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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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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眉垂下眼帘,左手抚摸着自己的断腕。自从右手截断后,他便极少去碰触这里,碰触这段惨痛的回忆。虽说少了右手并不打紧,可终究还是从此成为残废之人,心中惆怅在所难免。此刻面对陆行空,看他为了自己的信仰甘愿舍去一只手,竟不由得生起一股相惜相怜之情。他们同是为了一个信仰而甘愿付出所有之人,只是所奔的信仰不同罢了。然而他们也有不同。陆行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单对他人毫不留情,就连对他自己,也是极度的无情。他心中便只有一个鲍协,能将一切的外物摒除。这一点,杨眉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陆行空隔着窗纸望向外头,只看得见朦朦胧胧的雪影。他亦没有正视杨眉,只在不经意间扫过了厚重衣衫上的那枚墨玉。刚才的那通话,他对杨眉说了谎。他并没有向王爷请求以双手相代,他的原话此刻正在他的耳边飘忽回响:
“草民甘愿以右手代替杨眉,还请王爷卸去草民右腕。”
“右手?哈哈!就凭你的右手?你的右手能与杨眉的右手相比?”王爷笑得狰狞恶毒:“……杨眉十六岁殿试,万岁钦点的状元,披红挂彩游街夸官全凭借的一只右手;进入刑部之后屡破奇案,一本《官场奇冤录》坊间市井人人叫好却逼得他连降三级,所赖也还是一只右手;任主事时节,呈递国策谏书本王后来件件都看过,这些经世治国的奇文,难道他是用左手写出来的?就你一只右手还想与他相提并论,也未免太狂妄自大了罢?”
“……”
“但是本王既然答允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本王还是准许你代替杨眉,只不过要稍稍做点改替!周旋!带他下去卸了左手!”
陆行空当然知道杨眉的陈年旧事,故而他认为换取他一只右手很值,他要杨眉失去左手,从此对泯王恨之入骨;而杨眉得知了他陆行空甘愿代他截去双手,必也感念这份恩情,在他死后好好照料鲍协。可没有料到王爷竟会临时变卦,只取了他左手。此刻他虽放下心来,但在那时,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他不知没了右手的杨眉是否还能替他完成未竟的信仰。
陆行空转头去看杨眉,只见他双目微红,眼眶中似有水色,心知这条计策已然打动杨眉,心中的石头便也放下了大半。
杨眉在书房内转得几圈,突然住步,咬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陆行空俯首弯腰长揖到地,慌得陆行空也赶忙站起身来还礼,却被杨眉让住了:“陆先生,你此番的恩情,在下难报万一。你救了在下一只手,却比救了我的性命,更令在下感激。只有遵照先生嘱咐好好辅佐鲍协,聊以报答。”
“杨兄……”
“然而天地尚无完体,月盈则蚀,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万难周全。此话我在遭逢这次大难后,常常会自己想起,现在也要对陆先生说:你教我辅佐鲍协,我定当竭心尽力。但你教我杀了梓乔梓婵姊妹二人和西家,这却是万万不能。那日听涛园内你也在场,我早己对王爷说得清清楚楚:王爷的理想并非是我杨眉的信仰,王爷的旅途更加不是我杨眉要走的道路。若我不愿,就算是拿金砖铺好了地,也休想教我在上头踏上半点足印!陆先生,那日我说的话,到了今日,也还是一字不做更改。如今你说我忘恩负义也罢,说我妇人之仁也罢,总而言之,有我杨眉在一日,就保全得他们性命一日。要是到得哪天我不在了,他们性命才由天定。纵然你现下要我砍了这只左手,也由得你。” 杨眉言罢,径直往桌前坐下,双目炯炯,直视陆行空。
陆行空见他毫不退缩,心中虽带许多不悦,却莫名放下心来。此人的坚持若此,言出如山,他日定当不负我的重托,好好辅佐鲍协。面上仍旧淡淡的,故意问道:“杨兄如此袒护他们,莫非和他们有甚么瓜葛?”
