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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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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夫李摧关于杨眉和陆行空的手的事,虽然是瞎蒙的,但到底也猜着了一半。
晚间,杨宅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通共四口人,正一起围坐在圆桌前用饭。其中最招眼的就是这户人家的老爷——杨眉。只见他右下臂勉强挤住碗,尽量使它不到处乱溜,左手执汤匙一枚,只管眼前米饭,有什么想吃的菜吩咐下去,就有旁边坐的一个女孩替他装到碗里或勺内,自己舀起来送进嘴里。
这样吃饭显然费劲,眼看饭粒撒得到处都是,杨老爷苦在脸上疼在心里,忙放下汤匙,用不成器的左手一粒一粒捡来,送到嘴里。就在他捡饭粒的同时,身旁的女孩迅速往杨老爷饭碗中装了几筷子东西。杨老爷定睛一看,不由得转过头去,怒瞪了女孩一眼。女孩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又往杨老爷碗里加了一筷子。
杨老爷是典型的遇强则弱型,眼见又受了欺负,只敢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梓乔,你别这样行不?”
梓乔妹子两眼一翻:“我哪样了?好心给你夹菜,你还不领情!得!我还不如喂了狗呢!”
满桌寂静。杨眉眼眶抽搐了两下,努力克制着面部肌肉不要一起扭曲起来,放缓声音温柔道:“梓乔,你看你给我夹的都是些什么?”
妹子够过头去瞅了瞅:“没什么呀?这不挺正常挺好的么?”
“正常?挺好?!”
“有什么不对了!”妹子把筷子一摔,大声道:“看你脸黄成这样,两大个黑眼圈,大蒜去毒,正好给你排排!豆渣利气,给你通通肠,好放屁!姜防你感冒!花椒……花椒……味道香,你多吃几粒养养嘴!”
杨眉四周环顾乞求帮助,也只看见婵姐抿着嘴直笑,话是一句也不准备说的;杨令端着饭碗闷不吭声只顾吃饭,半点情绪也看不出。
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小祖宗,无奈,杨眉只好把一碗佐料当下饭菜,一口给吞了下去。
“看你吃得这么急,要不要再来点儿?”
“不要不要!”
看杨眉满脸苦瓜相,妹子作弄的目的达到了,这才开开心心地给他正经夹起菜来。
杨令偷偷抬起眼,就看到杨眉几个乐呵呵的场面。可当杨眉视线转来时,他却又立即低下头。
三个月时间,杨眉当然觉察出了杨令的古怪:成日里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理,三个人的时候还有几句话,要是再加上自己,那可就变闷葫芦了:自己逗他挤兑他他不理,妹子笑他骂他他不理,就连婵姐也毫不留情。除了一起吃饭几乎就见不到人影儿,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倒是从来也不耽误。而且,杨眉看得出,杨令对婵姐抱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似乎总是在提防着她。而婵姐在没有必要时也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杨令。只有梓乔这傻妹子,成日里说风就是雨,搅了这个搅那个,也不长个心眼儿。
杨眉叹了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婵姐收拾过碗筷,就带着妹子梓乔一齐到外头街上看雪景去了——院里的雪早已被这对姊妹堆成了各式各样的雪人——毕竟都是云南的孩子,幼时少见雪,自然对雪有着一种由衷的喜欢。
此时,便只有杨眉杨令一对主仆在家。杨令三月以来一直都刻意地躲避着他家老爷,饭后往屋里一闪,门闩一上,任凭杨眉三个在外边闹翻了天也不出来。早上早早起来,出门买些粮食带在身上,到城外去喂他养的鸽子,之后往城中去做他惯常的事。这样沉闷的日子,一开始还十分不适应,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杨眉他们找的话茬也当作听不见。
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郁塞填堵胸口,只要一发声就会溃堤而出。故而他竭尽全力保持沉默。看着他家老爷,以前觉得好笑的事、会随声附和的事,现在只余下无穷的麻木。杨令在困惑,他无法与众人相处,他不知所措。而这种封冻的感觉,是在杨眉从州府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开始产生的。
