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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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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空站在杨眉身后,一点一点地观察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静静地等候杨眉来打破这个僵局。
“潘氏,”杨眉终于开口道:“我来看看你。”
潘氏原本蜷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饥饿和寒冷还有巨大的压力带给她困倦,使她的感官不再敏锐,以至于连三人何时到的此处都没有察觉。潘氏从睡眠中挣扎出来,慢慢仰起头,眯着眼睛适应周围的光亮,缓慢而又仔细寻找了一番,这才找到了杨眉那张苍白的脸。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没带上几分气力:“……是……杨大人哪。你们……事都办妥了么?”她在狱中时日已久,并不知道杨眉陆行空罢官之事,杨眉上次探监也未曾与她提起,故而还是用的旧时称呼。
“几日前就办妥了。应该是……前日罢?”杨眉不甚确定地朝陆行空看了一眼,见他点头,“西大官人已经打发走了仆从,安顿好了家眷,该收拾的也全都收拾了个干净,将宅子腾挪出来,正经交给了那头的衣侍郎……呃……也是交给了我们。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哦,陆先……大人也来了。”
潘氏犹如一段僵死的枯木,转动眼珠朝陆行空扫了一眼,艰难地点点头道:“是陆大人,我也见过的。还是我们县太爷来的嘛。上次听杨大人说,是和你一块来的。”
杨眉道:“正是。你要知道的答案,我也给你带来了。刚才说事情办妥了,你就该知道他的答复是什么……”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潘氏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丝喜欢的神色来,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过还要早些。我已经知道了。”
杨眉道:“是么?那是他已经来过了?”口气中没有丝毫的诧异。
潘氏随手抽出一根稻草拨弄着,低头的瞬间发丝滑落下来垂在脸庞,她一手仍捏着那根稻草,一手往上顺势撩了撩头发,轻轻地说道:“不错,他昨日就来看过我了……他对我说了……”
她的声音很淡,淡到细不可闻。三个男人立在栏杆外头,一个没什么好说,一个不想说什么,还有一个怀着满肚子的疑问,都没有打断她。就在牢中静得近乎空灵时,潘氏忽然将那稻草两三下扯得粉碎,尖着嗓子高声笑道:“我没有想到啊!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有这等福气……他选择的是我,是我!呵呵!是我啊!哈哈哈哈!”她的声音由微弱到激狂,最后这几声大笑更是宛若疯癫,饶是杨令这般大胆,都不禁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杨眉却波澜不惊,只淡淡地道:“如此,那真是恭喜你了。”
潘氏忽然坐直身子,“呯呯”地就朝杨眉磕了几个响头,两道泪水顺着脸颊往下直淌,嘴里道:“多谢杨大人!多谢杨大人!这一回,就是立时叫我死,我也无怨了!”
“你起来,不要谢我。先前就说得好好的,你我合力做成这桩局,不过是各求其所而已,谁也用不着谢谁。现在你知道西大心中最挂记、最割舍不下的是你,你的心愿就达成了;而我也把西家的宅子攥到了手里,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的心愿也达成了。所以你也不需这样。”杨眉语气平平地道。
潘氏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起来。陆行空看她额头破了两道口子,上边还沾着许多草屑泥灰,满脸的泪痕冲下污泥,在她脸颊上形成两条白道,却是原本皮肤的颜色,那一秒,心也不由得软了。但是念及鲍协,闭闭眼,还是硬起了心肠。
再看她眉头渐向眉心凝聚,神色间有些纠结,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话想说却又不便出口,吞吐了半晌,终于一狠心,还是问道:“杨大人,昨日……他到我这牢里来,告诉我说他要走了。我问他搬到哪里去,他也不说。你……可知道么?”
