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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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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眉一行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鹤庆府州府所在。
关于住宿的问题,现在摆在杨眉面前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今次带着商氏姊妹,不可能去住他和杨令常住的那间寺庙了。
杨眉微微叹息,转念又高兴了起来,因为好消息是:不住寺庙,正好有理由去住鲍大官爷家呀!于是杨眉欢欢喜喜地携了婵姐和妹子,浩浩荡荡地奔鲍协处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鲍协陪着王爷玩乐多日,直到最近朝廷旨意到了才消停下来,前些天消耗过大,现下日日在家休养,专等各处知县前来听旨。所以下人通报杨眉来了的时候,他是在家的。深知杨眉这人是何等的爱占便宜又抠门,鲍协照例也吩咐下去,教布置一桌饭菜专候他上门。可没料到,这一来就来了三个。
席间,鲍协自斟自饮,左右团转着打量眼前这三位:杨眉他认识,不过这么白胖的杨眉就不是他认识的了;两位姑娘,大的那位二十四五的年纪,团圆脸上一双杏核眼,两颊和鼻梁上几点白麻子,文文静静的;小的那个,嗯……长得倒是挺好,也是团圆脸杏核眼,细论起来,倒是更胜乃姊三分,但这吃相可就……不敢恭维……
鲍协暗地里摇摇头,又喝了一杯。也不知这对姊妹杨眉是从哪里找来的?不像是普通妓家的……不过看这样子,倒像是她们包了杨眉似的,把杨眉养得这个肥哟……
杨眉好菜当前,可全没心思理会鲍协的龌龊眼神,只飞快云着筷动着嘴,只管吃饭。妹子梓乔今日被杨眉夸了几句,对他添了几分好感,一路上就没作弄他,此时也只顾吃,那态势煞是凶恶;倒是姊姊梓婵,瞥见鲍协老是看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才吃了几箸就放下了筷子。
这顿饭吃了约有三刻钟。风卷残云,杨眉和妹子都吃饱了,端起茶谁来漱口,顺便捞了片茶叶含在嘴里嚼着。鲍协目测了一下剩菜量就愈发笃定,这姓杨的老小子是交了狗屎运了:往常吃饭,杨眉可是不撑到最后不罢休的。
饭饱神虚,杨眉舒服地窝在铺了狐皮的梨花木椅子上,抬着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嗫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鲍协说着话。商氏姊妹说要到听涛园回主子的话,鲍协便吩咐叫两乘暖轿送她们去。杨眉这边还特地吩咐了几句,要是王爷准许,麻烦她们去看看杨令如何。婵姐没说什么,妹子虽然不太高兴,但到底也没明说不答应。
“敢情,她们是王爷的人?”鲍协有点震惊。
“是啊……”杨眉抖抖眉毛,挤了个鬼脸出来。
“王爷的人还大大方方跟你说她们是王爷的人?”
“说了又能怎么着?难道我还跑了不成?”
“……也对。人家也不怕你跑了。”鲍协点头赞成,“你说你啊杨县令,怎么这么爱招惹是非人呢?以前是个杨令,做弄得你要死,现在到死还做弄得你颠倒记挂……嗯……他是怎么被你招惹上的?……”
“我救了他命,他卖身给我。”杨眉提醒道。
“喔,对!你救了他,反而招来一身骚,现在更好了,人家把眼线都安到你身边来了,还是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安的,还敢当着你面说:‘嘿,我们是探子!’”鲍协捏着嗓子号了一句,“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和王爷是对头,还不是马屁拍得山响!天天围着绕:‘王爷呀,你渴不渴饿不饿呀?下官给你捏腰捶腿吧?下官给你唱个山歌吧?’”
“我这不一样!套你话说,这是纨绔子碰上纨绔子,惺惺相惜!况且,他是上级,捧他也没什么不对。我又不想和他做对,对头一说,又从何说起呢?”
杨眉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鲍协摸摸鼻子,也觉得这话有点说不过去,急切之间又找不到好借口,于是口中一滑,岔开了话题:“那两个姑娘,你准备怎么办?”
