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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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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时局多么纷繁复杂凶险万分,从鲍府里仍可窥见朝廷面上的那一层歌舞升平。
杨眉陆行空杨令三人回到府上时,鲍协正拉着一个小个子的官员吵闹个不停。鲍协的嘴咧得大大的,满脸的笑纹皱起来,连蚊子都给夹死了;那个官员则是涨红了脸孔,看样子定是给鲍协逮到了什么短处,一时间是窘迫到了极致。两人正在热头上,谁都没有注意到杨眉等人进了大堂。等到走得近了,鲍协才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见陆行空也在,登时手忙脚乱地丢开那个官员的胳膊,收敛起一脸的笑,正儿八经地坐好;那个官员得到解放,这才慌忙整理起被鲍协扯得一团糟的袍子,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毫不惹眼的官员的样儿。忽然间身子一抖,想必是想到自己刚刚的失态被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尴尬异常,立时红过耳根,整个人像被已有三分火候的辣椒汤泼过一般,发起烧来。
杨眉陆行空见有人在此做客,而且是个官员,便也谨慎了几分,上前向鲍协行礼。他们虽是罢了官的人,然而平日里对待鲍协,也不是刻意地存着个尊卑上下之分,尤其是杨眉,没了这顶官帽、这身官袍来压着,反倒爬上鲍协头顶耀武扬威去了。鲍协一向是随意惯了的人,相处多年也混得极好,压根就也没当一回事,不来和他们计较。只是此时当着外人,说什么也得给鲍大知府把面子做足。于是三人就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这头鲍协见了,心上也有那么一丝丝的过意不去,但他到底也是官场上混迹出身的人,自是知道此举的用意,当下也就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口中打着官腔道:“免了礼罢,都坐。”杨眉等这才翻身站起,哈着腰低了头寻了下首座位坐了。杨令依旧站到杨眉身后。
杨令这虽不是第一次来到鲍府,但却是第一次有心好好打量这大堂一番。以往来此,都是随着老爷兴致勃勃到此蹭饭,看杨鲍二人嘴仗打得震天响;要不就是有事商量,自己跟在老爷身边,主子那儿需要些什么样的消息,也得认认真真地仔细听了,不落下一字。今天却不同。狱里潘氏的死刚刚处理完毕,这头就碰上个陌生官员在和鲍协说话,老爷和陆行空两人都只静静地坐着不发一声,再不找些事情做,自己定会为从狱中带出的那股子哀惨的气息感染,全身都没个通透!杨令在心中默默地想。于是,他开始细细地在脑海勾勒这鲍府大厅中的每一件饰物。从眼前罗列的锦屏,到四壁挂着的八轴金山碧水龙鱼翔鸟,再看座上铺着深紫色锦缎镶嵌貂鼠皮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间黄铜浇铸的四方鼎高约五尺,打磨得金光闪耀,上头一块牌匾,书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落款处龙飞凤舞地题着“紫微居士”的行草,乃是鲍协父亲鲍逸尘的妙笔。
观赏这番富贵景象,直花了有一盏热茶的功夫,把杨令看得啧啧称奇。他随主子和老爷日久,也颇见过一些世面,就如前些日子在西家所见的陈设,也不是一般普通富贵人家所能布置出来的高雅别致。虽则听老爷说过,那些摆件玩物都有其风水之用,但到底是不明其中奥妙,回想起来,除了高雅别致那四个字的考语之外,实是空无一物。而此处则大不相同。一入内就给人以金碧辉煌之感,连闭上眼睛,都能觉察出四周的光亮反射直刺人眼,炫目生花。老爷的房子自不必说,就杨令的眼光看来,简直就是穷酸残破到了极致,一座正堂加上两间耳房,厨房茅房卧房各一间,就连柴房都没有,比起他所曾见过的住宅,可说是教人目不忍视。从前在京城便是这般,更不用提此时所居的那间小宅。索性如今的院子够大,不似以前的小院,连个转身都得束手束脚。其中杂植各色兰草花卉,紫藤虬干粗枝,夏季乘凉之时,倒也颇可赏玩。主子的宅第多如牛毛,他所到过的也算不少,大都是低调而华丽,色调单一却不单调,每每于不可思议处翻新出些花样,如同月白的绸衫上缝制了淡蓝色的花纹,高贵却不张扬,奇思妙想的设计一一从人眼前带过,使人应接不暇,不能穷其变化。如今鲍协的宅子,虽说不能与主子的相提并论,但也算得上是奢华无匹,富贵气十足。
杨令这头仍在神游天外,耳旁虽有声音也是一句也不听闻的。那头的瘦小官员却已同鲍协谈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告辞。杨眉陆行空赶忙站起身来相送。杨令随着老爷躬着身子,却偷偷抬眼去瞄那官员。恰巧这官员的目光也扫到了杨令这边,两人四目交接之际,都是一惊。
杨眉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举动,只是一直心中疑惑。耳边传来鲍协假作正经的送客声:“洛大人一路走好……”自己所认识的姓洛的官员,也就那么一个——护国县的县令洛野。自己并未见过他几次,更谈不上得罪,可他对自己仿佛总带着几分敌意。上次在州府府衙门口时是,此番相遇也是如此。刚一进门便将那不善的目光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上,待得自己向他行礼问候之时,他也只是还了半礼。虽说官民殊途,但好歹曾经也是同朝为官过的,对着陆行空尚且回了全礼,如何这般明显地划分出一道界限出来?杨眉头脑里千百个念头流转而过,始终找不到其中的原因,脑仁发疼,索性不再去想。
鲍协几人送走了洛野,返回堂上坐下,都是松了一口气。侍女换上新茶来,杨眉斜着身子歪坐在椅子上,刚才那一番正经可把他给憋屈坏了。陆行空的姿势倒没什么变化,只是从他眉梢眼角的弧度中能隐约猜测出,他也是放松了下来。端起茶饮了一口,陆行空缓缓地道:“鲍大人,洛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为何?”