杨眉看了陆行空一眼,心知定是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迫走了西大一家,还吩咐不许说将出去。陆行空见杨眉看他,也只是笑笑,并不接话。此事只有这一个法子,西大若不走,将来自己与杨眉寻找及搬运财宝之时,说不定都教他看出古怪,势必如芒刺在背寝食不得安。既然暂时不能除之,就要让他们在此处彻底消失。至于这家人到底去了哪儿,杨眉一定是答不上来的。想了想,到底还是不能告诉了他,于是就在此处插口道:“西官人不想告诉夫人,恐怕就是不想再与夫人有什么羁绊关联。所以在下劝告夫人一声,还是不要再追问的好。”
潘氏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果真如此么?……是啊,他昨日也说道,他就要搬走啦,今后恐怕都没有什么机会来看我了。我也知道的……那天也答应了杨大人,等大人告知我他的心意以后,就再也不能跟他见面,免得说漏了嘴,将这机关泄露了出去;我也再不许想起,世上还有西官人这么一个人……好罢,我听你们的哄骗,也是听了自己的哄骗,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经得起考验不是?假作杀了人,引得他连祖宅都赔了去……现在想想,唉……就我这么一个人,年龄也大了,面貌也丑了,竟然还起了这么歹毒的用心,害得他丢了宅子……我……我原是没脸再见他一面的……我想他啊,我如何不想他?可是我设计了他,怎能见他?万一他说舍不得宅子又怎样办好?……我心中就这般交战着、交战着,两下里斗啊、斗啊……我感激老天分外照顾我,昨日就让我见了他一面,是在杨大人来之前,算不得违约;还能够听他亲口向我坦白,坦白他最在意的人始终是我,为了我,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宅子不在乎,银子不在乎,那满屋子的女人,他也不在乎了——他把宅子送了人,家里竟没一个知道的,呵呵!都不晓得那些女人知道了,会是怎样一副嘴脸?够她们好好痛上一痛的了。她们没了地方住,整日价吵吵闹闹,也帮他记得我些儿,记得我的好,只有我才是最最真心的那一个……唉,其实这些都不必了……他都已说过,他是打心眼里爱我,见不见得着,都没什么所谓的,只要知道我还活着就好,只要知道牢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牵记着他就好……你说,我还求什么?我还求什么呢?”
潘氏撇了撇嘴角,似乎是一个自嘲的笑,双手轻轻地盖住了脸,颤抖细碎的声音渐渐从指缝间溢了出来:“可我还是贪心了呀。他要是不来看我,只让杨大人传传话儿,我也就这么一日日地熬下去了。可他偏生来看了我这么一遭,我的心里,就越发的撇他不下了。我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子,心里明明有他,却还嫁了别人;唬杀了他家小官人,还眼巴巴地望着他跟我要好……如今是我的报应到了,教我一颗心上刚发出点嫩芽来,就给硬生生地掐断啦……”
潘氏撤下手来,任凭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她将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够过茶壶,取下上头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温柔地抚摸着:“杨大人,你看我这戒指,可眼熟么?……嘻嘻,他西家的传家宝,这可也给了我啦!他爷爷传给他爹爹,他爹爹又传给了他……”听至此处,杨眉心念微动,目光一起,顿时直直地勾在那枚戒指上,与另一人的视线交结在一处。偏头一看,果是陆行空。“……他再把这戒指给了我,这可不是把什么都交给我了么?我做了这么多的错事,诱得猫儿吓死了他的小官儿,骗他送了宅子没处安生……造了这许多孽,就让我下了地狱,六道轮回里慢慢偿还罢……我这种人,早就不期望着还有下一世了,这辈子苦够了恶够了,一切缘分都了结在今生,我也再不到下世去寻他、去爱他了……
“杨大人,你这是第三次来探我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是在我刚刚定罪的时候。那日一大早,你走到牢里来,听我啰啰嗦嗦地讲了一通,一声也没吭;第二次是在前些日子,你说想和我做笔交易,让我知道西官人对我究竟如何,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第三次……就是今天了。杨大人,你虽然给我定了罪,还是腰斩之刑,但我一直都很承你的情。在牢里,我没人说话,也无话可说,除了你,除了你……”
潘氏的手掌向下滑落,直抚上了膝盖。她地垂下视线背过身去,许是因为冻僵了的缘故,动作很是迟缓:“杨大人,此番我却要对你不起了……咳咳……你……你曾经答应过西官人,说是等到事情办得妥了,就好好安排我的下半生,教那些牢头狱卒们都不敢随便欺负我,教……教那些送菜送饭的婆子给我多加两口饭,还要教那些辱骂我的女人都搬开去……这些话儿,可是有的?”
杨眉道:“确有此事。”
“那……那就对不起杨大人了……”潘氏后颈动了一动,似是抬头微笑了一阵:“……我要累得大人……不能做个守信之人……我……我要去了,仍……仍还是一身的孽障……”身子一歪,就倒了下来。
杨令听她说话声气越来越弱,本就觉得有些不妥,此时见她如此,顿时反应过来:“老爷!她这是自杀!听她这气息,不救的话,恐怕要不成了!”
杨眉陆行空均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正好好说着话的一个人会说死便死。狱卒早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被支了开去,要在这里叫得他们听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陆行空道:“你们且在此等候,我上去叫人下来!”当下也顾不得恶臭,疾步向牢外冲去。
“不必了!”杨眉一把拉住陆行空,略一迟疑,咬了咬牙,冲杨令大声道:“你去把这门撞开!”
