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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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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陆行空时已是日西时分,只是这漫天铅云不散,太阳是半点影儿都不见的。杨眉从门口踱回院中,满脸倦容,站定在紫藤树下,瞥眼瞅见杨令上次刻上的那个隶书的“杨”字,伸出左手食指随手在后头加了个“令”字。杨令本来大字不识几个,和杨眉相处了这几年,好歹是学会了看书认字,但说起写来,除了他名字写得像模像样颇有乃主之风之外,用杨眉的话来说简直是不能看的。杨令笔迹模仿杨眉,故而这两个字刻在一处,就如同出自一人之手一般。倚着树休息了一会儿,杨眉又在这二字之下,仔细地添上了两个字,这才微笑着离开。
到得晚间杨令回来,老远就看见紫藤树上多了几块疤。快步走过去,只见上头除了自己头先刻的“杨”字之外,还用杨眉惯用的隶书多刻了“令逆仆”三个小字。
这抠门老爷定是在报复我昨夜扔他出门和今早伺候他洗脸的事!杨令恶狠狠地想,脸上却不禁浮出个笑容来。
过得两日,杨眉带上杨令,亲自往西府走了一趟。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西府门前两盏红灯笼全都撤了下来,家仆身上都带着孝。
西家家主浑身缟素出门迎接,见是杨眉,不由得颇为尴尬,又带着几分怯懦,小心翼翼地将杨眉二人迎进正堂。好歹曾是一县县令,自己又求过他,西家家主自是不敢怠慢,伺候着杨眉坐了上座,又赶忙吩咐下人上茶。茶水尚未端上,下人又来通报,陆行空前来拜会。西家老爷不听则罢,一听陆行空的名字,不由得冷汗若水涔涔而下,乍白着脸向杨眉告个罪,匆匆地去了。一会儿工夫,陆行空便也在西老爷的陪同下来到正堂上,和杨眉互施个礼,都往上座坐了。西家正堂富丽堂皇,上座却坐着两个白丁,掌管偌大家业、挥金如土仆从如云的家主西老爷反倒在下首相陪,寻常人看来倒还真是世事颠倒。然而这主人翁却不在意这个,他只顾着心惊胆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两人来意如何。
杨眉喝了半日的茶,不见陆行空发话,瞟了一眼过去,见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便知是要自己来打这个头阵,当下仰天打个哈哈,道:“西老爷,一向少问候,您老人家身子可好?”
西家老爷听了这话,诚是惶恐,赶忙站起身来弓腰道:“大人这话可是折煞小人了!‘老爷’二字实在是不敢当,大人若是不嫌弃,称呼小人‘西大’便了!”
“好!甚好!我就喜欢这么样的爽快人!”杨眉击掌微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别称呼我‘大人’了。我早已罢官多日,若是传了出去,于现任县太爷面上须不好看。西大,你只叫我名字‘杨眉’罢了。”
“这怎么敢!大人眼下虽罢了官,但终是有东山再起之日,小人自当竭力巴结,又怎敢直呼大人名讳?”这西大的头勾得更低了。
“那叫‘老爷’便了。”杨眉道,“其实叫什么称呼什么,都是小意思,只要心里记挂着大小尊卑长有次序就是了,不必这么计较。这和朝拜佛祖时,只讲求心里信佛而不需刻意挂在嘴边上是一样的意思。可要是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手头做的不一样,这可就真的是欺人太甚了。譬如说西大你和我就这么对坐着,我叫你一声‘西大’是确实把你当了朋友,嘴上这么叫你,心里也把你当做朋友来对待的;你称我一声‘杨眉老爷’,若是光挂在口边,心里却暗自诽谤,骂我是不请自来的混账行子王八羔子,喝了你家茶水占了你家上座,把个威风八面富甲一方的西大官人给逼得只敢坐在下首,讲句话连腰都不敢直起来,可不是心口不一地欺辱我么?”
陆行空听他一上来就挑个刺儿挑剔人家,偏偏又把歪理说得如此之正,不由得十分好笑,只好按住嘴咳嗽两声遮掩过去。去看西大时,只见他满头大汗,一张方脸憋得通红,立在下首弯成了一只大虾米,打拱说“不敢”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显然已被杨眉镇住了,心里只觉杨眉作弄起人来也是使出了十分的功夫。平日里见他被他家杨令揉圆搓扁地欺负,被商氏姊妹两个花招百出弄得晕头转向,还不知他也近墨者黑学了不少,不由得甚感有趣。
杨眉却还一本正经,在前头伸出手去虚扶了一把,四平八稳地说道:“西大官人何必这么急着辩白?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只是这世事相通之处颇多,所谓万法万宗,皆出一脉,正是这个道理。西官人你说是么?”