杨眉立即表现得优哉游哉:“这种明哨好躲,暗哨才难防!难不成我把她们整走,让王爷再派俩暗哨来?”
“看你的意思,是要留下她们咯?”
“嗯。”
“那我倒有个法子!”鲍协忽然凑近身子贼忒兮兮:“你把她们都收了房,让她们去王爷那边做间谍可不更好?”
“……”
“大的那个不错,就是女娃小了点,还缺管教……”
“……”
“要不我帮你调教两年?”
“葬德啊!!!”杨眉一声狂吼,鲍协打住不语坐直身子,耸肩斜眼一脸的不正经:打了这么多年嘴仗,今天总算赢了杨眉一盘。
杨眉的处分下来了,陆行空的也是。
都是罢官。算起来,这是最重一级的处分了。
好在,没动老爷我的钱!杨眉跪了小半个时辰,从堂下出来时心里还蛮高兴的,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一步一蹭往前行去。陆行空则是那张万年看不出悲喜的斯文脸,手中把玩着腰间玉佩,慢慢走出去了。杨眉看看他的排场,前边一个家人引路,身旁两个十六七岁的书童一左一右搀扶着,后头还有一个捧着貂鼠皮袍子,心里不由得暗涛翻滚,甚是不忿:伪君子,这才什么天呢,就使上袍子了?老爷我穿的还是单衣呢!要不是我家杨令没了,也不至于连个等着的家人也没有!又想到这一罢官,陆行空还能在鲍协那儿做个师爷幕僚,自己却生路难觅,心下更是不爽。见已到堂外,陆行空乘轿向西北行去,自己虽和他同路,却是不想同行,想了想,只身往西去了。
逛了有一个多时辰,这才往鲍协府上去。这才一进正堂,就看清主客位上定定地坐着二人,正是鲍协陆行空。大摇大摆地踱过去打拱行礼,杨眉一撩袍角潇洒往椅子上坐定,端起丫头刚斟上来的茶,淡定地嗫了一大口:滚烫!“噗”地喷了一地!顾不得嘴巴里烫破了皮,忙掏出手巾来擦被浓茶沾湿的袍子。
鲍协看他一进来就拿乔做张致,有些好笑,只顾盯着他看。待到他烫了嘴,这才忙着叫过丫头给他拿温水上来漱口,笑骂道:“这抠子!只顾擦衣服怎的?嘴里的伤倒不顾了?”
“嘶!”杨眉试着用他的半截舌头探了探伤,有几处皆是破了皮,漱过了口,又从袖内摸出一个小小瓷瓶,拈开瓶盖,抖了少许粉末在小指指甲盖里,敷在口内伤处,这才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皮有再长日,衣无再翻新!嘴伤了,只是一时;衣裳染了,那是一世!”
“那可不一定了!王爷那边来的人讲,要你和行空未时到听涛园去面见王爷。回来了才知,你的皮到底长不长得上!”
杨眉一听是和陆行空同去,就有三分不悦,说话也带了股冲味儿:“你倒顾着开心,小心王爷把你的心腹挖了去!”
陆行空一直在旁不声不响地喝茶,此刻突然插口道:“杨大人多虑了,行空是这样的人么?”
你太是了!杨眉嘿嘿,转口道:“在下已然罢官,‘杨大人’三个字,从今后还请陆老兄收起了,我实在是担当不起。”
“那行空便称一声‘杨兄’可好?”陆行空微笑道。
你最好叫老爷!杨眉闷不吭声。
“不就是个称呼么,有什么打紧?随口叫就好,鲍协,行空,杨眉,你们看,是不是?呵呵!”鲍协横插一杠子。这话说得人人都觉不妥,陆行空微笑不语,反而是杨眉陪着他干笑了两声。
午时饭毕,鲍协吩咐下人准备两匹马,送二人往听涛园去。一路无话。
到了听涛园,先有守园人进去通传了姓名,把二人引到偏厅休息饮茶。隔了一会儿,一人从外款款进来,周周正正行个礼:“二位,王爷有请!”说罢,做个邀请手势,弓着腰侧立门一旁。陆行空道声:“有劳。”也起身向来人打个拱,转过来请杨眉先走。杨眉倒也不客气,拍拍屁股起身就走。陆行空随他身后。那引路的掩上了门,就三步并两步快走上来,前边带路去了。
先前杨眉没仔细看,跟在这带路的人的后头东张西望,后仔细想想,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这才想起原来是王府管家,自己托付过杨令的周旋的便是。
加快步子凑上前去,杨眉低声问:“周管家,请问我那仆人杨令怎么样了?”
