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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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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当日同杨兄说是借潘氏一案选上的,其实不是实话。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陆行空想了想:“那时鲍大人还未出仕,我陪他在京中念书,也时常出去行走,听老爷讲些朝中大小事。
“自鲍大人一十四岁起,我便留意着这个人选。一是以后能多个助力,二来也是担心若是我有个闪失,鲍大人决计不能给拖累了。不想真叫我给猜中了……”
“……什么?”杨眉有点懵。
“此事迟早也要告诉杨兄,索性今日一道说了罢。”陆行空望望窗外,微笑着道:“行空已是命不久长。”
“什么?!”杨眉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行空确实是如此。杨兄请看。”陆行空伸出右手把左臂上衣物往上推了推,只见断腕上方三寸处,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七八个紫黑色的小点,每个都有米粒大小,如同附骨的毒虫咬噬血肉,衬着他苍白的皮肤显得异常妖异。
“这是聚花散,我是中了这聚花散的毒了。”陆行空沉沉地道:“中此毒者,手腕处会渐渐显出七个黑斑……我对药理涉猎不多,却也知道这毒的厉害。起初发现之时,我便已查阅多种医书毒经,解法处注明的均只有二字:无解……我如今已是半死之身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大半年了。开始还只是咳嗽发热,等到热退了,就开始畏寒咯血。此毒最是耗人,耗到最后油尽灯枯。我虽明白它的厉害,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延请各处名医方士,只可惜最终还是无一人解得了此毒。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行空必将就死。”
“……此事鲍协知道么?”
“我怎敢告诉他?”陆行空苦笑道:“他最是急躁好义气的人,若知我如此,还不乱了方寸?……鲍老爷本命我拘束着他些,可我眼见……就都没大管。杨兄看他,不是比以前松泛快活了许多?呵呵……只是当真要走的话,恐怕还是放心不下他。现下能够找到杨兄继续帮他,行空就算现在死去,也当没有遗憾了。”
虽然如此说,但说到底也依旧只是那个放不开,满腔的辛酸惆怅,此刻也只有杨眉能够诉说。可陆行空并不想在人前示弱,既说没有遗憾,又何必摆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嘴脸自哀自怜,徒增悲伤?
陆行空再看看杨眉,上停长而下停短,鼻梁挺窄,山根凹陷,人中单薄,亦不是长寿福禄之相,心下不禁叹息,想要提醒杨眉也赶紧寻个人,免得以后没有交代,又觉得如此一说好似咒杨眉早死一般,当下便忍在口边未说。转念一想,各有各缘法,自己帮得鲍协一时,需帮不得他一世,要是有点什么,自有天道管,自己又怎能处处为他设计好呢?这样一想,当即心下稍稍宽慰。
“若要以此毒取人性命,只需一次下足量,则两个时辰以内,此人将七孔流血而死。若想制成慢性药,则要加入一味雪莲,克制其中厉害毒性,再使人分七次少量服食。我想,下毒者必定是对我十分熟悉,说不准便是身边熟知的人。若是如此,鲍大人的安危却怎生保障?我左思右想,只得将身边近侍全部辞退,再说动鲍大人也换去近侍,再从京专门派人来管理膳食。但鲍大人整日价就喜欢东奔西跑,府上的正经东西反而不合他胃口。不过他倒没有中毒。”说到这儿,陆行空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恶人活千年。”杨眉评价道。
陆行空听了,不由得直笑,他身体不好,笑得一会儿就喘不上气,伏在桌上扯着嗓子咳嗽了几声,掏出手帕,将咳出的痰吐在里头包好袖了,这才接着道:“我此次选上杨兄,实不相瞒,实是我身中此毒,不得不如此。
“数年来,我一直在寻觅此人,却始终没有合适的。直到我了解到还有你这个人。
“杨兄,那年你在刑部任主事,办了四个大案——火烧皇粮案、京城无头尸案、真假知府案、官银遭劫案。从那时起,我便留心起上杨兄。
“有了目标,我便派人四处探听你的消息逐渐了解到了你。后来就将你定为了备选者。只是之后过了不久,杨兄忽然因事被贬。恰逢鲍大人需要外放历练,我便向老爷建议,让鲍大人到了这鹤庆做知府。
“后来的事,杨兄应该清楚。直到完全确定下来、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拉到鲍大人身边,是你破了潘氏案子的时候。现在,行空知道了,我的确没有选错人。”
“哦?在下怎么没有觉察出来?”
