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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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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王爷乘轿来到住所——听涛园,原是前朝一位富商所建,现被收作官用,树木四时长青,流水绕园而喧,鹅卵石铺就小道穿越亭台水榭,直达主室,最是宜人的一处园林。管家点着灯笼,沿路直将四人引到堂下。王爷先坐了主位,鲍协坐了左首,杨眉坐了右首,陆行空下首相陪。遣人点上几支巨蜡,直照得堂内明亮有如白昼。
端上茶来,王爷先抿了一口,示意鲍协他们不要拘谨。待喝过了茶,王爷方才向鲍协开口道:“今日筵席本王十分满意,鲍大人这份盛情本王领了。”
鲍协先被打了一棒子,现在给根胡萝卜就显得十分高兴:“王爷赏脸,是下官之荣幸!”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替杨眉说话的好机会,就又加了句:“多亏有杨眉县令想出如此精妙的点子,否则单凭下官之力,定会让王爷失望。”
杨眉在旁,忙起身谦逊了一番。
王爷笑笑,也不再深问。理理嗓子,正色问道:“鲍大人贵庚?”
鲍协一愣,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王爷,下官今年廿二。”
“哦,年纪轻轻便担大任,果然是年少有为啊。”声调有些不阴不阳语带双关。
“呃……”鲍协听不出是褒是贬,额际冒汗,只得回答:“仰仗朝廷提携!”
“朝廷提携?怕是父辈提携吧?”王爷挑明了,“鲍大人,若是本王没有记错,你是吏部尚书鲍逸尘之子,可对?”
“王爷……”
“王爷,鲍协知府确为鲍逸尘鲍大人长子。”陆行空打断鲍协,起身向前一步,躬身道:“鲍家世代书香,鲍大人三朝元老家教甚严,鲍氏子孙均是教授从严,以考取功名兼济天下为己任。鲍知府自十四岁参试,科乡俱捷,于鹤庆为政几近三年,颇有政绩,百姓当有公断。是否鲍氏之子,又有何关系呢?”
“哦?”王爷颇有兴趣地盯着陆行空,他本想借题发挥扯出鲍氏以权谋私来,此时虽不能动鲍协、也可以敲打敲打他,震震鲍氏。但听陆行空讲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一时便也驳他不倒,只端起茶来嗫了一口,干巴巴地问:“你是陆行空?”
“回王爷,下官是陆行空。”
“你是鲍协的什么人?”
“王爷问的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里边还有什么说头?”
“王爷有所不知,若说从前,下官是鲍知府的侍读、同学,若说现在,下官是鲍知府的师爷、下属。”
“呵!有意思!”
杨眉听得翻了个白眼,相互了解底细的两个人,一个假装不知道一劲儿问,一个假装不知道对方知道一劲儿说,很有意思么?做戏做到这地步,不累么?再回眼看鲍协鲍大官爷,显然没有发觉,正听得起劲,不时还附和着说“是”!这傻帽儿!
不过这倒印证了他给鲍协说过的话:王爷此次前来,为的当然不是他这么个小角色,而是为了在经营百年的鲍氏家族里撕开一个口子。这一点,想必陆行空也明白。
“既然陆大人自称是鲍大人的师爷下属,本王就想问问了:此次潘氏的案子,是否最终量的刑也是陆大人的意思?”
“是下官的意思……”
杨眉眨眨眼,心里泛起一丝小小的得意:这陆行空,果然要把事情往自己头上揽了!
“……也是杨县令的意思。”
噗嗤!
“是么?……杨大人,你就给本王说说,你量刑的依据罢。”
杨眉蔫了:还能说什么?总不成说我被西家的人贿赂了吧?总不成把陆行空邀我入伙的话也抖出来吧?总不成说我不收钱不判刑、陆行空那个伪君子就要整死人全家吧?
“王爷,这话还是让下官来说吧。此案原本由鲍大人审定是仇杀,判流放;可杨大人和下官觉得有些儿欠妥。一者,这潘氏和李氏一样,乃是西家妾室,李氏之子便也能算潘氏之子。以母杀子,罪责当大。二者,这潘氏原为西家所救,后竟然恩将仇报杀死西氏之子,确是恶劣。由此,特请鲍大人改为腰斩之刑。”
“杨大人,果真如此么?”
“一如陆大人所言!”我呸!别以为拉我下水,这时候又推我一把,我就会服软!这伪君子!杨眉恶狠狠地想。
“此事明天再议吧。”泯王拉起袖子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杨眉心下一喜:折腾一天,你不累我都累,这也该是散的时候了!
却听王爷继续说道:“今日且不谈公事。趁此良辰美景,本王高兴,欲与三位大人赌酒一乐,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下官等不敢推辞!”声音颤抖略含沙哑,任谁都听得出鲍协这话里的那股子兴奋!
杨眉扫了陆行空一眼,陆行空正巧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做无可奈何状。只得一齐道声:“听凭王爷吩咐!”