周旋头也不回地道:“还好。”
“还好是怎样个好?”
“还好就是还好。”
“可否形容一二?”
“杨大人何不亲去看看?若是王爷同意,小人愿为大人带路。”
“……多谢周管家好心,在下心领了。”杨眉多少尝出点儿味来,这周旋是恼他先头的无礼,故意刁难。
默不吭声地跟着人家走,七拐八拐,就到了王爷的书房。
周旋轻叩房门三响,向房内禀报道:“王爷,陆行空杨眉二人带到。”
侧耳倾听,房内先是纸张的翻动声,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蹬上靴子的声音,王爷在内慵懒地开口了:“那便有请吧。”
周旋从外拉开房门,请陆行空先进,陆行空点头称谢,微笑着进去了。杨眉抬脚待入,却被周旋拉了一把,“杨令叫你好生管住嘴。”说罢也不看他,立直身子守在书房门前。杨眉一呆,心念斗转之下便知杨令安好,微扬嘴角,跟在陆行空后头进了门。周旋推上门,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房内是一阵交谈,若是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争辩的声音。周旋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做自己当做的事。
很长时间,也许也不太长,王爷突然隔着门唤:“周旋,替陆大人备马。”周旋刚答声“是”,陆行空就推门而出,帕子掩在嘴上不住咳嗽,似乎肺都要给咳了出来,也不叫人,四下望了一眼,就快步顺着来路去了。周旋掩上门正要去做吩咐,就听王爷的声音又再响起:“把杨令也带过来吧。”
杨令很快便带了上来。听周旋说杨眉在此,杨令一路都捏着把汗。到了书房,王爷靠在椅背上,右手执卷正看书,听见脚步声也只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了眼。杨令叩了头,站起身小心打量四周,却没有杨眉身影。
“别找了。我打发他后头去了。”王爷不紧不慢地阅读,左手闲着安放在铺在座椅两侧的狐腋毛里,偶尔探到桌上——那里有一盘去了壳剥了皮的新鲜核桃仁儿,一粒一粒乳白香甜——拈上两粒丢到嘴里。
“主子……”
“你一会儿就先回吧。”王爷照样手不释卷,“人我先扣下,过几日自会放他……前几次消息如何中断了?”
“……鸽子被杨眉发现,我为防他疑心就抓了来,炖汤吃了。”
“……回去后消息照传,半点不许落。”
“……是。”
“另外,我安排商梓婵到他那儿去了。杨眉已知她是我的人,要是不防她,那便两无干碍,不过想来也不会如此;要是防着她,你这边可就得事先做好打算。杨眉防她们,必然倚靠你,行动必不会相瞒,你好好利用,将来我也不致掣肘。商梓婵她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需主动示好。以后必要时,小小牺牲一两个人,我也是允许的。你可懂我的意思么?”
“明白。”
“……这便好。”王爷终于放下书卷,坐直身子,看着杨令半晌,方叹道:“江渚,这几年,我是委屈你了。”
“属下不敢。”
“别说不敢。叫你跟着杨眉做长随,实实在在便是委屈了你!”王爷苦笑道:“你有这一身的好本领,若是入朝为官,别说是出将入相,就连割土封侯,也未必不可能……而今只能……唉……说起来也是我埋没了你。你倒恨我不恨?”
杨令慌忙跪下:“属下怎敢?”
“不敢说是真,不敢想可就未必了。当初原许了你先去关外做个参将,等立了功再调你回京城。却临时变卦,叫你跟了杨眉,一路南下来到这穷乡僻壤的澜沧。
“我下了这个决心,一是舍不得你奔赴沙场,二也是那时实在无人可派了。杨眉这人,要不笼络住,要不就得……其他人,我实在是信不过……这番苦心,你能体谅么?”
