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42、番外：年节

　　转眼便到了岁末。腊月三十除夕之夜，家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事宜。房内女人们手忙足乱，前几日来不及缝制完工的孩子们的新衣，现下便要加紧，把正在玩耍的孩子一个个叫过来，量了长短，当即便裁出布来，手指间那一枚绣针上下前后穿梭得飞快，细细将两片布料缝合在一起。剪去线头钉上纽扣，穷人家孩子的衣服除了耐穿耐磨之外也不甚讲究，往身后的床头上一搭，就这么做好了。许许多多的妇女就是这般，一连几个时辰都在房中做着针指。有的人家也有些儿不同。她们的衣裳早已在腊月间就已经做好，此时女人家手边便没有这许多粗花布料的工夫，只管在厨下忙活。灶台上头烧着滚水，上头漂着一层薄薄的猪油，被这热水一激，远远地飘了开去，隔得老远便能闻见一阵油香。芹菜白菜大刀切成一段一段的，再快刀切成小段，和着剁细的五花肉末一道拌了，添上些姜蒜酱料，往那精面擀制的面皮里头一填，捏严实了，依次排在底部撒了层面粉的簸箕里。一个个饺子肚子都是饱满肥大，里头装着人们一年里只吃得上一次的美味。大锅里的肥肉已经炸得焦黄，一点点捞出来晾在高处的大漏勺里或是筲箕上，免得小孩子进来偷吃。接着便将裹上了鸡蛋和面粉的肉片仔细放进刚才的油锅中去煎炸。刚放下第一片，锅里的油便开始孳孳作响，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肉味便扑面冒了出来。被肉香味引得来到厨下玩耍的小童个个都是垂涎欲滴，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香味，趁着大人们一转头的功夫，伸出胖胖的小手就向那够得着的饺子抓去。生饺子咬在口中，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香甜，反而十分的腥涩。皱着小脸，孩子看母亲或姐姐笑着走过来，伸手往腰间的围腰上擦了两把，又在自己的头顶上摸摸，捏捏有些龟裂冻伤的脸蛋。接着就往灶上的筲箕里抓出一小把油炸的酥肉或是油渣，打发这些馋嘴的孩子出了厨房，往别处玩去了。
　　年里头女人忙得脚不沾地，连给襁褓中的婴儿喂口奶的时间都腾不出来，男人们却颇有些闲工夫。外出给人帮工的丈夫儿子此时携了工钱回家来。一年之中就只闲得那么几日，过了年不出三五天便又要往来处赶，因此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妻子儿媳的尽心服侍，活计都交给了女人，自己每日里就只管吃饭睡觉，出去找七叔八爷地寻些低级的乐子——抓上一兜炒得香喷喷的瓜子花生，蹲在墙根上家门前，呼哧呼哧地抽着水烟筒或旱烟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话，谁家的老婆今年又背着男人生了个白胖小子，哪个养下的娃娃长得与老子半点也不相像，惹得一伙的人哈哈大笑，总不过是些咸腥的段子。过不得片刻功夫，脚下就踩着一地的瓜子皮花生壳。
　　然而就算这些男人再如何的清闲逍遥，到了年夜除夕里头，好歹还是回到家中吃这一年一度的团圆饭。不管是大户小户，炮仗往门前一挂，年长的孩子手持一根燃着的长香往那引线上头一凑，转身就跑，只听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门里闻声开饭，一般的年味十足。
　　只除了一处。
　　清然茶庄。说是茶庄，其实只是一间茶铺，此时却既不清静，也不萧然。四五张方桌前都坐满了人，却不是来喝茶吃零嘴的。此时茶博士早已回家过年去了，众人面前自然也没有茶水好喝，只除了一个人。
　　这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袄，上头打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若非眼力超群，在这般昏暗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孔上十分干净，一根胡茬也无，两颊略略往里凹陷，鼻梁极窄，人中浅薄，脸色尤其苍白，就连嘴唇上的颜色都罩着一层白，若不是看他的眼睛神采奕奕、眼睑底下见不到半分乌青，几乎便要相信他是个狂嫖滥饮纵欲过度伤极了身子的短命色鬼。
　　只见他团抱着手，手掌缩在袖孔里，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眉眼眯起，大大地呵了一口气，道：“各位乡里乡亲，昨儿我是说到哪儿啦？”
　　周围便有人说：“相公，昨天说到那两个丫环上城外去接老爷。今个该从他们回到宅子开始讲。”这一帮闲汉，都是些没父母妻儿的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眼见人人都往家中跑，赶着回去聚一聚，他们却无甚大不了的，回去也是孤孤单单没人做伴，便还是齐齐来到这茶馆之中听人说书。
　　“正是。”这相公一点头，便接着道：“话说这两位到城外头接了梅老爷，连同这老爷的仆人一道，四个人就往家中赶去。到了家里，依旧是去时那般残垣破壁，连院中的那几棵老紫藤花都枯死了。这梅老爷见了，不禁分外的伤感。想他一年到头在外，江南江北四处漂泊，为的不过是挣些钱财养家糊口。没想到这出去一趟，任事都变了。首先是这上头官吏压着，逼迫得他变卖了宅院，之后又是商船到了四川一带，遭了川帮劫货，十条大船里的货物全都没啦！……”
　　人丛中便有人出声问道：“梅老爷怎的这等糊涂，平白送了人家这老多的钱物？这要换做是我，早就去告知这当地的官府查办，将这货物追讨回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旁有一人便大声说道：“你这话儿说得轻松，谁不知道这川帮在川滇一带横行霸道，杀人越货专干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没本钱买卖，寻常商家见了都得绕着走，谁敢惹他？那官府里的大老爷，定也是怕了他的！相公，你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