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15、第 15 章

　　忠仆杨令深夜被人从热被窝里揪起，又骑马迎风赶了一路，跑到听涛园见他主子，心情自然不会好。故而，当他三步并两步地赶到房前踹开门走进内室，急匆匆满团转寻找他家老爷的那一刻，杨眉悠然翘着二郎腿独自个儿坐在桌前喝茶的画面自然刺瞎了他的眼。
　　停步，握拳，上前，倒水，一饮而尽，杨令“噗”地张嘴喷了一地，红着眼睛抹一把嘴，叫道：“这什么狗屁茶？又酸又涩！”
　　老爷杨眉在一边慢慢着品茶只顾乐呵：“什么什么狗屁茶？这是醒酒汤,没喝过吧？老爷我也没喝过！嘿嘿，这么好的汤，应是酸梅汤兑上橄榄汁，加了上等普洱慢慢熬制的，就你那么喝，啧啧，牛嚼牡丹！”
　　“甭说是人，牛也不耐烦喝这乍酸的汁子！老爷你没事喝这个，莫非也是知道自己脑仁不清醒了，想醒醒脑？”
　　“老爷我呀，脑仁早就不清醒咯！”杨眉眯缝着眼直笑，“这汤造得极好，你再尝两口试试。”
　　“得，知道我吃不得酸，我可不受那罪！”杨令直截了当地拒绝，三步并两步走到他家老爷的榻上坐下，鞋一脱就要往被里钻，被杨眉一把摁住：“你小子想干啥？”
　　“干啥？这不明摆着么？半夜三更被你弄来，还让不让人活了？工钱不给足也就算了，莫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连歇都歇不得了？”杨令对着他家老爷吼，“本来你这破事儿我也没点子兴趣，明天让王爷把你活刮了，我也好去寻个好下家！”
　　“你就不想问问，你老爷我怎么要喝那醒酒汤？”杨眉笑眯眯地道。
　　“废话！当然是灌了黄汤了！”杨令不屑道。
　　“你再猜猜，谁给你家老爷备的这汤？”
　　“自然是王爷呗！自然不可能是哪个看上了你、想跟你偷情的丫鬟！”
　　“呵呵，你这便说着了！那你再说说，王爷为何要给我准备这汤呢？还有，”杨眉手指室内摆设转了一圈，得意地一笑：“你说，如此豪华的内室，王爷竟安排予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杨眉脑中忽然有一个禁忌的画面缓缓成形。眼见杨眉眼顾四周愈发得意，杨令浑身一个哆嗦，手指杨眉惊恐道：“你……你该不会是让王爷……断袖了吧？！”
　　杨眉的笑顿时从脸上脱落坠地。
　　杨令一见，心上更加确信，不禁激动地高号起来：“老爷，没想到你为了荣华富贵，竟然瞒着我连身子都拼出去了！更可怜我杨令跟了你这么久，居然连半点好处都沾不到！不行不行，此番王爷若是带你上京，你一定要留下我服侍，日后再找个好姑娘把我嫁了，也不枉我这些年为你翻墙沿听墙角，干了这许多勾当……”
　　杨眉一巴掌拍上杨令后脑：“抽死你这逆仆！胡乱说些什么？！哪个干出这等事情了？哪个背着你攒私房了？哪个做的勾当又见不得人了？！”
　　“那你还说……”
　　“唉……老爷我是想说，这样的荣华富贵，且是王爷赏赐的，老爷能在有生之年享受一回，死也值了！”
　　“……哦……”杨令听罢，当下就泄了气道：“本以为是剂猛料，原来不过尔尔……”
　　“你呀！”杨眉嘲笑：“想易主想疯了吧？就你签的这卖身契，老爷我不死，你就别想卖给第二家！怎么着，还得耐着性子多等几年吧！”
　　杨令哼了一声就默不作声了，也不说不好，也不说好。杨眉却在屋子里左转转右转转，直晃得人眼晕：“王爷这么着待我，不会是给我践行吧？”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杨令讽道。
　　“不过你也不想想，王爷把你弄来，能有什么好事儿？”杨眉顶了回去。
　　“怎么样？当然是给老爷你送终了！”
　　“错！是拿你来给老爷我提个醒儿：要是不好好做事，你这逆仆的小命儿就没了，老爷我就得去张罗白事去了，还得倒贴副棺材本儿！”杨眉正儿八经地说道。
　　“你胡说八道！我又碍着王爷什么事了？”
　　“你是没碍着他什么事！”杨眉嬉笑道：“可老爷我碍着他了，而你又是老爷我的人，你说是不？”
　　“我呸！”杨令恶狠狠地龇牙道：“就凭你这几句话想挑动我，做梦吧！”
　　“那可不见得！天快亮了，明日升堂之前定会有个结果！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来做个游戏怎样？”
