卓绝,值得钦佩。在座的都是些直性汉子,平日里率性而为,做起事来没有半点犹豫,此时听见梅老爷的事,都在暗暗同自己比较:若是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上,该当如何行事?定是什么都顾不得了,非要将那畜生杀了才能干休!更有人想:如若是我,说不定便一头撞死了的好!
      忽然有人呛声道:“这梅老爷既然心中痛恨此事,却为何要拿那人的银子?既然拿了那人的银子,又怎么会是切齿的仇恨呢?要我说,这梅老爷是矫情得很了,又想要银子,又想保住自己的清白名声。哼!这可比伎馆里头的伎女小官还尚且不如了!”这声音又尖又高,十分的造作,仿佛粗鲁汉子捏着嗓子学花旦一般,一听便知是有人刻意挑事。
      果然此言一出,登时便招来旁边数人怒目而视。此人尙不自觉,口中说道:“难道不是么?他既然把清白名声看得如此重要,先前就不该接下他的银子!办事的时辰正好动手,除了这个畜生,岂不甚好?又何必强作说辞,非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不是教人把他瞧得忒低了?相公,你倒来评评理,我说的可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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