“也没什么,三年考绩已到,过些日子便要发布新的调任函文。这函文多依据上级考语评定后拟定,这几日没少有来我这儿撞木钟的。”鲍协一片漫不经心道。
“那洛大人是来求大人替他美言几句的?”陆行空道。
“也不尽然。”鲍协拧着眉道:“你们刚才不也在听的吗?”
杨眉翻了翻白眼,插口道:“在是在,可他谈论的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说来说去,不过几句闲话而已,有我和陆行空两个在,他怎么能再接着前头的话题继续讲?鲍大爷,你的仕途之道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常年走神也还罢了,怎么与人谈话之际都能做到双耳不闻?如此高深之技何必一人独享?来来来,说出来,我也好跟着学学,以后你说话时我省点力气睡觉!”
杨眉今日心情本就不是很好,此番更是借此发作了出来,话里反语连篇夹枪带棒,陆行空几次打眼色制止他都不理,直把鲍协刺得体无完肤面红过耳。
杨眉心下仍不痛快,但也知凡事适可而止,说了这番话后,便不再多言,依旧问道:“方才陆先生说的,我也想再问个清楚:他来,到底是为着大人帮他美言几句,还是另有别的什么?”
鲍协接了这个台阶,立马揩一把汗,顺杆溜下,直言道:“他大概便是想我替他美言几句。你们也知他,那个人,口齿不利落的,断个案子也说不清楚,三年下来也无甚政绩可言。按理说,这般的不作为,至少也该是贬成县丞才对。他来找我,也是为了此事,送了我两枚宝石一盒珍珠,还有两支长白山的老参,希望我替他美言几句,继续做这个县令……嗯,还有,他想到白龙瞧瞧,问我能否推荐他调任到白龙去?”
“调到白龙?”杨眉与陆行空对看一眼,心中便觉有一粒不愿意想到的种子在隐隐破土。但到底有什么不对,两人却都不愿意说出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鲍协见他二人神色古怪,不由得张口问道。
杨眉见陆行空冲自己摇摇头,心中也觉得不是时候,便没有透露什么,随便引了个话题岔了开去。
“各县的县令政绩考评,还需多久上报?”
“少则三五日。”鲍协想了想道。
“好,那便等我们三五日。”
“等你们做什么?”
“陆先生和我得好好商量商量,这洛野的事。到时候再上报也不晚罢?”杨眉道。
鲍协莫名其妙地看看杨眉,又转眼去看陆行空,见他也点了头,只得妥协道:“好罢,你们便慢慢商议罢,我这知府做得倒连两个布衣都不如了。”
“我们虽是布衣,可却不是普通的布衣。”杨眉正儿八经地道。
鲍协“噗嗤”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这布衣是怎样个不普通法?”
杨眉一脸正经地道:“我们这布衣,见了知府一不胆战心惊,二不磕头行礼,三还要当着知府大人尊面指手画脚,这可不是不普通么?”
几句话说得鲍协陆行空都笑了。
陆行空道:“这般说起来,倒是我们还比鲍大人强上许多了?”
鲍协也道:“这样泼皮混账的话只有你才说得出!”
杨眉道:“那是当然。我们不比他强,难道还不如他么?这人面皮不够厚,心又不够狠,放话不够毒,做事还不够利落干净,说他有良心不是什么恶人罢,到底是个纨绔子弟;说他没良心十恶不赦罢,却又有那么一丁点儿言不属实。总之就是不上不下、不三不四!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我这可都搞糊涂了,不如让他自己说说看罢。”
鲍协一拍脑袋,双手摊开,叹口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小时候坏事做尽鸡嫌狗恨,也没少挨老爷子和先生的篾条;后头大了,人也聪明了些儿,一有事就找着行空求情,渐渐也不怎么挨打了,不过该做的事儿,我可一件也没少做!嘿嘿!我这大概要算作是个……坏得不够彻底的坏人罢。”
“到底坏是不坏,所谓之子莫如父,我看还是令尊令堂最清楚。”杨眉道:“此番进京,还请鲍大人代我多多拜上老爷子老夫人,顺便打探打探这个问题。”
鲍协听到此处猛然想起:“杨眉,此次上京述职,你该会同我们一道的罢?”
“自是和你一起。”杨眉的抖抖眉毛,也不等鲍协高兴高兴就接着道:“虽是和你一起,但我可不跟你同路。”接着又补充一句:“不单我不跟你同路,陆先生恐怕也不跟你一道了。”
鲍协一张脸立即垮了下来,偏头看向陆行空,将信将疑道:“行空,这家伙莫非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