　　“什么游戏？”
　　“你我各含一口醒酒汤对视，谁先喷出来就算输！赌十文钱怎样？”
　　“你知道我不吃酸，这不成心设偏局么！”杨令站出来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你当老爷我爱吃酸？只是这汤如此浪费了可惜，不如放口中尝尝味道也好！”
　　“那你之前说汤好……”
　　“老爷我说的是‘好’，又不是‘好吃’！可就是舍不得啊！现下一肚皮的水，怎还喝得进去？”杨眉坐下来咧咧嘴，表示他也不喜欢，随即连声问道：“怎样怎样？你来是不来？”
　　杨令被催得急了，椅子一拉，坐到杨眉对面，拎起壶就斟了两杯，一口吞在嘴里，看杨眉也吃了，便靠着椅背瞪着他，不见动劲了。
　　杨眉显然比他奸诈许多，看见杨令瞪他，便开始挤眉弄眼，抽搐着鼻翼和嘴角，企图让杨令喷出来。不料杨令耐力极强，虽然几番要不行了，还是强行忍住，转开头不去看杨眉。
　　这边的杨眉愈发起劲了，把脸往杨令眼前凑，时而两条眉毛眉心隆起眉尾下垂，扯得一对眼睛也眼角往下掉，一副哭丧脸；时而瞪大双眼抖动眉毛，如同跳舞一般。
　　杨令忍得千辛万苦，泪水都溢了出来，眼看便要破功，没想杨眉自己居然先忍耐不住，低头“噗”的一声，一口水全喷在了地毯上！
　　“哈哈哈哈！”杨眉自己乐呵得停都停不下来，全身颤抖犹如痉挛。正欢实着，突听得一声响，一道水流从天而降，全喷上了自己的后脑勺，一时间反应不过，抬起头看边笑边咳的杨令，伸手往头上一摸，整张脸顿时狰狞了：“杨令你这王八蛋！看你干的好事！”
　　“……老爷……这不怪我！”杨令瘫软在椅子上，笑得面部扭曲，抽筋也似地打着抖，“谁教你逗我来着？……咳咳……实在是憋不住了……”好半天才止住笑，伸手接下杨眉擦脑袋的破手巾，绕到他身后替他打整：“真是对不住老爷……嘿……”
　　“杨令，老爷我怎么听得你这话，分明是觉得好笑啊？”杨眉咬牙切齿地说。
　　“老爷多心了！”杨令嘿嘿。
　　“算了吧，也就这么一次了！好歹让你嚣张嚣张。”杨眉嘟哝道。
　　“老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杨眉摸摸半湿不湿的头发，拍拍杨令示意可以了。杨令把这脏兮兮的帕子自己袖了，摸出自己的手帕来，规规整整地叠好，塞他家老爷袖子里头。杨眉不言声地看他动作着，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刚才你来得如此之迟？”
　　“嗯？”杨令有些没听明白。
　　“我们借宿的那个庙，到听涛园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你花了多久？”
　　杨令闻言，蒙着一层微黄的色泽的脸隐隐透出了一道红晕。
　　杨眉却没有在意，手来回扒拉着散开的发丝，冲杨令调侃道：“下回再来迟了，说不定就替你家老爷收尸了！”
　　杨令还未说话，就被忽然响起的一阵敲门声所打断。管家周旋推门而入，朝杨眉行礼道：“王爷有请杨令一叙。”
　　“可曾叫了下官？”杨眉起身回礼道。
　　“不曾请大人。天色将明，大人还是在此歇息片刻为好。”周旋平平淡淡地道。
　　“请容我向杨令交代几句。”见周旋点头，杨眉拉上杨令走到墙角，低声吩咐道：“此番凶多吉少，王爷要带你走，老爷此时也没有办法。只有几句要紧话交代给你——若对你用刑，你不可逞一时嘴上痛快冒犯于他，否则后果便同我上次一般。若问起平日里我们所作所为，只需按实答复，不要隐瞒扯谎。杨令，我平日里多承你照料，待你却不好，这一次又害你身陷囹圄，千般万般，只是一个对不住。我杨眉好歹也要救得你出来！”
　　“老爷……”
　　“罢了。”
　　携杨令走到周旋面前，笑道：“这逆仆口上不积德，若是冒犯了王爷，还望周管家照应一二。下官感激不尽！”
　　周旋点点头，向杨令道：“走吧！”便往前头去了。
　　杨令跟着走出几步，又神色复杂地回过头来。杨眉倚在门口，见他回头，就朝他又罗嗦了一句：“记得我说过的话！”言毕随手关上门，阻断了杨令回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