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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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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令却仿佛从没有感知到杨眉如同灰老鼠般坚韧不死的内心。他一直因杨眉的伤而被如同蜘蛛丝一般的自我厌恶所缠绕。
最后一次看到杨眉的那天是在听涛园,杨眉还叮嘱自己少说少错,还托付周涛关照自己。结果,自己没事人一般地出来了,杨眉却损失掉了最宝贵的右手。
他曾经偏执地认为,杨眉对主子而言是一个特殊而必要的存在,所以纵然主子伤他,亦不过是他们聪明人之间的把戏,自己大可不必插足。万万没有料到,此次竟会伤得如此之重。那日主子没有明说,恐怕就是担心自己坏事。而自己固然知道杨眉的结局,却还是三缄其口,造成了这样的后果。然而帮助杨眉,就意味着对主子的背叛——感情上,信仰自己信仰的杨眉已经成为了他的信仰,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这梦的另一方,站着他的理智的主宰者,泯真。
杨令持续了三个月的挣扎,这一刻再次犹如火山般翻涌起来,持续不断地想在绝望的边境线上撕开一条口子,突出重围。可是却屡遭失败。
从没有过顿悟,亦无人为之棒喝。杨令掩上门,点亮一根灯芯,打算在啪啪作响的灯花下继续纠结他的纠结。
然后,门就突然被敲响了。
除了杨眉老爷,还能有谁?
杨令本来是不想开门、不想面对的。不过既然称一声老爷,住在人家的尊府上,该开门就还得开。杨令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
门外果是杨眉不假。乐呵呵地挤进门里,杨眉自觉地一屁股坐到了他家杨令的床上,手也不闲着,东摸摸西捏捏,百无聊赖地等着杨令关门,然后过来一起坐。哪知杨令见他坐了,也不过来,桌子下头拖出刚刚的坐热和的凳子,隔着桌对着杨眉坐下。
这样一来,杨眉本来准备出演的、兄弟主仆情深的搂肩搭背戏码就泡了汤了。见杨令只顾盯着灯花看,刚刚打好的感人至深的腹稿一时就噎住了。未免气氛尴尬,杨眉照死里憋出一句:“今日饭菜好吃么?”
杨令点头。
杨眉背后升起阵阵寒意。气氛愈发尴尬。
“我觉得你觉得不好吃……”
杨令摇头,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呃……最近有什么心事没?”
摇头。
“那就好。”杨眉红着脸极端尴尬地道。
“……有事的话要和老爷我讲。”
“……我觉得……你还是有事……”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杨令表情动作全无。
“好!好!好!”杨眉绷不住脸终于恼羞成怒:“真是七个葫芦八个瓢,这头按下那头起!老爷我好容易回来了,你杨令连个笑都没有,整天给爷我脸色看!感情爷是靠你的脸色吃饭的?!”
“老爷……”
“别叫我老爷!你是我大爷!”杨眉身子和眉毛俱是一挺,站起来指着杨令骂道:“成天哭丧个脸给谁看哪?爷我还没死呢!……哦!我知道了!你小子的心思长歪了吧?!打小算盘居然算计到老爷我的头上来了!我说呢,成天鬼鬼祟祟的!”
这话直戳中心病,说得杨令心几欲跳出喉咙。强自按捺住恐惧,杨令颤抖着声音尽量镇定道:“老爷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没听明白?你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杨眉一步不让反而寸寸紧逼:“你不明白,那谁还明白?难道还要老爷我掰着指头给你一点一桩地解释明白?”
“老爷!我……”
“你最好承认吧!”杨眉紧盯着杨令的脸冷笑两声:“你天生不是个撒谎的料。当年你在路边诈骗我,说我救了你非要跟着我为奴为仆,我就看出来了——说句慌能把鼻子摸烂咯!指着你要的工钱少,老爷我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今天,你可没这么幸运了!”
杨令一瞬间镇静了下来。就在杨眉感到奇怪时,杨令突然往地上跪了下去:“老爷!是我对你不起……”
“呸!别以为你跪了我,我就会饶了你!”杨眉走上前来作势要踹他,见他不动又连忙收脚,反倒差点把自己给绊一跤,好容易站定了,却吓得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得把气撒到杨令头上,更加凶恶地道:“你老小子,活脱脱就是条白眼狼!别以为老爷我不知道,你惦记着我的家产盼我早死!”
