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24、第 24 章

　　杨眉此番料算错误，直接导致到正堂去见陆行空时，顶着的是两个黑眼圈外加一张菜色的脸。他才倒在床上入梦，久不见动静的杨令就亲自前来叩门，所用气力之大，震落一地灰尘附着雪花：“老爷老爷！陆先生来了！陆先生来了！”
　　杨眉瞬间被这大嗓门吵醒，眯着眼睛往窗户那边看了看，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婵姐她们呢？”
　　“做完早饭丢着，带着她妹子出门玩儿去了！”杨令在外头把门拍了又拍：“老爷你赶紧！别让陆先生老这么等着！”
　　杨眉正穿衣服，一听，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到底谁是你老爷？你这王八蛋昨天还那种态度对我，今天对着那伪君子立马就变了脸了？！
　　“你还是我杨家的人不是？！”
　　“我是，我这不还跟着老爷你姓杨呢嘛！”杨令敷衍道：“老爷你可以起来了吧？”
　　“我要擦脸！去给我端热水来。”
　　“还擦个屁！就你那脸又不光又不油的，袖子抹抹就成！”
　　“……”
　　于是杨眉出现时就是这幅尊容。
　　不过好歹他还用青盐擦过了牙。
　　陆行空仍旧是一副出尘的美男子形象，穿着厚厚的紫貂皮袄，腰下悬着那块墨玉。只是这脸孔却仿佛比昨日还白上几分，嘴唇也在肉白色里显出淡淡的紫色，眼圈下笼着一层青白，看上去倒似有些病态的妖异。
　　行过礼，两人当即屏退下人，走入旁边的书房内，关上房门各自拿出整理裁定的名单，仔细讨论起来。陆行空瞥眼去看杨眉的名单，不禁大吃一惊：上头歪歪斜斜画着圆圈、点、勒杠等乱七八糟的许多图形，教人如坠迷雾。杨眉见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立刻自豪地解释道：“我这左手不灵便，写写画画的就只是图个方便。这圆圈即代表工部，点是吏部。后边再加竖杠的，是做侍郎；加横杠的做主事……打点的人是贪钱，得破费几个才能留得住；杠子勒上名字去，是觉得这人不好使，日后不好调动，绝不能留在京中，得打发出去。至于打发到哪儿做什么官职，再做商量。”
　　没有过多的分歧，杨眉说一个，陆行空就下笔拟一个。两人所拟名单十分相似，只有几处所见分歧，两人各抒见解后，大都依从了杨眉。只有鲍协的官职争执不下。依照陆行空的意思，鲍协当进吏部去做主事。杨眉的意思也是主事，但却是在兵部。
　　朝廷六部之中，礼工二部向来被视为虚职，户刑二部也仅可可而已，真正掌权并能影响朝局的，只是兵吏两部。鲍协之父紫微居士鲍逸尘，人称鲍紫微的那位，现任当朝宰相兼吏部尚书，当时也是凭借家族之力迈入官场，从吏部里一步一步历练出来的宦海当家人。陆行空希望鲍协与乃父一般，进入吏部积累人脉，掌握官员动向进而控制他们，笼络起一个泯王、甚至皇上都难以匹敌的大党，达到权力的最高峰。
　　杨眉则不这样想。一群子京官拉党结派，而且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要是一个搞不好，惹翻了皇帝，一声令下全部革职；想造反？行！京城里驻兵两万，再加上城西三十里外就是皇帝亲属的三万骁骑营，合在一起拢共五万，再大的党都给一锅端咯！前人的路是前人的，后人要是亦步亦趋顺着一步不落地走，终有一天会绊倒在已经被前人踩得稀烂的坑里。变则通，当年紫微出仕，朝中大派仅鲍氏一家，兵权皇帝鲍氏各握其半；如今天下，鲍家泯王皇帝各成一体，兵权五分，皇帝拥其二，泯王执其一，西南藩王林立，共掌其一，鲍氏仅存其一。且鲍氏所有的兵权，早已不在鲍姓子孙手中，而是落在了几位身属鲍党的将军之手。他日无事即好，若是叛变出去，鲍氏手无兵将，说话口气都大不来，走路腰都挺不起，还如何重拾当年翻云覆雨等闲间的盛况呢？到时鲍氏树大中空，树倒猢狲散，大臣纷纷另投别处，却反过来指摘鲍氏不是。鲍氏经营数百年，本也是根基牢靠自立以直，但怎经得起满朝官员左右攀咬？皇上泯王又怎能为了一个倒了的鲍氏，而逆了满朝文武的心思？况且泯王鲍氏向来就是对头，只要他再往皇上面前进言一二，皇上回护幼弟，自是言听计从。到时候只需寻得鲍氏大小一个错处，这鲍氏就算是毁啦。
　　陆行空听了，纵然略觉夸张，却也不禁骇然。
