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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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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正化,房外寒冷异常。鲍协提着食盒,担心饭菜冷却难食,走得十分匆忙。走过偏苑花园时,一不留神踏上一块被雪覆盖住的圆石,更是险些滑倒。好容易稳住身子,鲍协胸腔内心脏只顾砰砰跳动,一路余悸不减。穿过花园再向左首一拐,就见眼前四五丈处灯光昏昏,照得这雪色好似干涸的血色一般,正是杨眉居所。
上前几步,鲍协听到里头传来低沉模糊的谈话声,好似夹着舌头说话一般,听得不十分清楚,只似乎说到了“聚花”“毒”“二月下旬”“命不久长”一类。鲍协粗枝大叶,也不再细听,往门上敲得两敲,也不管答不答应就径自推门进到里头去。
杨眉和杨令正在房内说话,手中攥着自己带来的僵硬干扁的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杨眉虽然小腹受伤,但经杨令调治,现下已恢复了几分力气,口中依旧是灿若莲花悬河滔滔,丝毫不显病态。正说到热烈处,突然被杨令打断,杨眉立即闭口回视,这等不等开门便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的,除了鲍协,他也再想不到别人。见果然是他,心中不禁微悔适才没有留心,刚刚所言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再看杨令,面上并无什么,便知此事应当无碍。振作精神,冲鲍协开口道:“鲍大人,天色已晚,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还见教呢,该是‘教见’才对!‘教’人去拜‘见’他!”杨令一旁叼着馒头,不冷不热地开口。
鲍协面上一红,悟到杨令这是讥刺他不等开门便擅自闯入的事。他是鲍氏嫡长子,父母长辈珍若掌珠,自小就被人捧在天上,一贯养成的少爷脾性,自来任性惯了。此时虽是有错,但想到这原本就是自己家中,况且本来就敲过了门,更觉没什么大不了。杨令一个下人,竟对他这般粗鲁无礼话中带刺,心中便十分不好受。思及杨眉,还是忍下了这口气,低头道:“抱歉抱歉!今天是我的不是,过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何……顺便……”
“伤么,死不了!”杨令阴阳怪气地插口道。
“杨令!”杨眉瞪他一眼,杨令就不再做声。
“嗯……”鲍协十分尴尬,两眼微抬瞧着杨眉,低低地道:“……我就想……你们都没出去吃晚饭,我……我送点东西来予你们……这……我教厨房做的补血药膳,你趁热赶紧吃了罢。”说着便把食盒放到桌上,一层层揭开来摆好。
杨眉听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嗓音,再看他衣裳上湿润不堪,气息也是不稳,像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而饭菜也还冒着热气,心里便软了三分。他原本心中有气,打算一直装作客套的样子,随便敷衍打发他得了,此时一想,今日之事确也不能全怪鲍协,只是自己一直口中承认,心中不认罢了。他一个纨绔公子哥儿,要他能像陆行空一般忍让谦退,本就不可能;这一番低声下气地亲自送饭来,将头低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十分的诚意了,自己自也不能不知分寸,还妄想要得寸进尺。心中这样想,面上便比适才柔和了不少,温声道:“是杨眉自己的不是了。倒教鲍大人费心。”
他这话早先已是在堂上对着杨令说过一遍,当时为的是替鲍协开脱。然而此时听来,却与那时的大不相同。鲍协支棱起耳朵,几乎不相信杨眉会用如此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和杨眉两个在一起,总不同于他和陆行空。陆行空水一般的人,尽是一派的斯文柔和,几乎能教人融化在里头;而杨眉却是戏谑玩笑讥嘲讽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三句话就气得人吐血的主儿,浑身都带着刺。他和陆行空自幼一起长大,陆行空照看他如兄长一般无微不至,心思细密考虑精妙,常常令人拍案叫绝。他对陆行空既是仰慕又是尊敬,偶或思及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不啻天南海北的距离。也曾几番设想,若自己身上流的不是鲍氏之血,如若身处这个位子上的人是陆行空,恐怕早已是朝上名臣庙堂高士,而非现在这个酒色公子了。故而在陆行空面前,鲍协只觉自己是个未曾长大的孩童,事事听其指挥便可挥戈前行;可一旦失去了这个人,他就仿如是失去了舵手的航船,孤身漂泊在茫茫大海,风吹浪打之际随时将会沉没海底。所以,他离不开陆行空,陆行空便是他的支柱。固然他也有他的意愿他的想法,但只要与陆行空的方向相背,他就只能放开双手。而杨眉则不同。他感觉到他正一步步介入到他的生活中来,但还不足以动摇他、干预他。所以和杨眉在一起,他会更觉自由。杨眉嘴上功夫厉害,做的事有趣,而且,他不是一个草包,他也很能干。有时在陆行空处太过压抑时,他会想到杨眉。这或许是师与友的差别罢。鲍协暗暗想道。但他所认识的杨眉,会阴险地笑,会暴躁地吼,会淡定地侃侃而谈,却不会这么温柔地说话,尤其对象是他。这可真是……鲍协抓抓头,想不出怎样形容才是。杨眉好像是随身带着好几张面具,需要用到哪一张,就掏出哪一张来戴上……
杨眉灯下看他,见他表情变化多端,一会儿满脸疑惑,一会儿又埋头深思,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便不去管他。招呼杨令过来坐下,将手中馒头小心收好在带来的包袱里,抄起筷子大快朵颐。杨令起先不愿,后来见老爷都吃上了,不禁咽了口口水,别别扭扭地过来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