“好!”王爷心情大好,吩咐下人打点去了。
王爷手下服侍的人比不得杨令,麻麻利利地只一会儿,四人便已畅快地坐在亭中吃酒赏月了。
赏月是虚,玩乐才是正题。干却第一杯,王爷发话:“酒自然不能干吃,没意思。赌酒么,不如行个酒令如何?”三人自然说好。
鲍协趁势笑道:“行酒令好!也许有个规程……那何不由王爷摆个章程下来,我三人也好尽力巴结,赚个头彩!”
王爷便笑,想了一想,说道:“听闻民间酒令四处各有不同,十分有趣,但本王不擅此道。却记得几个在宫中曾经玩过的,只好教各位大人委屈则个,行个风雅之令——我四人联句,每句里要暗藏一个古人,哪一句要做得不好,罚一大杯!本王先起!”因吟哦道:“强爷胜祖有施为!”
“凿壁偷光夜读书!”杨眉不胜酒力,刚刚饮了第一杯,加上之前敬的酒,早已有些熏熏然,此时赶忙续上一句保命。
“缝线路中常忆母。”陆行空一派悠然淡定,轻笑着转脸去看鲍协,“鲍大人,该你了。”
“……嗯……老翁终日倚门闾!”鲍协原以为此番定是猜枚覆射划拳做耍子,没想到是联句,心下就有七分失望,更不十分积极。然而论及联句,他比之前三人虽有些不及,但也不是不擅此道,当下就续上了最后一句。
“哈哈!好!此句齐整!但这胜负却还没有分出来!”王爷龇牙一笑:“现下便来猜猜对方诗中藏的人是谁,三声之内猜不中,一样的罚酒一大杯!来!”
“下官斗胆!杨大人‘凿壁偷光夜读书’一句,想必说的是孔明吧!”陆行空微笑道。
“不错!这‘老翁终日倚门闾’,当是太公望!鲍大人,可对?”王爷也道。
“王爷英明!正是太公望!……嗯……缝线路中常忆母……嗯……”
“鲍大人抓紧,本王这便起算了!一!”
“……缝线路中常忆母……陆大人……”鲍协素无急智,憋得鼻尖出汗眼珠通红,眼看王爷“二”字脱口,当下发慌,更是猜不到,心想还是作弊罢,在桌子下暗暗扯了扯陆行空的衣袖。
陆行空见鲍协猜不着又扯了自己袖子,知是鲍协求助,当下也不急,只微抬左手,轻轻翻过鲍协手掌捏住,右手食指在他手心上写了几个字。再看去时,鲍协已是胸有成竹:“……陆大人所言,可是子思?”
陆行空笑笑。
杨眉不屑地看看这对奸诈主仆玩阴谋,一个伪君子,一个纨绔子,当真天生一对好搭档。想是他们二人这般作弊做得多了,将鲍协训练得如此厉害,手心上划字还居然能够猜得中!
“该你了,杨县令。”王爷的声音一片揶揄。
杨眉不慌不忙:“王爷诗中所提,是否孙权?”
“否!”
“啊?”
“应为曹植才是!”
“……”
看看王爷,满脸的卑鄙气息阴险笑容;再看看陆行空,一脸的云淡风轻淡薄绝尘;最后看看鲍协,满面无知茫然似懂非懂,对着杨眉还露出一个“你个二愣子这你都能猜错”的表情!
任谁都会觉得孙权会比曹植那自己想不开郁闷死的家伙更接近才是!杨眉面色狰狞地想。
不过,当泯王龇牙笑着亲手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时,杨眉顿时蔫了。
“愿赌服输!来!下官干了!”杨眉举起袖子遮住嘴一饮而尽,还朝三人痛快地亮了亮杯底。
“好!杨大人爽快!”鲍协在旁鼓掌高喝!
这人脑子里就一包豆浆晃晃荡荡!
陆行空那伪君子抿着嘴等着看笑话,还从袖孔里抽出条帕子递过来。杨眉半眯着眼,挡开了陆行空递过来的手帕,自己伸手向袖中摸索,动作不甚利落,半晌方掏出一条污秽不堪打着补丁的手帕来。往额上擦了擦,又塞回袖子里去,斜眼看坐在他左首的王爷,王爷笑意更深了。
“第一局既是杨县令输了,这第二局便换个玩法。嗯……”王爷略一思忖,有了主意:“第二局仍是联句,只是这规则需要改一改。由本王先起,陆大人鲍大人杨大人继上,每一句必须兼有红绿二色,红绿分明。错者或三声内不能成诗者,罚一大杯!”说完,也不等三人答复,起句道:“芙蓉簪花玉搔头!”
“桃花扑苹水悠悠。”
“……”鲍协半晌没想出来,时间将尽,只好硬着头皮故技重施:“……丁香爱味嫌杏涩!”说完,立刻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七字果然是太长了!
杨眉鼻子里大大地哼了一声,这二人配合果然天衣无缝,就连这等诗句也造得颇有鲍大官爷的气质味道。此时轮到自己,杨眉张口便道:“雀羽霓裳几时休!”
“杨大人又错了!”王爷听罢,乐呵呵地说。
“啊?……”
“这雀羽嘛,除却绿色,还有蓝白二色!”