“是!”杨令了解老爷秉性,在一旁早已有所准备,只等杨眉这句,当即敛气凝神,“嘿”地大喝一声,就往那门上踹去。“啪”!牢门被踹得飞出,“咣当”一声巨响砸落在地。那门一端全部折毁,另一端也只是靠着一副纯钢铸造的锁头铐住旁边的木栏,尚有拉力牵扯住,这才不至于向前冲出压上潘氏,只是那锁链却被这股力道生生拽得嵌进了栏杆里头。
杨眉眼见门开了,抢上几步冲进牢内,将潘氏小心扶起。只见她左侧裤腿卷起,膝弯处赫然插着一块碎瓷片,已是割断了血管,没入九分,鲜血浡浡而出,染得遍地皆是一片血红。原来她早在说话之时,便暗暗用早已准备好的碎瓷自刺,只是她背过身去,身子挡住了手上的动作,而杨眉等皆以为她只是不愿面对三人而已,谁也没有瞧出来。在这小小一间牢房内,血腥气味原本甚浓,但因是在寒冬时节,众人鼻子都不甚灵敏,加之牢内各种气味混杂难辨,故而掩盖过去了。牢内光线不足,十分的昏暗,那地上的血渍虽然面积不小,但若不着意观察,却也难以看出来。杨令虽然身有武功目力过人,然而视线多半被杨眉陆行空挡住,竟没有发觉。
杨眉抱着潘氏在腿上,更觉出她身子单薄。温热的血从她体内流出,沾在杨眉右腕,宛如那天他被截断的伤口一般。杨眉左手探出,想要扯下一幅衣襟束住她伤处替她止血,却被她潘氏伸手扯住。潘氏朦朦胧胧地半睁着眼,微笑道:“……别……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用了……杨大人是……是个穷官,没得白白损了一件……袍子……”
杨眉见她如此,虽恨她心地恶毒做事狠辣,不知怎的,竟忍不住胸口一酸,强笑道:“当官挣不了钱,我一早就改行经商了,一件袍子,值几个钱?老爷我还不看在眼里呢!等给你扎好腿,你缓一缓神,还有什么想说的,再说给我听……”说着就示意杨令过来动手。
“不……不必了……”潘氏摇摇头,轻轻地道:“……杨大人……你是好人……不必了……我……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苟……苟延残喘地活着好呢,还是……还是就这般死去?……现下我知道答案了:我自尽了,就再不用转世……看他和别人生下孩儿……自己却受这情爱的折磨……我争强好胜了一辈子……自己折腾着自己,折腾……别人、爱人……临了还害你失信……西官人……他……我丢不下……但是再见不着……我还是宁可死了的好……”
杨眉听她说话全无章法,再看她一对深深凹陷在眉骨中的大眼睛,浑不似从前那般顾盼生辉,里头的瞳仁散了开去,便知已是回天乏术。却还是不死心,转头去看陆行空,见连他也偏过头去,不再瞧着潘氏,心中突然“啪”的一声,好似绷断了一根弦,热血上冲,左手撇开潘氏的手,搭在她的腿弯处用力,就想将潘氏抱起。杨令眼疾手快,伸手一挡,道:“不可!”他习武多年,深知此伤如此流血,早已致命,若再搬动,不免让她流血更多,更早断气。
杨眉被他一拦,蓦地清醒过来,当即不动。潘氏深深吸了口气,道:“杨大人,谢谢你啦……我……我很是高兴……我就要死啦……我……这件事求……求你不要告诉……西官人知……知道……我……担心……他……他……受……不……”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然而连这喘息声竟也似冰雪消融,最后终于什么都听不到了。
杨令伸手去探她脉息,片刻之后放下手来,看着杨眉,摇了摇头。杨眉心中百感交集,停了片刻,轻轻地放下潘氏的身子,左手替她阖上眼帘。潘氏的嘴角依稀还留着一抹淡淡的笑,似是十分喜乐满足。那枚戒指从她垂着的无名指上缓缓滑落,悄无声息地摔在了杨眉的掌中。
“他受不了是么?我不告他知便了。”杨眉的回答,好似要从这牢中飘走一般,隐隐绰绰的,比他的脸还要苍白许多。
……
从牢中出来,这天空十分的晴朗,薄薄的云层遮不住灼目的阳光,雪化时发出吱吱的声响,仿如最最悲凉的哭诉。三人两前一后,谁也没有言语,静静地聆听这刺耳的风声残暴地卷走白雪的呜咽。
许久,陆行空才这样问道:“杨兄,你为何这般善待潘氏?她……她可不是什么善类啊……”
“说不上来……唉,也许她只是……”与我很像……
很像是么?简直像极了。
我们同样不断地追寻着心中的那份执着。
我们同样为这份执着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然而潘氏以她的生命作为结点,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我却还要孤独地在这条路上独自摸索,继续前行。
若能贪心一点的话,我希望能够得到和她一样的结果,却不要落得她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