　　杨眉端起浓茶来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讲：鲍氏毁了，这家主鲍协该当如何自处？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泯王自幼长成虎狼心性，怎会不懂这句话内中含义？鲍大官爷这罪名怕是落得实了。到时候往监狱里头一下，那将比众犯官子弟还不如。想来那狱中阴寒潮湿，湿气透骨，不消一年半载就能将人折磨成废人。泯真再派人加意照料些个，倒也不用一年半载，只需十数日功夫，就能将我们这位鲍大官爷……唉……
　　陆行空听到最后几句，不由得心中一痛。他自视本不算鲍氏中人，所为者，不过鲍协一人而已。此刻杨眉的话，正戳中他心中最疼痛的位置。琢磨杨眉所言，确有道理；此时朝局复杂，泯王若是掀起惊天哗变，手无兵权者必将葬身斧钺之下。
　　鲍氏数代掌权均为宰相，兵部极少沾染；当年手握重兵，也只是因为战事不起武举没落之故。此时文武双兴，西南藩王封立已久，蠢蠢欲动。当年东部沿海海寇为盗，朝廷几番由鲍氏领军平定均是失利，于是卸去鲍氏兵权改由他人担任大将军，这才扫荡尽海寇。自此鲍氏便成文举武不举的局面。鲍协若是进得兵部指染兵权，就此扭转鲍氏风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鲍协纨绔子弟习气颇重，为人虽擅流俗拍马却又心气耿直，好不麻烦的一个人，若在兵部，回旋余地恐怕还要大些。若得机会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再想想，若是鲍协进了兵部，今后自有杨眉辅佐，想来不会有事。而现在卖给杨眉这个面子，如他所愿，也正是为了他今后能尽心尽力地顺着他设定的路，一步步将鲍协推上巅峰。自己能找到杨眉接替自己已是万分地难得了，何必再苛求事事都如自己心愿、顺着自己心思向前发展呢。
　　于是鲍协的官职就这么议定下来。见陆行空最后一笔写完，杨眉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按山根处。陆行空却没有放下笔，反而重新抽了张纸，照着刚写好的名单誊抄起来。
　　两份名单立时而就，杨陆二人各执一份。陆行空折好后放到袖子里，杨眉则是抽出《史记》，往后头的空档处一塞了事。
　　陆行空见时间还早，便不急着回去，稳稳坐定下来，打好主意要同杨眉说话。毕竟，他对杨眉的了解还不足够到让他完全放下心来。选中杨眉，其中存有很多的原因，最主要的一点便是自己急切地需要这样一个人而等不得再去寻觅考察，而杨眉的确也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至少在自己这几年间，还没有碰上出其右者。
　　现在的他，比前些日子更加迫切地需要知道杨眉的更多——包括他身边的人——以便自己做好今后的安排。知道杨眉对自己并无好感，然而这三个月间的几次接触都明确地告诉陆行空，若是正经事的话，杨眉是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而这件事对于他陆行空而言，是件大事无疑。
　　“杨兄，尊府上的两位女眷，是否泯王爷惠赐？”
　　“确是。陆先生何故有此一问？”漫不经心之语。
　　“无他。只是杨兄既然允我支援鲍大人，有那二女在，终究是块心病。”
　　陆行空的意思表露无疑，可杨眉却似浑然不知一般，眯缝着眼睛，似睡似醒地道：“哦？那依照陆先生的意思，此二人该如何处置？”
　　“杨兄先前所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陆大人是要在下斩草除根？”
　　“是。”陆行空声音不大，回答却字字清晰斩钉截铁。
　　“是否就如陆大人当时对潘氏一般，对在下一般？”杨眉突然冷笑，换回了昔日称呼。
　　“杨兄言重。当日之事，行空确有不得已。”
　　“‘不得已’三字，别人听得，我杨眉可听不得！”杨眉声如利刺钢刀铿铿作响，森然道：“陆先生，我杨眉做事向来不授人以柄，那次确是中了你的圈套。不过你凭良心讲一句，若是斗智，你斗得过我杨眉么？”
　　“自是斗不过。杨兄输，只输行空在一件事上，那是你的心，比不上我狠。”陆行空答。
　　“确实。如你所言，在下比不得你。”杨眉道：“那其中蹊跷，今日可告我了么？”
　　“什么蹊跷？”
　　“陆先生何必见外？杨眉虽不敢说是学富五车，也算是遍览古籍。陆先生围绕那西家大小事件折腾了不少，要找的，说不定正和我猜着的是相同一件事物。”
　　“敢问杨兄想到的，是何物？”
　　“自是和那西家有关的东西了。说不定就埋藏在西宅之下。”
　　“杨兄果然博学，竟连地方也丝毫不错。”陆行空慨然叹道：“你所料不错，当日我在西家花的心思，实是不少。所为只此一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