“主子的苦心,属下理会得!只是这杨眉,恕属下逾越问一句:不知主子要如何处置?”
“……”
“……主子,”杨令跪下磕了个头:“属下多嘴,求主子责罚!但……”
“……江渚,你可知道当初我被父皇圈禁的模样?”王爷忽然问道。
杨令抬起头望着王爷。
“十年啊,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就这么来来回回的十几个房间,两块场子八棵大树三十一棵小树一口井一千零四十五本藏书,外加四个太监四个丫鬟,我就天天呆在这个地方,看了星星看月亮,看月亮退了太阳升起来,看到父皇不止一次地派人来接我,我又做回那个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的皇子,可又不止一次地醒来,醒来我就还是这个有名无实的阶下囚。”王爷的眼睛有些干涩,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配上四平八稳的口气让人听来只觉十分枯燥:“今日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自己掂量掂量,杨眉所受之苦与我孰轻孰重?我知道你心下有几分可怜他,觉得他时运不济,还要……可是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的那个清明世界的信仰,怪不得谁。你若因此而向着他,又有谁来向着我?”这最后的一句,已是分外的严厉。
“主子教训的是!江渚知错了!”杨令长伏在地,低头不敢上视。
“罢了。”王爷嘴角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笑,有一分冰冷一分不屑。然而转眼之间,王爷还是王爷,从那张华美舒适的座椅上起身,向前亲自扶起杨令:“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我要做什么,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早知你如此心软,还该当送你到关外军中去。”
“今后主子但有所命,江渚不敢不从!”杨令单膝跪地,右手摁住心脏位置起誓。
“很好!”直到此时,王爷脸上方见出笑容:“江渚你是聪明人,也不枉我悉心栽培你一场。不要再盘算这个主子那个主子,你的主子只有一人,那便是我!”
杨令去了。手放在胸上的时候,他并未用尽全部的真心。跟了杨眉这几年,他也学会了狡诈。
从院中出来的一路上,杨令把嘴唇咬得稀烂,手指扣在袖子里,骨节被捏得吱吱作响。他想到了几年前,杨眉卸任调职的那个晚上,那棵树,那坛酒,那个人。
那一夜,给了他多么深刻的感动,仿佛解开了他嵌入骨骼的枷锁。
有那么一刻,他曾想过要豁出一切去帮他完成他的信仰,也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能替他背上那个沉重的负担。
可是今天,主子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一个他遗忘已久的事实:主子就是主子,老爷只是老爷,他只该是最忠实的仆人。
位置从来没有错,只是心却乱了。
……
商梓婵随即踏进书房的门槛。杨令心情激荡之下依然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让她看见身形。
商梓婵屈膝跪下行礼。
“你和你妹子过几日依旧跟着杨眉。”
“是。”
“杨眉有个仆人杨令,先前被我拿了,现下也要放回去,比杨眉早些,你们一道吧。你也好生盯住他。”
“是……”
“你有什么话说么?”
“……主子……属下不知,主子为何要叫属下将身份透露给杨眉?”若是暗中盯住他,岂不更容易探知消息?
“你想知道?”
“……是……”
“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为什么么?”王爷的语气突然转为凌厉:“因为你身份不够!”
“属下知罪!还请主子宽恕!”商梓婵冷汗如雨沾湿背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趴在地下不敢仰视。
“做好你分内的事!记得没有下一次了。你下去吧。”
“属下告退。”
端起茶饮了一口,王爷也有些乏了,往外叫周旋进来。周旋应声而至,见王爷点头示意,双手握成弧状,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落在王爷披着锦袍的肩头。王爷舒服地叹了口气,龇了龇牙闭上眼睛。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为我献计献策忠心不二;有的人,天生就是要为我做牛做马;而有些人,也天生就注定是弃子。
这些人之于我和我之于皇帝,难道不是一样么?
所以,我利用这命运,却也为它所用。我恨这命运,却也只能感谢它。
王爷袖中的手握成铁拳,长长的小指甲在手心里狠狠掏出一个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