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3、第 3 章

　　杨眉杨老爷在家休养了七八日才康复。伤口早在王爷行宫就做了些处理，可见那个满口闪亮的王爷也不真是泯灭人性的……
　　“放屁！”鲍协鲍官爷一声狮吼。看看，看看他府上吃苦耐劳老实巴交节省高效的杨县令被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杨眉啊杨眉，都是我害了你！早知如此，就算你再赊我几令宋纸，我也不会把你供出去啊！”
　　“那有劳鲍大人了，一会儿烦请再送十令宋纸两方砚台十斤白面一挂肥猪肉到寒舍去。不瞒大人说，下官家中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杨眉对他少了一截的舌头倒是适应得极快，说话速度虽较以前略慢，但也称得上是口齿伶俐吐字清晰。此时此刻，他正对着鲍大官爷家的荷花酥大嚼特嚼，浑不管刚刚被鲍协喷得满面口涎。
　　鲍官爷深知他死占便宜不吃亏还自称是寒素清高的习惯，倒不是怎么生气，他气的是杨眉这家伙怎么这么不拿自己该生气的伤生气呢？
　　杨眉也了解他这个上司。鲍氏家族官运兴旺，要放到汉代比得上袁绍家的四世三公了。出生就注定了做官的命，顺着铺好的金光大道一步一步往上爬，沿途有指引的有提携的，一出仕就是知府，不像自己，几番蹬蹭才是个小小知县。鲍协交结奉承的手段都是一等一的，平时仗着财大气粗红衾翠被里打滚的主儿，那是和自己半点也沾不上边的，要说志同道合之处，就只是一般的不平则鸣了。不过要说两个有多交心，倒也不见得。毕竟是氏族寒门有别，他们做官挣个仕途赚个前程，自己做官为个信念。鲍协好在心气耿直，来往更多些，杨眉仗着利嘴，开开玩笑也是常有。
　　鲍协只不停嘴说后悔，杨眉清楚，他的少年侠客病又犯了。就算鲍大官爷什么竭力制止也不成，对方可是王爷啊！更何况，鲍协身后的鲍氏更不许他得罪王爷。有那陆行空在，就不由得冲动的鲍协乱来！
　　于是到最后，鲍协说得口干舌燥取茶来喝，杨眉还是迤迤然，不温不火地半眯着眼，似睡非醒。鲍大官爷看苦主这么悠然，自觉好生没趣，也只能恨恨地咬牙道：“真不愧是泯真王爷，果然好手段！”当然，此时距王爷离开鹤庆辖地，已过了五日。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杨眉每日睁着模糊的眼公堂里来公堂里去，一样的不贪不占一毛不拔；杨令照样朝出暮归，和他家老爷斗嘴吵架真戏真做；鲍协依旧时时流连花街柳巷，与高人勇士破落子弟下棋赌酒；就连那陆行空也一般的不声不响计谋筹划着他家鲍公子的前程。
　　仿佛又回到了泯真王爷未至的时候，一切平淡得让人不愿再往下读去。一切只在杨眉老爷身上留下了痕迹。
　　“那只是在□□上！”杨令冷笑，“我家老爷精神力何等强大，怎么可能就此被打倒呢！你说是不，老爷？”
　　“唔唔！”
　　“不过你也是，为了两个钱，倒了这血霉……”
　　“唔唔！”
　　杨眉老爷埋头玩粥。说是粥，不如说是白水泡米饭，而且那米饭粒只用一双手就能数过来。杨老爷为了不让这粥立时下肚，特意想出这个延缓美味的好方法，那就是用筷子先把米粒挑出来吃掉，然后再吸剩下的汤。
　　杨令看看他家不管不顾乐在其中把自己的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的老爷，发现用这样暗示的方法要求开源开流，实在是对牛弹琴，倒不如趁眼前有的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他伸手过去端起粥就走。杨眉一愣，慌忙去抢，忠仆杨令眼疾嘴快，血盆大口一张小半碗粥就消失在他肚中。完事后，还应景地伸出肥大的舌头，绕碗一周做啧啧状，顺便对着他家主子的脸来了个响亮的嗝。
　　杨眉大怒，正准备破口大骂和这逆仆干上一架，却忽然抻了抻鼻孔，深深吸进一口气，接着一脸享受的表情做陶醉状，仿佛在说：啊！多么美妙的嗝味！老爷我早已迷醉在了这一股淡淡的口臭中！
　　杨令蓦地一阵恶心，刚喝下去的粥迫不及待地想和空气做更私密的接触。
　　所以，杨令吐了。扶着院里的紫藤，吐得天昏地暗。
　　杨眉幸灾乐祸地掩住鼻子，靠上前来大发慈悲为杨令捶背，边捶边抱怨道：“哎呀呀，杨令你可真是糟蹋粮食！想当年老爷我在村里念书，遇上了荒年，观音土都没得吃，那时候抠出来鼻屎从来不带往外扔的！”
　　杨令喉咙瞬间一紧，昨晚的宵夜——咸菜带馒头一块儿喷出，直叫那藤上淋淋沥沥全是吃食。杨令吐够了，看着他家不怀好意的老爷，不甘示弱，回嘴道：“吐出来又怎么了？老爷您这么省，肯定心疼这细白面馒头和脆生生糟菜薹，我杨令是天下第一的忠仆，这就去给你准备筷子麦杆，您把这些吃了补补身子，汤水也吸了，好歹还热乎着呢！”
　　“呕！！！”
　　杨眉老爷绷不住，吐了。看官可需定睛细看，看那一场好吐！只见那花花绿绿的色儿从那粉粉嫩嫩的口儿中喷出，溅下斑斑点点的汁液儿，嗅出腥腥臭臭的气味儿，咳嗽了歪歪倒倒的主儿，气煞了忠忠肯肯的仆儿！迅猛之势不啻雷霆，磅礴之态堪比江海。按住别的不提，单表此吐气势，真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地崩山摧壮士死，惊天动地泣鬼神！真乃古今乾坤第一吐！咿呀啰喂！！！
　　直吐得忠仆杨令的脸色彩斑斓，和他的麻布衣服一般。
　　杨眉老爷排出了腹内淤积物，真感觉相当的舒畅，十分歉意万分欢乐地看了杨令一眼：“不好意思，太急了，没忍住。”
　　他杨令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被吐了一身还能眉都不皱，瞬间就想到了杨眉老爷破绽所在。