“所谓当局者迷。四年前朝廷官船遭劫,一百万两赈灾银全部被抢。附近官府即刻调遣官船堵截,虽然抓住行盗船只,然官银却凭空消失了。是杨兄建议打捞河底,认为盗贼劫了官银后立即沉在河底,欲待风声不这么紧时再行转移。因其轻船逃跑,故而官兵追不上只有堵。依言而行,果然找回那批官银。
“这一次的名单编制,杨兄离京虽二年多,却还是察人之所不能察,感人之所不能感,状百官之态如在目前,又能切实为鲍大人着想,实属难得。”
“你想知道为什么?”杨眉一笑,拉开抽屉打开夹层,抽出一个袋子递过去。陆行空顺手接过,抽出其中纸片翻看,愈看愈觉杨眉高明之处,竟能未雨绸缪,不由道:“杨兄大才,真乃无双国士!”
杨眉听陆行空如此赞扬自己,虽知他只有一半的真话,另外一半实是出于讨好之意,但仍是忍不住得意洋洋,脸上表情贼忒兮兮,一双眼睛眯得如同耗子一般,嘴角弯起,只差两撇胡子往上翘两翘。
陆行空乘他高兴之际,决心再捧他一捧,将心中所想再提出来:“杨兄经纬韬略,无不胜行空十倍。将来鲍大人有杨兄辅佐,上天实是待行空不薄,行空也无甚可抱怨的了。只是行空还有一句话,不敢求杨兄时常挂在心间,只求杨兄行事时,偶尔想起我这句话……”
“什么话?”
“望杨兄能够偶尔想起陆行空这人的心肠。”
一语既出,两人都是一阵沉默。陆行空心知杨眉对自己挟制西家一举甚是不喜,甚至是厌恶非常,然而古语有云:无毒不丈夫,朝廷之中党争日趋激烈,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只有对敌人下得辣手,不给其丝毫反败为胜之机,方能赢得一席立足之地。且事关鲍协,事关鲍家日后兴衰存亡,陆行空自是不敢稍有松懈。他自觉深知杨眉秉性,最是下不了手的一个贪图名声的人儿,此时虽因泯王的缘故投到鲍协这边,但到底是心慈手软,大事上最易给人留个后路,养虎贻患。故而陆行空虽知杨眉必恼,却还仍是委婉地说将出来。
不料杨眉皱着眉想了一想,竟然点了点头,真是大出陆行空意料之外。杨眉虽不喜他做事赶尽杀绝,却也着实佩服他有这等狠劲。此时见他无话,遂问道:“陆先生此话倒让我想起,先前说到泯王派来的那两个侍婢,该当如何处理才是?”