这西大刚才被他这么一通搓弄,又见有上辈子的债主陆行空上头坐着,哪里还敢说出个“不”字来?只得说是。
杨眉点点头,眯上眼睛接着发表他的大论调:“我所说是从小处所见着眼,看的却是万千世界。窥一斑而见全豹,诗云‘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满园春色只从一枝红杏上显现,说的也是一般的道理。我辈克承前人传统,得他们的教化精髓,自该奉之以为经典,好好学习才是。”
“可是,”杨眉突然厉声道:“此虽是至理名言,却仍然有人掩耳盗铃,口不应心!”
西大给他高声一句吓得从椅子上一蹦,几乎落地,赶忙扶着桌子坐好,吓得心几乎已哽到了喉头砰砰直跳。
杨眉适才一乍,收效甚好,不由得暗自得意,口风一转:“我就碰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心里头明明装着他夫人,却总也不敢表露出来。他家夫人犯了事给关了起来,他面儿上装作若无其事什么也不做,暗地里却又偷摸着替她发急。这样没胆子,抬不起放不下的男人,你们倒是说说,这是可笑不可笑?”说完便哈哈大笑。
这边陆行空也在笑,眉眼都蹙了起来,只有西大脸色铁青紧要双唇,眼中射出两股炙热的光,如同重伤的野兽般重重地喘息着。杨眉注视着他,似在等待他的回应,不管是暴跳如雷还是痛哭失声。杨令见他如此,虽然也是满脸笑意,却在旁边暗暗做好了应变的准备,打定主意要是他敢扑上前去伤害杨眉,自己便先行使出小擒拿手制住他的手足。
然而等了又等,众人只等到西大沉沉的一声叹息:“过去的事,还说他作甚?老爷要嘲弄小人就只管开口罢。”
杨眉盯了他片刻,见他头也不抬,显然是心灰意冷,不由得有些失望,转头看向陆行空,两人打个眼色。杨眉便道:“你既然已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也不用我多说了。照你这般说来,你对潘氏是毫无眷恋之情了?”
西大默默,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出了这样的事,老爷怎还能盼我对她存有眷恋之情呢?”
杨眉突然冷笑,对陆行空道:“陆先生,你看到没有?世上果有这般心口不一之人!对潘氏自不必说,没料到他的嘴对心也是毫无诚意!若不是同长在一个人的身上,我还真得当成是两个人呢!”
西大低着头,嘴唇灰白颤抖不止。
杨眉继续道:“眼见潘氏步入死境,居然还这般无动于衷,就算石头凿的心也该软了罢?看来多说已是无益,陆先生,我还是先告辞了。”言罢起身便要走。
“杨老爷请留步!”西大“忽”地站起身扯住杨眉,颤声问道:“你说潘氏……潘氏怎样了?”
杨眉双手一拂,拂落西大搭在胳膊上的手,冷然道:“既然不关心,你又何必多问?”
“老爷!”西大“扑”地跪下,眼中溢出泪来,大声道:“小人……小人刚才撒了谎!小人对她……对她……实是又爱又恨,心之所系……且此事全由小人多娶妻妾而起,是我先对不住她的……先前陆……有人交代我取她性命,我为了老母在堂只好答应……可事出不过几个月,小人母亲就不幸下世了……这可真是……唉……报应啊报应……我用心不专,惹下这场惨祸,还报应到母亲身上,我……后来我日夜不安,深自反省,终明白心中情爱所在……她虽身在狱中,然我心已随在她身侧,再无余地可去了……小人早已暗下决心,如若她有个万一,必定随她而去……杨老爷,小人性子一向懦弱寡决断,然而此番所言,当再无隐瞒……杨老爷陆老爷,求求你们告诉小人,潘氏……已然定罪,怎的又入了死境?”
“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何用?照你所说,不过徒增一具死尸而已。”杨眉冷冰冰地道。
“小人定当想尽法子保她性命!”
“你?你又有什么法子好想?”杨眉依旧咬住了口,丝毫不见松动。
“小人……小人虽没有什么好法子,但要是用钱能够买得动的话,小人定不疼惜!若是当真没有了办法,成不成虽说看天命,我……我……我定是要尽人事的!”西大红着眼眶,斩钉截铁地道。
“这还像句人话。”杨眉脚下轻轻顿了顿,终于回转身子坐回到位子上,道:“你那小妾潘氏,如今在狱中已是生命垂危。”
西大“啊”的一声,手臂一抖,竟将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啪”的一声响,碎成了几片,茶水茶叶泼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