“啥?!”
“这次那王爷来,你本以为老爷我必死,撒丫子撒得比兔子还快,不就是为了赶回来霸占爷的家伙吗?好在老天保佑,爷就只丢了条右手,捡了命回来——你眼见到嘴的肥肉飞跑了,怒了?恨了?……哟呵!你个逆仆!我说对了是不是?我说对了是不是?”
杨令一骨碌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站到杨老爷面前瞪他。
“你还瞪你还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告诉你,爷我早就找到证据了!”
“什么证据?”
“灯芯!以前你花老子的钱,狂得就跟钱不是钱似的;现在知道节俭了?点一根灯芯?哼!那是你以为老爷我活不了多久,这些个家当迟早是你的,这才省着花!”杨眉气哼哼地咆哮:“我告诉你,别说爷只是缺了一只手,就算是手脚全没咯,老爷我也能健健旺旺地过日子!比你长久!爷的伟大志愿都还没实现呢,怎么能现在就入土!”
杨令僵着一张脸,上来三两下就把四根灯芯全给点着了。这回还没等杨眉开口骂,杨令已经果断地打开门,把杨眉扔了出去。插上门闩,杨令深深地呼吸,耳根清净了,心也放松下来不少。
或许今夜能睡个好觉吧。杨令和衣躺在还带着那人穷酸气的床上,支棱着耳朵眯起眼睛,外边是他家老爷悉悉索索抖动衣服的声音。
这白痴!要是来的不是我而是洛野于莲舟他们几个,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门外的杨眉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先把衣服折腾干净了,这才抬起袖子随便把脸揩揩,往旁边啐掉嘴里的雪水,眯起眼睛:这老小子还真够劲儿的!捣腾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是闹累了吧?就他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想掩都掩不住。不就是一只手吗?这不还有一只呢嘛!要他成日里这样,老爷我的嘴还不得憋死么?
哼着小曲儿,杨眉撂下一件心事,慢悠悠地踱回书房,掩上门插好闩,开始在书架前摆弄。不一刻功夫便抽出一本《史记》来。《史记》后头还有空余的位置,杨眉伸手去掏,摸出来一卷纸。把书放回原位,再端来灯,杨眉小心地展开纸卷,用镇纸仔细压住两侧,开始细细地看。
这是一份援鲍讨泯的确定官员名单,本该昨日就到的,陆行空今日才送来。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上至一品大员封疆大吏、下至九品芝麻官的几百位官员的名字和官位。杨眉细细看了一遍,又在脑中过了过,已花了不少的时间。此时恰逢三年政绩考评,正是官员调迁升谪之际,朝中两大派系——鲍氏和泯王——都在暗中各自打算,企图利用此次机会,扶植自己人掌握实权,以便压制对方。朝中党羽罗织,各处均有两党大臣在位,中立者反而备受打压,贬的贬,革的革,身居高位者寥寥可数。
而在这两派之中人员,又是有的明,有的暗。在明处的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在暗处的推波助澜暗度陈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究竟在对方的心脏里埋了多少步棋,究竟又有多少人到时候可供驱使,不把名字踏踏实实捏在手心里,实是难以辨明。杨眉手上这份,就是尚未公开支持鲍氏或潜伏在泯王手下的官员名单。
杨眉仔细地推敲着这份名单,有一些名字,他还在另一份名单里头见过,了解得说不定比鲍家人还更清楚。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京官他都熟识,甚至有一些地方大员,他也是认识的。刑部八年,即使是个不讨好的角色,多多少少还是积累了一些人脉,只是后来自己犯了事,这才全断了。现下想要再联系上,若是借鲍氏之力,也并非难事。不过,杨眉掀了掀眉毛,没这必要。眼下我虽一介布衣,可却和陆行空一样,成为了下届鲍氏宗主的辅佐者。此刻要做的,是想办法将这些久经考量的可用之才推上要职,发挥其所长,控制泯真。而如何协调选配恰当的职位,就是杨眉的任务。
懒人杨眉认命地开始这项浩大工程。拉开抽屉,卸下抽屉的底儿,杨眉吃力地从厚厚的那层底里头扒拉出个袋子,抽出里边的一叠薄薄的纸片,整齐小心地摆在灯下。接着又从其余五个抽屉里各拿出这样一份纸片,摞在一起。杨眉拖过椅子坐下,拿起头一份,最上头“衣濯缨”三字为名,以下小楷细细地写了年岁、几年几月入的官场、官职变动、性情等等,甚至还有收贿行贿等诸多把柄,全都一一注明。所有的事项上都有勾画涂抹的痕迹,边角上还添了许多小字批注。但若细看的话,官职变动一项的时间,全部都停在了显庆二年——杨眉出事的那一年。
放下这个,杨眉依次审视:贾自清、罗六一、郑陶然……比对刚才看的那份名单,杨眉从中挑出相应的人的资料来仔细对看。两年多过去,从前做的功课,很多都记不清了。杨眉直看到两眼发花,想起当年搜集这些个东西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整夜整夜地不睡也不是个事,比不得现在,熬不得夜自不用说,连稍稍劳神也是做不到的。
就这么停停看看、看看停停,休息片刻的间歇里,杨眉突然怨恨起陆行空来。明明是明天就需要的名单,却偏偏要到今日天黑才送来,而且还挑杨令那家伙犯毛病的时候送!