陆行空见他这般问,问的还是自己已经回答过的老问题,显然是将自己刚刚的话当作了耳旁风。饶是他脾气好,此事事关重大,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话里也带了三分不耐:“杨兄,在下的意思是,索性一股脑儿杀了,免得后患无穷。”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西家这笔财宝,杨兄也务必取出。”
“那又该怎么个取法?”杨眉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
“杨兄不必挤兑行空了。”陆行空苦笑一声,继而摆正脸色,沉声道:“杨兄不忍,终不是个办法。今后这许许多多的事,若不即刻决定了,日久必定生变。这般妇人之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今后还怎么在这官场上立足?!弱肉强食逆我者亡,本就是天道法则,非人力可能更改。当年夫差丧邦,全因一念之仁放了勾践君臣归国;霸王乌江自刎,也是鸿门宴上走脱了刘邦之故。杨兄以为宽仁者,实是糊涂到了极点。到时候丧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连累家属亲朋,这是该,是不该?!”最后这两句,已全是质问的口气。
杨眉听罢,“扑”地起身,在书房内绕得两绕,转过头来说道:“陆先生,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我在听涛园中的事?那日王爷对你我二人说的话,陆先生该不会忘记了吧?”说完也不等陆行空答话,杨眉接着道:“王爷想要将我们收为党羽,你说想要考虑两日,我说我与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后来你先行离去,我被王爷囚于耳房,一至后来砍去右手。后来二日,你给王爷答复后,亦是受了刑责。此事,你可记得?”
陆行空脸色微阴,抿着嘴没有接话。
杨眉道:“陆先生既已答应在下知无不言,那在下倒想插一句闲话问问,你那二日究竟是作何想的?我知你对鲍协忠心不二,又怎会要考虑两日?”
陆行空顿了一顿,缓缓叹气道:“既是行空答应的,自然不会是白话。杨兄想知道那日行空为何说要考虑两日么?不过是个缓兵之计而已。两日间,我想过千千万万种法子,可最终还是觉得,我到底是该像你那样,将心底所想正大光明地说将出来,方才是唯一的路。于是第三日我就到听涛园去面见王爷,将辅佐鲍协生死不论的意思给他说明了。本以为王爷定会大大地为难我,没有想到,王爷竟只是挥手教我退下。我心中大喜,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简简单单平平安安地结束了,可没有想到……”陆行空回想着那日的场景,不禁摇了摇头,道:“……我躬身退出之际,还暗暗窃喜。不料恰巧遇上这王爷的管家,好似是叫周旋,前来回报。那时我尚未离开书房外院落,隐约能够听到里面高声对话,是关于杨兄的。我一听,只觉不对,便又伏回墙角,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当时他们已将房门关上,自是看不见我,只当我是走了,怎么也料不到我藏在窗底,将他们的说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王爷恼杨兄不服,将管家痛斥一顿,那管家则在里头低声申辩。王爷更恼,说管家收了杨令的贿赂,不肯对杨兄用刑也还罢了,反而在里头照顾有加,这才养得娇惯了,只当王爷说的话是……是放屁一般。训了一通,王爷便说到要惩治杨兄。说磨掉一个人骨气好的方法之一,便是抽掉他的骨头。杨兄仗着脑中功夫不将王爷放在眼中,便要断了杨兄的笔墨,教你满腔锦绣写不得,满腹经纶用不得,这才是绝妙之极。当下便叫管家去砍了杨兄双手。
“我听了,这才惊惶起来,连忙敲开书房大门去见王爷。王爷见我未走,眉头紧皱,问我是不是听到什么。我据实以答,且求王爷勿要伤了杨兄双手。
“王爷想了想,便狞笑道:‘你若想他好好的,便得替他受这份罪!你们二人,本王定要留下一双手在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自是愿意相代。不料王爷临时又改了主意,说道:‘杨眉得罪本王不轻,饶是你愿意替他,终究也太便宜他了。无论如何,他的右手本王是要定了的!’于是这才……”
陆行空缓缓道来,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一个耳熟能详的再平凡不过的故事。杨眉却突然全身颤抖,看着陆行空颤声道:“你……居然是你……那日之前王爷本道要砍我双手,却到底也给我杨眉留下了一些儿余地……我初时也想必是有人相助,却没有想到……”
“是我。”陆行空轻轻地道:“既已选中杨兄为鲍大人左膀右臂,行空又怎能眼看杨兄先折在了泯王手里头?当时我向泯王苦求不果,只保住了杨兄左手,心下还时常忐忑。不过就刚才杨兄的名单来看,一只左手亦已足够担大事业。我已是将死之人,一只手又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