　　县衙今日事并不多，但杨县令还是忙到酉时。要是他愿意聘个师爷，这样的日子便完全可以清闲在家做个米虫，奈何人穷工钱短，人家一月三两的束脩，杨县令只出五钱。当时鲍大闲人还想成件善事，寻了个从前教书的秀才，在鸾霄楼定了个顶好的包间，自掏腰包替杨眉做东请这先生。没想先生清高得紧，还颇费了几番功夫。酒过三巡，就扯到澜沧县缺个师爷这事上，鲍老爷变着法儿含蓄地套出先生口风，先生也委婉着含蓄地说明愿意，杨眉就凑前同样含蓄地表示束脩每月五钱，于是这事就含蓄地没了下文。鲍大官爷为这事着实气了杨眉一段时间，可争不过杨县令一句“家穷，养不起”，终于作罢。确实，这点银子换杨令的话说是“鬼都养不活”，不过杨令不就养活了？
　　想到杨令，杨县令凭空打个寒战，男人的直觉究竟是不是好事他不知道，不过此时家中的忠仆杨令正露出奸诈的笑容。
　　晚上杨老爷刚到家就受到了杨令殷勤的服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老爷在心里暗暗防备。
　　“老爷您累了吧先吃个苹果老爷您渴了吧先喝杯水老爷我伺候您洗个手老爷我帮您捏捏肩老爷烫烫脚可对您的身子有好处老爷……”
　　“杨令！”
　　“老爷？”
　　“闭嘴！”
　　“是……不过老爷，小的还要告诉您最后一件事——今天加餐！”

　　杨县令没精打采地伏在案上，满脸凄苦，做得过于宽大的官服包在他身上皱皱巴巴，就像只瘦苦瓜套了个特大号的套子，让人看见就忍不住苦得泪流满面。鲍上司来衙内时，稳坐大堂的苦瓜杨就是这个蠢猪似的辛酸待宰造型。鲍官爷不由得双眼上翻，发话道：“杨县令啊，又是哪桩案子让你烦心啦？”
　　杨县令这回倒给足了鲍上司面子，歪歪倒倒地起身打拱行礼，又出气多进气少地无力道：“还能是哪桩？当然是杨府逆仆忤逆主人案了……”
　　鲍官爷一听就来劲了：“说说说说，你家那忠仆杨令怎么着你了？”
　　“他是没怎么着我，我倒宁愿他怎么着我呢！”杨县令都快嚎上了，“他把我藏的私房钱全这么着了！”对上鲍官爷丰满的耳朵咬了几句，惹来毫不客气的一阵嘲笑。
　　“就这么点银子你也当宝贝似的藏着？哈哈！那他买回来的千年王八万年龟什么的，你倒是吃没吃？”
　　“吃，当然吃！爷我边吃边当那是杨令的蹄髈！想我半年的积蓄啊，都教那逆仆给毁了！”杨县令咬牙切齿。
　　“杨令既然不听话，你也不辞了他再找个听话的？是没合适的吧？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鲍官爷热心道。
　　“那敢情好。老规矩，五钱工钱。”
　　“……那你还是继续忍受他的欺压荼毒好了。”热心也是有底线的。
　　“……我就不明白了，藏在炕洞里的银子掏出来不难，紫藤树下埋的刨出来也就算了，书柜夹层里边的能找到算他狠，那茅坑里边的银子他究竟是怎么找着的……莫非爷我出恭都被他监视了？”
　　“……你把银子藏在茅坑里？！”
　　“是啊，怎么了？我把银子包起来用线拴在茅房柱子上，然后扔坑里……真是奇了，这么隐蔽他都能发现……”
　　“杨眉。”
　　“嗯？”
　　“我这儿有桩案件，线索全断，要不管你借家杨令几日来帮我找线索破案吧。”
　　“行啊，每日一两银子！”
　　“……你大爷的！”
　　说归说，案子杨眉还是接手过来了。这种没有好处的差使按他的脾性一般都是当耳旁风，这次实属鲍协按住了他的软肋：“清官不管事还叫清官不？”杨眉一想也是，破了这宗知府都拿不下来的案件，他的名声可就要瞬息暴涨了。当然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首先，麻烦知府大人给我大肆宣传我破案的经过，务必要州内人人知晓我的才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其次嘛，嘿嘿……”杨眉笑得忒贼，“知府大人上次送到我府上的肉那叫一个鲜，烦请再送两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