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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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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
冬雪纷纷如梨花旋舞,翩然而落。片片朵朵均是硕大洁白,拂在脸上身上却是一股透骨的冰寒,惹得路人撑开纸伞抵挡。从高处往下看去,洁白的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身后都排开了一条长长的足迹,延伸出极远的一段距离,又在近乎于终点的地方被雪花吞没。
这样的天,要不是有什么事的话,没有人愿意出行。此刻却有一乘小轿,不顾风雪的拦阻,以极快的速度在行进。穿过前几日还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道,转进寂寥生僻无人问津的小巷,巷子口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招牌:三朝古方,专治不举。沿着巷子往里走,走到最深处,是一户人家。比普通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家好些,但绝对说不上小康,门头上的筒瓦长满了野草,只是被雪遮住了;两扇门都是木质的,没有补漆,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挂在那里摇摇欲坠;左边那扇门的左下角缺了一块,像是被踢过之后,崩坏了一般;两边的围墙倒是很高,石头垒的,再和上土冲得牢牢的,上头尖尖角角地插了很多荆棘棍子刺蔓之类,防人爬着墙进入到里头去;隐隐约约有一棵紫藤树从里边探出两三支光秃秃的藤条来。
轿子稳稳地停住,轿夫拨开厚厚的帘子,一位年轻公子从里头缓缓钻了出来。这公子形貌十分好看,只是过于苍白了些,脸上竟然连一丝血色也无,如同与这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一般;他是长挑身材,穿着却十分臃肿,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儿寒风进去,如同刚出生的婴儿般畏惧寒冷;怀中抱着一个手炉,腰里悬着一块墨玉。这样一个人,让人不禁去想,若是脱下这身衣服换上单衣,他该是怎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三声门环叩响的声音不急不徐,这公子耐心地等在门边,继而再叩了三响。半晌,门内说话声音才渐渐响起,隐约听到里头一个男人低低的抱怨:“两个母老虎……教你们都得冻疮!……”
公子好脾气地依旧带着一脸的微笑,待门开了个缝儿,方做了个揖,向房内问道:“劳驾!敢问杨兄,你家老爷在么?”
门里顿时传出一阵摘钥匙取锁头的哗哗声响,伴随着刚刚那个男音,已是一分的惊喜九分的客气:“陆先生?!在在在!老爷在呢!陆先生快请进!”这样的半大旧宅子里居然住着人叫老爷,听起来真是十分的滑稽。然而,里外两人似乎都是习以为常,说起来十分顺溜。
接着,院门打开了,里头走出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棉布衣服上打着几个不明显的补丁,浆洗得干干净净,个头比那陆先生还要高些,年纪三十不足二十有余,相貌却算不得出挑,侧身躬腰请陆先生先进门。
陆先生却没有忙着进门。看了看时辰,他将手中暖炉熄了放回轿中,这才转身走到两个轿夫身前站定。伸出右手,从层层叠叠的左袖中取出一小块银子交给那年长些的轿夫,温声道:“天寒地冻,两位一路辛苦!这点银子,二位大哥拿去喝一杯暖暖身子、去去寒气,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现下午时已过,劳烦二位申时正还来此处接我,多谢!”
轿钱是按月包定的,此刻这块银子就算打赏。轿夫暗自掂掂,约摸有二三钱,年轻的那一个也偷偷偏过头来看,立时就把一路的风冻雪寒的劳苦、明言腹诽的抱怨抛到了脑袋后头。二人喜滋滋地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抬了轿子去了。
那院里出来的仆人看得有一丝丝眼红,心里不禁想把他那个抠性难改的老爷骂一句,但蓦地转念,原是自己有事对他不起,不由得激起几分伤感自责来。怕陆先生看穿,忙低了头,引着陆先生进了院子,掩上院门。
那轿夫两个抬了轿子急急走出一段,想寻个打尖处,但此时雨雪霏霏,店家大都畏寒,又见客人稀少,索性便收了铺子。往东直走出二里来路,方才停住轿子坐定下来。两人手头有钱,当下便叫了两斤牛肉四色下饭,又筛了两斤酒上来,两人同吃。
吃饱了饭,两人见时辰还早,酒也有剩,便就着这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闲话来。这年轻的轿夫叫做孙三儿,本不是做这个的,只因为另一个轿夫前几日跌跛了腿,邀他帮忙,为此才来顶上。眼见这姓陆的先生如此大方,不禁十分好奇,没口子地问这先生的事儿。
“这本不该说,”年长的那一个轿夫叫做李摧,听孙三问他问得殷勤,心里也是得意洋洋,喝了孙三给他满上的这碗酒,这才神神秘秘地说道:“论起规矩,这事儿本不该说。但你小子既是和我抬一个轿子的,虽然不是入了这行,到底也算半个人了,那说给你听听也无妨!你猜猜看,那姓陆的爷包我们这乘轿子一个月,轿钱算多少?”
“算多少?”孙三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问。
“你猜!”李摧把酒碗一顿,豪气道。
“三两?”
“少咯!再猜!”
“三两三钱?”
“五两!”李摧乐呵呵地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两比,骄傲道:“怎么样?”