“能有什么瓜葛?”杨眉一脸正经地道:“不过就是两个女人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说了几句悄悄话而已。”
这话一出口,不仅把陆行空逗得笑了,连杨眉自己也笑了。气氛为之一缓,杨眉便乘机道:“说起这商氏姊妹,虽说是受王爷派遣而来,但到底是不曾做过什么不利于我们的事。”杨眉特意提起“我们”,不意外地看见陆行空脸上表情微微一滞,接着道:“泯王一向自大,派遣她们前来也是明目张胆。不过也正是因为她们已亮明身份,我提防着她们,自是不会有甚么差池。若是杀了她们,王爷定会另派探子前来监视,到时候如在暗中查探,你我还半点不知,这不是更加可怕么?”
杨眉一面观察陆行空,觉得他似是松动,一面乘热打铁地玩笑道:“再者,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姑娘,若是只因这点小事便命丧我手,岂不是太可惜了?我这冤孽可也造得大了。”
陆行空眉头略皱,笑道:“虽是如此,但难保此二人不存着什么歹毒心思。杨兄自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怕她们没有杨兄这等好心肠。若是动起手来……”
“若真动起手来,只怕她们也非是我杨令的对手。”杨眉笑呵呵地道:“杨令的身手陆先生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行空曾先后派出十余人跟踪杨令,意欲探查他的行踪,结果没有一次不被他甩开的。说起来,这杨令也颇有几分玩心,有一次竟把炮竹点着扔进厕中,可害苦了那日前去的暗探。”陆行空说罢,想是回忆起那日暗探前来汇报时的“盛况”,不由得轻笑两声。
“正是!”杨眉呵呵笑道:“我家这忠仆杨令,别的本事没有,打架斗殴蹲墙角爬房檐的技艺那可说是举世无双!有他在,陆先生又何必担这心呢?”想了想,加上一句:“再者,以我杨眉的手段,两个女子想要从这里偷得什么消息去,那也是千难万难。陆先生信不过别人,难道连我杨眉也信不过了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行空也不便再坚持下去,否则便是质疑他杨眉的能力了。陆行空只得点点头道:“即是如此,行空就再多嘴一句罢:杨兄还需处处小心为上。不得已时,还是那句老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两条人命比起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朝政,孰轻孰重,杨兄还请多多斟酌拿捏。”
杨眉听到“区区两条人命”时,面色稍变,随即恢复,却没能逃过陆行空双眼。想来他也是听不进去的,陆行空有点遗憾。然而也知人无完人,杨眉说能应付过去,就定是能行。只是:“杨兄,这两个婢女可饶过一命,但那西家财宝,可是务必取出来的。”
杨眉思索片刻,并不回答陆行空的问题,反而问道:“陆先生,你在朝中经营多年,甚至连后继者都想到了,难道便没有一项产业以备不时之需么?”
“确有一项。实不相瞒,在这澜沧县内,就有一分店在此。”陆行空答道。
“在下曾因采买菊花一事将本县大商户都逛了个遍,其中有一处,甚是不寻常。那家商户名唤霭若居,主子是个士绅,店面交由老板打理。说起这老板,那可真是……唉……我先后碰到这老板两次,第一次是和鲍协前去,伙计推门摔进来,老板上前赔不是,那可真是玻璃弹珠儿八面灵光,活脱脱就是个生意场上滚出来的人精儿;后一次是同杨令前去,那老板却是不卑不亢,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把牙咬得忒紧,软钉子也教我吃了不少总还是不松口,当真不是好相与的。两番遭遇当真如那水火不相同。因此回去后,我便找出档案细细查阅,居然没有查到这店的老板是谁。想我澜沧县居然有这等能人,还能瞒过在下的眼睛!……不过现下想想便不难解释了,这霭若居的主人就是陆先生吧?”