恨恨地想起那伪君子的假笑:“杨兄,这份名单昨日刚从京里鲍老爷那儿传过来,教我们协助鲍大人把官职的调整整理好,后日便要送还上去,因此只得辛苦杨兄了。”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在下倒是不辛苦,就怕陆先生累到了!”
“杨兄玩笑了。行空昨日已看过,生恐时日不够,于是连夜骑了马,从州府赶往澜沧,中午进了城方换的轿子。只是连日来身子十分不爽,气喘得厉害,稍稍劳累便咳嗽不止痰中带血,故而虽是扬鞭跃马,还是耽误了许多时辰。请杨兄多担待些,行空感激不尽。
“这份名单,行空就交给杨兄了。明日早晨,行空再来与杨兄相商。
“杨兄休怪行空再多嘴一句。此次调整事关重大,却不由老爷在京亲与众位大人执行,杨兄聪明绝顶,必能参透其中原委——实是鲍老爷考察鲍大人及你我,以察日后能否担当大任。杨兄曾任刑部主事,京中官员必定熟悉,只这地方官员……唉,其间难办处,杨兄还得仔细斟酌便是。你我成败系于此,况且事关鲍氏未来三年官员调任,还请杨兄竭尽全力,切莫小视了。”
“……”陆行空这话唠!
待需要看的全部看过,又是一番功夫了。就着昏暗的灯光,杨眉抬起头来晃晃,举起胳膊平平向后抻了抻,略略活泛了一下筋骨,吐出一口浊气。眯眯眼,杨眉伸手取下一支笔架上的笔,饱蘸浓墨,提笔欲写,却又忽然停了下来,想了想,把毛笔在手中掉了个个,变执为抓,反手握住,形成一个拇指在下,其余四指倒扣的怪样,这才落笔在纸上勾画起来。
胸有成竹,下笔即如行云流水。待到杨眉全部完成,估摸所耗时间,还不及前番的十分之一。杨眉撂下笔,伸了个大大了懒腰。提起纸抖了抖吹了吹,杨眉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袖在袖中,这才感觉到身子万分的疲惫困倦。望望窗外,已近日出时分。杨眉走近桌前收拾起桌上早已翻得乱七八糟的纸片记录一一装进袋中,再按原样放回抽屉的底部夹层里。
掏出帕子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将抽屉一个个装回桌上。吹熄了灯,杨眉拔起栓子推开门,外边一片白茫茫的光射得人睁不开眼。抬手遮住眼睛,半晌方适应这刺眼的雪光。放下手,眼前仍旧是那片雪,只不见片片纷落的梨花,多了个卵黄般橘红的太阳。院子里东西南北四处是堆得半倒塌的雪人儿,落在紫藤枝干上的雪厚厚地堆了一层,仿佛只消一声清啸便能震落到地下去。杨眉轻步走出门,披上温温凉凉的霞光,来到紫藤下站住。蹲下身,拘起一捧雪来,埋进脸去用劲蹭了蹭,蹭得满脸的冰凉。
稍稍消去一夜的疲乏,杨眉抖掉掌中雪块,转身向寝室走去。
一会儿陆行空那伪君子该来了,趁着这点子时间,还是好好眯一会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