“天爷!两人一摊,这可赶得上教书馆里头的先生了!”孙三惊讶道。眼珠儿转了两转儿,忽然骂将起来:“张小四儿那条老狗!我好端端抬轿子替他,按趟数算,去他那儿领工钱,他才出到一分半银子一次!这老狗东西!”这张小四儿就是先前跌了腿的那个轿夫。
“你也甭说他,谁出来干这个活儿,不是为了自己着想呢!你这头只顾着恨他,可要是没有张四,你也难得摊上这么个好买卖!你呀,省省口里使的力气罢!只消跟着我勤快些儿,多出几趟,光陆先生打赏的银子,就够你喝两壶的咯!”
孙三儿还是气鼓鼓地不言语,心想等去向张小四儿结工钱时,一定要他再往上涨涨,起码是三分才行。不过,如今闲人这么多,少不了一个半个帮忙的,街头上一声吆喝,想要多少就能给来多少。若是他不同意涨,自己难道就放弃这么个好行当不干了,让给那些闲汉去做么?这陆先生的打赏,是不是也得给他们领去了?
李摧见他发怔,也不管他,自己往下接着道:“不过要说这陆先生,平白包个轿子,一个月也出不得几趟,说来也是闲着,没事就做点其他营生,去外边抬抬人,不是挣得更多么!只是那些个客人呐,比起这陆先生来,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唉,只这外头零零碎碎拉些客,也有许多麻烦处!凡我们做这口买卖的,最怕将人送到了,他却不给你付钱的;其次罢,还有些人,喜欢把你轿子里头整得七零八落的,以前就有个先生,抬了他一路,等下轿会了帐去了,我掀开帘子往轿子里头看,呵,居然胡七八拉地给轿面上写得几句昏话,前不见古人什么的,墨汁一干,还怎么擦得掉,可把我给气的呀;还有人宰价,那叫一个厉害!
“说起来呀,今天这陆先生去的这家,就最是爱占便宜又抠门!……干我们这行的,本来不该挑客,今儿个说给你听,就叫你防着些儿!”
“防着什么?”
“蠢小子,当然是防人咯!”李摧把酒一口干了,砸吧砸吧嘴,又倒满了酒碗,这才道:“这家伙!真是个好玩意儿!……那日我是和张四一起候人来着,这家一个男人就来了,问我们轿钱多少,他家有人在城外头,忙着去抬。我们就报了价。他一听就说贵了,抬脚要走。我们连忙就说六分吧——本来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有这个规矩,报价都得虚抬着报一分,要是人家不讲价,那就多挣了——他还是嫌贵,说抬的是女眷,轻飘飘的,出到五分算是打了顶了……”
“这人怎么这样?”孙三儿听得不忿。
“那可不是!我们说不成,他又啰啰嗦嗦唠叨了一堆,搅得我们生意也做不成。好几个来寻轿子的都被他拐着绕着的打发走了。张四看这男人实在难打发,不去,他要耗着吧,这今天的买卖怕也就真给黄了,这才拉上我去。结果去到那儿,你猜怎么着?那女眷确实是不错的了,结果却是个大闺女带着个半大妹子,手里还抱着几大匹花布!那女孩气鼓鼓的,倒埋怨我们去得迟!一口的乡下话,骂得比男人还难听!”
“那你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抬呗!我合计着,总不能够一分银子没挣着,空跑了这一趟吧?估摸着张四儿也是这么想的,就让这俩姑娘上轿了。花布她们自己抱着,那男人空着手跟在后头。等到了他家门口,里边那女孩儿又串通着他喊轿子颠了,晃得她头晕!非又把轿钱压了一分——才得四分的轿钱哪!
“后来结账时才发现,这男的没右手!要早知道,拼着一天不做生意也不接他的!我呸!真他娘的晦气!”说到这,李摧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浓痰。
“这里头有什么忌讳么?说起来,我上次扶这陆先生上轿子,好像他也没有右手!”孙三儿想起来,不由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陆先生没的是左手!干活儿的都忌讳这没右手的人,没了右手,干啥啥不成,不吉利;左手嘛,又不老使它,倒是不讲究没什么。”李摧安抚道。自个儿想想,又咧着嘴笑道:“而且,陆先生出手这么阔绰,碰上了他呀,就算两只手全都没有了,老子也愿意抬他!”
“那还好……”孙三拍着胸脯子,心有余悸,心想今后抬人干活,都得看得清清楚楚的。
“小孙三儿,你知道吧?今天我们去的这户人,以前是干什么的?”
“你说说看?”
李摧凑近身子,神秘而又严肃地道:“是我们澜沧县县太爷!”
“啥?县太爷就住这么点儿破房子?还这么抠?”
“嗨!谁不知道这县太爷是个寡剌剌不要脸面的官,半两银子摸不出来的穷鬼子!据说以前还得罪过哪个大王爷呢!……我是没见识过,这次抠钱直抠到爷爷牙缝儿里来了!我天天念叨天天念叨,佛祖保佑这恶人短命活不过三十,教他全家被偷个精光!念了也有好些日子!……我也不怕他!哼!好歹咒得他现在罢了官,才算出了我一口气!”