“就如杨兄所料,这霭若居确实是行空的产业。当年鲍大人出仕鹤庆,我便买下一处郊外旧宅为址,由我亲自设计并主持建造了这间霭若居。然而我名下产业并非仅此一项,北方店名霭若者,总共有四十九处。这些年,我也投了不少心血到经商上,就是为了防备万一。”陆行空突然咳嗽起来,伸手就往袖子里掏,可先前的帕子裹了痰用不得,只得用厚厚的里袖捂住嘴拼命忍着。杨眉见了,生怕他当真喷出血来,赶忙掏出手巾递过去。陆行空想起他那脏得粘手的帕子,急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碍事。好容易停了下来,陆行空费劲地喘息着,展开袖子看,深深的紫色被血浸得有些发黑。陆行空见怪不怪,待平息下来,又继续道:“我这些产业,鲍大人也不甚知晓,只当是我同别人合伙弄的四五个铺子,借着士绅不用纳粮这一条赚点钱花,时常拿这取笑我,却不知……唉……我告诉给杨兄,望杨兄能够善加利用罢。”
杨眉见他不接自己手帕,也不尴尬,把那帕子在手中绞着玩儿,问道:“这些店家怎会相信在下便是陆先生的接班人?莫非空口白话说将出去,人家就待认了我?”
“凭证自然有,”陆行空道,“等行空死后,自会有人交到杨兄手上。”
见杨眉点头,陆行空复道:“然而杨兄须要知道,行空这些产业,哪怕再多十倍,也及不上这西家的万贯家财。杨兄,行空虽时日无多,仍盼着能取出这笔财宝,也算为将来留一条后路。”
杨眉见他反反复复只是说这西家财产,甚是执着,不由得十分不耐,说道:“陆先生多次提到要取这西家宝藏,然而西家到底有多少财产,陆先生可知道?”
他这一问,本是想就此堵死陆行空的说头,只要他答不知道,自己当即就能给他堵回去——笑话,连多少钱都不知道,就值得你这么拼了别人的命去取啊?说不准早就被西家花光了!西家子孙后头没落,也就是这原因!
不料陆行空张嘴便接道:“行空多方查阅,推算出这笔财宝至少当在一亿四千万两以上。”
“嘶!”杨眉一口气没有上来,憋得连声咳嗽。他虽博览群书,但到底没在这件事情上如陆行空这般浸润过,所以纵然教他猜出西家宝藏埋藏之地,也万万料不到这西门氏当年竟能积贮下如此之多的财富。就算西家子孙再败,这么大笔钱若想要花完,也是需要本事的。而要是将这钱取出,将来不说上下打点的人情人事银子,打几十场仗都够了。
陆行空知他对杀死西家图谋其宝藏一事很是不愿,于是放缓口气,妥协道:“杨兄既然不愿,那便由行空代劳好了。今天这名单往上一递,再过数日定会调鲍大人回京述职,并另行派任。你我二人当随同进京,陪侍左右。在那之前,西家财宝定要取出……”
“不必。”杨眉突然打断他:“不必如此。”见陆行空以眼神询问,便道:“西家财宝不必取出,只需仍让它依旧沉埋于地便可。
“这亿万两白银,若是取将出来,送到何处都是一个危险,只要做得稍有不妥,不免为他人作嫁衣裳——让人一股脑儿偷了去事小,就怕有人觊觎,图财害命,那时不免又是一个高祖皇帝的故事重演。给鲍协也添些麻烦。”
一提鲍协,陆行空果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杨眉又道:“再者,这许多银两宝物运送在路上,你我也不能放心。何如不取出,就地存放于西家宅院内?论机关,要想建造得比西家更胜一筹已是极为困难,然而没有这机关,又万难教我们放心。索性就囤积此处,买下他的宅院来,何时需要多少便何时来取多少,岂不是方便?”
“然而这鹤庆府地,距离京城有逾一月的路程。若是急需用钱,来去两个月时间,如何等得?”