杨令还记得,那天天气很不错,暖暖的阳光驱散了秋末一贯的寒,自己也如前几日一样,自从回来后便不再出门做事,而是整天呆在家守着老爷回来。背后那对姊妹吵闹得紧,妹子唧唧呱呱地问姊姊这个那个,她家姊姊有条有理地一句句回答她。杨令倚着那株紫藤,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刮那树皮,想再刻个自己的名字在上头,用隶书刻。那紫藤干上密密麻麻,全是他和杨眉的杰作,有的只是名字而已,有的却是相互挑衅的胡闹言语。
杨令的指甲不长。留长指甲太女气,也不好做事。他曾经留过一个小指,被杨眉大大嘲笑了一番,之后就剪掉了。现在短短的指甲划在树干上,触觉特别的清晰,似乎连树皮底下包裹的经络都能一一感受到。杨令深深划开树皮,切断表层的经络,刻上自己的符号。正当他刻到一半的时候,门被啪啪地拍响了。杨令的心猛的一阵狂跳,立即放下食指,三两步跑到门前打开门闩。一看,门前却是一队不认识的人,腰间都挂着刀,通穿着一色的青布衣,打扮像是寻常走镖的。可杨令还是看出他们脚上蹬的是官靴。再看后头,还有两个人牵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杨令登时明白,这些必是王爷的人无疑。
果然,马车里头抬的是杨眉。
昏睡不醒。
掀开厚厚的棉被,杨令瞧着他那截缠着血红绷带的空荡荡的右腕,竟呆住了。
来人并未停留。两人合力将杨眉架下车来,又取出几个瓶罐抛在地下,转身去了。
好半天,杨令才慢慢蹲下身,伸出尙带着草木气息的食指去探他的鼻息。即使出气多进气少,总还算是有命在。杨令略松了一口气。缓缓拉起他家老爷,架到肩头上,一步一顿走回到院子里。婵姐梓乔都在,见杨眉伤到如此,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扶着杨眉上床躺下,杨令慢慢揭开他手腕上绷着的纱布,血淋淋的创口是刚截的,白森森的骨头附着鲜红的肌腱,都露在外头。想是截手的大夫医术高明,创口断得十分齐整,并无撕扯的痕迹。再看杨眉这样,应是喝了麻沸汤,才致此时仍未苏醒,断手之后,由马车拉着从州府连夜送过来的。
婵姐看了一眼,立刻拉着妹子走到外头,怕吓坏了她,吩咐不要进去,自己则快步跑到房里去拿伤药。杨令想起来人送来的几个瓶罐,于是跑到门口捡了回来,拧开挨着个闻闻,果然有几个是上好的止血药金创药,心知王爷并不要此人身死,便大胆地每罐都往杨眉断腕上倒了些,再匀匀净净地抹开,果然流血立止。又敷上其它几种愈合生肌的药膏,细细包好。婵姐此时已拿药回来,见杨令已在包扎,便没有多问,放下怀里的瓶罐,上前协助他将纱布缠好。
杨令将换下来的纱布裹成一团握在掌中,一转身,妹子正靠在门外伸着脑袋向里头看。
“姊姊,这抠门精会死吗?”
婵姐尚未答话,杨令已是浑身一震。
纵然很多事早已知道结果,却依旧不可承受。
杨令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杨眉的影响力。七年共度的时光,岁月流淌下的点点滴滴,两人无家无室却相伴相依,就算是个铁人,心也该被捂热了罢?
回过头去,床榻上的杨眉脸上血色尽失,两颊深陷,胸腔随着不规律的呼吸急促地时起时伏,身上衣着邋遢肮脏沾满血迹,而他那只为信仰而存在着的右手,早已被齐腕斩断。
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
杨令蓦然想起当初杨眉说过的这两句话。当初的贬谪比不上如今的断腕。
让一个人在他的信仰未竟时就跌得粉身碎骨,比不上让他的信仰在眼前跌得粉骨碎身。
他的信仰在滑落,而他却失去了能够挽救它的右手。
这一招,太狠了。杨令胸中愤懑难平,想要纵声长啸,又欲抱头痛哭——
我的主子,
你教他拿什么再去书写良奏益谏、兵书战策?
你教他拿什么再去提起惩奸除恶、济世救民?
你教他拿什么再去匡扶清平世道、国泰民安?
谁曾看见过他的志向、他的信仰?!
五体不全之人,如何能再入得官场,掀起一场泼天的惊涛骇浪?!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杨令昂起头,像杨眉一般眯起眼睛,将那热辣辣的刺痛憋回眼眸深处。
杨眉却在此时突然动了动。
微微睁开眼睛,目光由飘忽而至凝聚,从杨令的脸上划过,从婵姐脸上划过,终于滑落在自己的右腕。
早就知道的结局,没有悲伤的必要。这是凤凰重生前的涅槃,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去纠结杨令的破碎的表情,也不去看婵姐梓乔同情的脸。闭上眼睛,杨眉笑了笑。
仅仅是一株竹子向上生长所遇到的一个节点而已。再往上,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节点在等待。
然而,这样的痛苦,总是能够与成长相随伴。
所以,不必为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