“……但是我好像听说他是个清官,不收人贿赂,也不贪咱的银子,他修的那道堤……”
“哼!这有个屁用!他那吃的用的,全都是从百姓嘴里抠出来的!四分银子啊,他也真好意思出!我都替他害臊!”李摧“啪”地一拍桌子,酒碗蹦起来老高。唬得孙三汗毛一炸。
见李摧如此,孙三心下虽不同意,嫌李摧心眼子窄眼界小,也不敢再说。咂了两口酒,拐了个话题,“那陆先生进去的时候,他家里还恭恭敬敬的,想想这陆先生也是有身份的吧?”
李摧提到雇主,立刻来了得意劲儿了:“嘿嘿,你小子聪明!这陆先生,原先也是个当官的……”
“他当的什么官儿啊?”
“听说是隔壁白龙县的县太爷!”
“也是县太爷啊?”孙三替李摧倒上酒,“你从哪儿听来的?”
“他住的那客栈里头小二说的。今天咱俩去接他那客栈,记得不?”
“嗯,在的地儿好像挺偏的。叫个什么可忘了。”
“第一二个字我也不认识,不会说。第三个是个‘居’字。那可是个好地方呀,有钱人的去处。”
“哦。”
“咱们出轿子就只出这几日,等他回了白龙还有州府,咱么就可以去外头接客了!只要你不嫌偏远,到时候轿子往那什么居的门口一停,嘿,那客人可就自己找来了!”
“这陆先生干么到处乱跑?”
“你这娃娃好不懂事!什么叫乱跑?咱们这位陆先生,可和那杨县令不一样!人家可和知府鲍老爷交好着呢!四处去走动走动,以后有了差事,多往他身上派呀!”
“那他们是怎么个交好法?”
“这你都不懂?也就是一起吃吃喝喝,看看歌舞,赏花,什么的。”
“哦!那也难怪这陆先生出手这么大方。”
“当然大方!跟这杨县令比啊,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再说到待人上,陆先生那是一个脾气好!性格儿也是数一数二的,咱跟了他这三两个月,从不见红个脸,见谁不是笑眯眯的?哪像我们平日里抬的那些老少爷们,嘴里吐不出半个好字儿,开口就骂娘!慢了也骂,颠了也骂!我们早听惯了,也不在乎!今天这家人哪,嘴巴厉害着呢!他倒是不骂你,也不带脏字儿,就是揪着嚷着叫降点价,说又说不过他!”
孙三儿见他又扯回这县令身上,心下老大不耐烦,只是随口应和,“哦”了一声。
低着头喝了两口,忽然脑筋打了个转儿,朦朦胧胧地有点儿糊涂起来了:“李叔,您老人家倒是给我说说,俩县太爷好不生生的当他的官儿,咋就突然没了左右手呢?咱们县的这位,也不见闹出点啥名堂,怎么又好端端地丢了官?”
“哎哟哎哟!这话可不敢乱说!这朝廷里的事,咱们哪能知道呐!不过我猜呀,肯定是得罪了哪个大官儿!这杨县令不是个好玩意儿!嗯,该杀!一只手倒是便宜了他!只是这陆先生也被他连累砍了只手,可惜了的……”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喝干最后一口酒,李摧意犹未尽地抿抿嘴,胡乱拉起袖子揩了一把,叫过店家结账。和孙三二人仍旧抬了轿子,往杨宅那边去。
门口停下轿子,两人搓着手取暖。过不多时,“吱呀”一声门响,陆先生慢慢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三两个人,其中一个,依稀便是那日李摧碰着的死抠鬼。
陆先生的脸本已有了点暖意,被风一激,立刻又变得又青又白。他好似浑然不觉,微笑着道一声:“请回。”便要上轿。这时,后头忽然传出一声:“先生请留步。”李摧朝声音方向看去,这才认出是那天坐轿的女子,只是辫子扎到了两边去,又戴了帽子,一时间竟没有看出来。
这女子款款上前来,对陆先生福了一福,说道:“陆先生有手炉没有?先生身子单薄,这一路风寒,怕是要抵受不住。小女子加几块炭,好歹也给先生捂捂手。”说罢,也不看陆先生,径直地朝李摧这边瞧过来。李摧忙道:“有!有!”掀开帘子,翻出手炉来交给她。这女子一笑,说声:“先生请稍候。”便进屋去了。
这头陆先生便和那抠鬼随意讲些闲话,只是这抠鬼也不知是不是心疼那两块炭的原因,脸色煞白,人家问十句,他还答不到一句。倒是旁边那仆人模样的青年识趣,多多少少还能说几个字,几番替他家老爷圆了场。
片刻工夫,那女子捧着烫呼呼的手炉来了。这陆先生笑着道声:“有劳。”再向两位男子一点头,就朝轿子走来。李摧忙着掀帘子伺候他上轿,所以没看到那抠鬼眯眯眼睛表示不屑时的神情。
“起!”伴随着脚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和若有若无的咳嗽,李摧孙三二人抬着轿,稳稳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