“这也不难。想这西家当年战乱时节,尚能屯驻这许多财宝而不被人知觉,其间必还有些关窍所在。当年他们以修建宅院为掩饰,暗暗运入金珠财宝,神不知鬼不觉;如今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假托园内改建,拆下许多废料转卖出去,亦能瞒天过海。且不需一次便将宝藏全部取出,此次上京,我们暂且弄出个两车来,晚间无人时分到钱庄兑了银票贴身携带,可不甚好?”
“然而如此之多的银钱,别说运送不便,就算送予钱庄兑得银票,总还是难免走漏风声。”
杨眉低头想了想,道:“那便送往当铺。抵当旧物,这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之后另由钱庄之人上门兑取,如何?”
陆行空想想却也无有他法,只得道:“这当铺可得选好,最好是能和钱庄通气的。否则走漏出去可不是小事……”
“陆先生大可放心,此事就由在下出面办妥,必不会留下半点痕迹把柄。”杨眉将此事承揽到自己身上,信心满满。
陆行空点点头算是同意,嗫了口茶润润嗓,又道:“只这西家若要不愿腾挪大宅,这便如何是好?”按他的意思,西家人就算不知道开启财宝的方法,至少也应该聆听过祖宗垂训,对自己家史有个了解,不会轻易卖出祖宅。更不要说西家已在此地扎根百年了。最好的方法,陆行空觉得当是由他出面,以潘氏之事的后续为由,邀请西家当家和他的几房夫人见面详谈。他虽已罢官,然而县内人人知他与鲍协交好,且曾暗中要挟过西家当家,想来西家人不会也不敢拒绝。之后也不消自己出面,只需遣人扮作盗贼,等他出府之际,将一家老少在外杀得干干净净以作仇杀就可。或是直接遣派手下深夜逾墙而入,扮作强盗劫财,杀人后将堂内值钱物事一概捞走,想来不会招人怀疑。此后他的大宅亦将没入官产,再以鲍协之名买下——鲍协在鹤庆为官三载,对此地颇有感情,以鲍家嫡长子的身份购买这样一座大宅作为别墅,可谓合情合理。只这其间有两点不好:其一,鹤庆近来多事全因西家而起,此时西家出事,未免惹人怀疑。而这泯真王爷更加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子,他对鲍协的关注、对杨眉的关注可谓不少,西家全家被杀之事若是传到他的耳朵里,恐怕会疑心到鲍杨二人身上。到那时候不察便罢,若是查问起来,鲍协这边风险不小。然而若是做得好,整件事情利落干净滴水不漏,鲍协杨眉也完全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关键是其二。当日他设计杨眉收了银子,落下把柄在他手中,为的就是日后杨眉能够听凭控制。此时杨眉虽已罢官,然而若是将此事捅出来,便不是牢狱之灾就能了事的。本朝对贿赂枉法之罪判得甚重,眼下世道不振官行不昌,宦海浮浪心照不宣,但都没有揭破这层窗户纸,哪个也不是敢明目张胆地做出来给世人看的。杨眉此刻答应投靠鲍家,虽然大半原因是泯王暴虐与他清明盛世之道有违,然而多少也有自己要挟的缘故。西家当家捏在手上,活着就是证据,死了便什么都成不了了。到那时杨眉如果翻脸不认人,那鲍协就只有吃瘪的份。更甚者,他若将自己的筹谋散布到别人耳中,或者只消从中作梗,难保鲍协不会大受其害。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不能够完全相信杨眉,他要为鲍协的将来谋划一个万无一失。故而陆行空虽说杀了干净,心下仍是天人交战举棋不定。而且杀了西家,这在杨眉眼中便与泯王无异了。
杨眉却知道西家必定会腾挪大宅予他,他有他的计策。杨眉也知西家在一日他便一日受制于陆行空,然而他并不放在心上。他所关心的是西家满门不应无辜受死。
“如此这般,当能取得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