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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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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两日,杨眉闲来无事,独自个在书房里,关起门就是一整天,将陆行空抄给他的名单背得熟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杨令仍是早出晚归,只是较平时出得更早归得更晚,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热汗,引得梓乔妹子十分好奇,疑心他到外头打苦工去了,一连问了几次都被杨令顾左右而言他,滑过去了。杨眉倒是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梓乔既没来问他,杨令亦没什么疑问丢给他解决,他也就乐得清闲,不去过问。倒是婵姐暗暗对杨眉说,他和杨令出去的这几日,家中都有人日夜监视着,要不是自己在厨房切菜时没关房门,而菜刀又正巧映照到那人躲藏在紫藤枝桠间一闪即逝影子,她也不会刻意提防。后来到了晚间戌时时分,她和梓乔两人坐在房内说话,那人就偷偷地到厨房,往她二人的粥里下了点东西。
“我听见外头有细细的响动,立即想到是不是这人有了什么举动?要在平时,我也只当成是风的响声,只是白天既然注意到了,此刻也就不能不多个心眼。梓乔还想笑我太过敏感,我不答话,只叫梓乔坐在房里别动,自己施展轻身功夫偷偷溜了出去。前方果然有个人影。我踮着脚,小心跟着那人,看见他走到厨房里去。那时天色已晚,周围都黑乎乎的一片,那人这几日将宅子暗暗探查得熟了,这才能乘着天黑,一声不响地摸到厨房去。我生怕被他发觉,不敢走近,只隐身在那株紫藤架下用力地瞧,来来回回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也看得不甚清楚,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那人隔了一会儿才出来,将什么东西往怀里一揣,伸脚去把地上几个浅浅的脚印抹去,这才纵身一跳翻出院子去。
“我想这人一定是在饮食里做了手脚,不是吃的就是食水。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我只回到房中嘱咐了梓乔几句,叫她不要去厨房,呆在屋里等我回来,就也跃出墙垣,跟着这人的脚印追了上去。我心想这人既然已经在食物里做了什么手脚,就该不会出现再去与梓乔为难才是。
“这人走得极快,想是做了这样的事后怕我们发觉。我提气猛追,一路都没看见他的人影,这人的轻功定然也高我许多。跟着脚印走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给我追到了这人的藏身之处。他的脚印消失在一家酒楼门前,我抬起头来瞧瞧,这酒楼早就打了烊,灯烛什么的一概没有,那黑魆魆的牌子委实是看不大清。我没法子,只有记好这酒楼的位置,只等明天再跑一趟了。第二天,我出外买过早餐和梓乔吃了,就戴了纱笠遮住面孔,又换上一身白衣,装作是个孝妇一般,沿着昨日的路慢慢地走到那家酒店门前。酒店此时已经开了张,我只得走过一旁,闪身进了树丛里,借了雪色的遮掩,不仔细瞧的话,应该没人会发现。我确定位置足够隐秘,这才撩起眼前的纱帘,往那楼上一看——
“霭若居!”杨眉与婵姐同声说道。
此言一出,杨眉自是与心理盘算多时的想法暗暗印证,婵姐则不由得失声道:“杨大爷,莫非你那日看见了我?”
杨眉笑道:“这不是胡说么!我带着杨令到州府去了,哪儿还有这闲情逸致来跟踪你?”
婵姐疑道:“然则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家主子的对头就是那霭若居的老板,你说我是如何得知的?”杨眉道。
“原来如此,那就是鲍老爷派来的人咯?”婵姐道。
“嗯……也差不多吧。”陆行空派的和鲍协派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
“那鲍老爷好狠。”婵姐突然哑声道。
婵姐说话一向温柔优雅,此刻忽然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把杨眉吓了一跳。
“那日,我回到家中,就和梓婵一起出去逮了条狗子回来。我们把吃的喝的一样一样灌到那畜生嘴里,都没什么事。我们还往好里推测,说这人也许良心发现,没捣什么鬼。这当然不可能。后来我们把那锅粥喂了两口给那狗吃,不到片刻工夫,这好大一条狗子就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再过得一时,竟然死了。这等厉害的毒药,除了聚花散之外,恐怕真要算是当世第一奇毒了!”说到恨处,那表情直是狰狞万分,哪里还有平日的半点斯文清秀?
最毒妇人心。杨眉蓦然想到这句话,颈上一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颗颗冒起,忍不住就打了个寒战。也不管陆行空食言的事,只是柔声安慰,交代婵姐今后务必小心。
两人正说话间,梓乔突然闯进房来,逮住杨眉胳膊就往外扯,口中嬉笑道:“抠门精今日转了性子,舍得多说两个字了么?快来快来,我正习字呢,你要想省两个束脩银子,就自己来教了罢!”转头又向婵姐道:“姊姊,借用他一阵子的功夫就还你,你可别怪我!”
安生日子没过几天,陆行空那边就派了马车过来接人,要上州府去一趟。杨眉心知定是西大和那潘氏的事情摆平了,陆行空找自己前去商议西府内财物之事,当下也不说什么,安排婵姐梓乔两个在家,带上杨令就出发了。
在鲍协府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杨眉就拉上陆行空,要往潘氏牢房里走走。陆行空自是不愿,但想到这事尽由杨眉筹划才得以如此顺利,如今要去看那潘氏,虽不曾跟自己谈到过,说不准也是另有别的主张,便一道去了。杨令自是跟着老爷不必细说。
拿着鲍协预先批下的条子,再花费几个钱,三人轻轻松松地便来到牢中。走不得几步,一股似馊非馊、似臭非臭的味道就隐约透了过来。再往前一段,这气味就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一般,清晰鲜明地撩拨着三人的感官。陆行空没吸几口就被呛得直咳,连忙举起厚厚的毛皮袖子捂住口鼻;杨令皱着眉头,将袖口整个罩在脸上,然而他的衣裳比不得陆行空,只是普通棉布制成,还不足以抵挡这股气味,于是又在袖中伸出两个手指捏住鼻孔,用嘴巴呼气吸气;只有杨眉好似浑然不觉,也许是在外头就被这呼呼的北风把鼻子冻得麻木了,闻不出兰鲍之别,一门心思大步流星地径直朝前走去。
走过一间又一间牢房,陆行空愈发感觉到阴寒潮湿,浑身散发出的那点微弱的热气仿佛都会被这里吸干一般。他拢一拢厚厚的衣襟,想将灌入脖颈的寒潮之气阻挡在外。自己从没有下到过监牢,上次和杨眉同来也只是止步于门口等候,有火盆有地火龙,整间房子都暖洋洋的,教人直想眠上一会子。不像这一次,居然亲身进入其间来。然而算算时辰,上一次,自己等了杨眉多久?是两个时辰,还是两个半时辰?那这一次呢?自己会在这儿多久,自己能坚持得了多久?想到这儿,陆行空更觉寒意浸入骨髓,牙关不禁格格而战。
再走过几间牢房,杨眉终于停了下来。陆行空被他阻得脚步一缓,身子前扑,险些就撞到他的背上去,幸好杨令赶在他身后,及时拽了他一把。陆行空寡白着脸,回头对杨令道谢,杨令则是报以一笑。转过头来,杨眉已是盯着牢中的女子看了一会儿了。陆行空顺着杨眉的目光,隔着木质的栏杆往里逡巡一道,里头胡乱堆着几蓬稻草,都显出一种湿答答软绵绵的样子,就好似被水汽淋洗过一样,光是看看,就让人联想到这要是触碰到皮肤上,该是有多么潮湿、多么冰冷。而这稻草还散发着一股和牢中气味相同的味道,只是更为浓烈些,置身其间,就好比靠近炎炎夏日里被雨水浸泡阳光照射后发酵的谷垛,再在其中掺上猪屎牛粪等等牲畜的排泄物,混合而成的粪肥堆子一般,令人作呕。这些乌黑腥臭的稻草的一角,摆着一只脏兮兮的马桶,像是很久没有换过了,污垢堆积挂满边沿,颜色和气味一样使人不堪忍受。马桶的对面是一个粗瓷碗,缺了一个口子,像是新破的。上面倒着两只长短不齐的筷子。碗里零零星星地还剩着些米粒,黄生生的,也不知是糠是陈米还是什么。旁边是一个水壶,锈迹斑斑,看样子像是已经许久没有用来装水了。壶身上凹进去了一大块,可以想象当时被摔得有多么的狠。壶嘴上挂着一枚亮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不是西大惯常戴在指头上的那个古怪的纺锤形白金戒指,又是什么?
在这又脏又乱的牢房之中,在一堆稻草的背后,窝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败抱膝而坐的女犯。这就是潘氏了。陆行空心道。他虽曾见过潘氏的面,但那些时候皆与此时不同,都是一副泼辣艳丽的形象;就算后来等待皇上圣旨之际,她至少也是衣着齐整脸孔干净的。而眼前这个女人,眼中早已没有了当时那股子倔强狠毒的神态,脸上手上均是累累的冻伤,手指和手背都冻得通红,从前的纤纤玉指此刻几乎比寻常男子的手指更为粗大,皮肤上的细细的皱纹也被绷得十分光滑,如同十根红蜡烛,想要弯曲也是极为困难。一双小脚没有着鞋袜,布满了划破的痕迹。十个足趾全成了青紫之色,泛着一层淡淡的光,仿佛已经被冻得很脆,半点挪动和触碰都可能使它们从连结的脚掌上掉下来。膝盖上头埋着一张粗糙龟裂的脸,嘴唇上干掉的唇皮翘起,血口子一道接着一道。早先的一头秀发纠结成了个鸟窝,牢牢地粘结在耳边额际,掩盖不了这满脸的污垢。
这曾经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大户人家好生调养了几年,雪白的面皮、细滑如脂的小手,既有少妇的妖娆风韵,又有闺女的年轻面庞。可到了这儿,谁又能注意到她以往那微微上翘的妩媚眼角、不笑也含情的粉嫩菱唇?在这里,她不过是一个任凭别人作践的阶下囚、一枚随时可以被人利用的棋子、一只信手就能捻死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