“王爷……”
“哎,杨大人不必开口相询,本王自会解释清楚,教大人服气——本王幼时居住宫中,承蒙先皇喜爱,曾将云南呈进的孔雀二十对尽数赏赐本王。其中便有蓝白二色的孔雀。本王亲眼所见,杨大人这可不是错了么?”
雀羽只当寻常通称,若是如此,那玉也有碧玉羊脂玉黄龙玉墨玉之分!不过这话,杨眉没敢说。
“王爷说得极是!是该罚酒一大杯!来来来!”鲍协这呆子也不知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杨眉扬眉,接过鲍协斟得将要漫出来的酒,自嘲道:“王爷赏赐如此美酒,一杯已是难得,下官何德何能竟能连饮三杯,真是祖上积德!”
“还应是杨大人自己积的德!大人若是喜欢这酒,不妨再多积些。”王爷勾起嘴角淡淡笑道。
这头杨眉已是饮尽了酒,丢开杯子连连摇手:“积不了积不了!若再积,下官就难免失仪了!”
“本王恕你无罪!”王爷兴致高昂,眼看杨眉已有了七分酒意,红色自额头到光溜溜的下巴,顺着颈子一直蔓延到领口下去,连耳尖都被酒烧得通红,有心再添一把火:“怎么样杨大人?再来一局如何?”
到底还有三分清醒,杨眉知是不可违拗,只能应承下来。
“此局与上一局略有不相同。这番联句,句中需有黑有白。错处依旧如前般罚。可好?……鲍大人,你先起句吧!”
鲍协又惊又喜,居然能够当先起句,这便不用限韵了!自己想了想,从牙缝里挤出七个字来:“冰肌鸦鬓时相拥!”
狗改不了吃屎!杨眉半醉半醒间朦朦胧胧地想到这句话。
“皓齿明眸常不同!” 泯王眼珠一转接上一句,与鲍大官爷的诗意衔接高妙,使人如亲见其纨绔之像。
鲍协心下激动,恭维之话正要脱口,陆行空之句已是接上:“朱颜夜舞窗前月。”
陆行空为人最是讨巧会凑趣儿,此句一出,就教伎家画舫旖旎风光如在目前,鲍协更是有些飘飘然,手将舞之足将蹈之,仿如身在仙乡……
“照雪犹忆卖炭翁!”杨眉一句,霎时将鲍协打回原形,呆愣原位;就连陆行空也不禁皱皱眉,心想杨眉太不伶俐,何必出此损语。但再看杨眉时,已是酒劲上来了,打着酒嗝半歪在椅子上,眼帘低垂下来,眼眶里一片水汽,正不知当如何,只偏头向王爷看去。
泯王却是不恼,笑呵呵地伸手出来掐住杨眉的脸,说道:“杨大人,这炭上覆了雪,可不是白色了?你又错了!”
“是么?……下官又错了……”咕嘟一声,又喝完一杯。
“哎,急什么!”王爷突然敛住笑容,“你错的就只有这么多么?”
鲍协背部忽然一阵寒意,杨眉却没有,许是喝多了扛得住冷,仍旧半眯着眼问:“求王爷指点!”
“那好,本王便指点你一二。此诗本是寻常之作,但有了‘对雪犹忆卖炭翁’一语,分明是讽刺我朝权贵当权只知享乐,以至民不聊生!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错了么?”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如此文字之罪,株连下来怕是九族难逃!鲍协身子僵硬,挺直了脊背一动也不敢不动,目光垂下来盯住桌脚,手指拧住衣角使力,直抓得通红。紧张到了极处,视线就躲到陆行空桌下的手处,见他修长苍白的手指仍不紧不慢地玩转着腰间的墨玉,似是十分的惬意安闲,瞧着瞧着,竟也使得自己狂跳的心脏略略放缓,手指也稍稍放松了。这才鼓起勇气,偏转视线去看杨眉。
杨眉挑起眼皮看了看王爷,认命地点点头道:“是下官错了。下官甘愿认罚。”
“怎么罚?”
“王爷说怎么罚便怎么罚。”
“哦?”王爷松开手,改掐住杨眉下巴,沉声说道:“你这便自尽了吧!”
“王爷!”鲍协浑身冷汗透衣,双膝发颤,“扑通”一声跪下,连陆行空也被他拉着跪了。杨眉却还不自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笑道:“下官遵命!”伸手便解开颈下系带取下冠帽,拉开头上束发的发带往颈上一系,双手往外就扯,慌得鲍协忙一巴掌将他打了个跌,扯着杨眉也一溜儿地滚倒在地,摁着头往下磕:“……王爷恕罪!杨眉喝多了,脑子不清楚了!王爷请恕罪!王爷请恕罪!……”
泯王低头看看杨眉又看看鲍协,左手缓缓抚着下巴,微微挑着眼角:“说这话的本该颈上一刀了却了干净,可此时既是本王的地方,自不能教客人们受了委屈。说是作诗联句,对得上对不上才是要害,这些虚话本王就当没听见是了。可不该做的做了、不该说的说了终归不是个好事,本王今日就教你多跪一会儿,也长长规矩,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鲍大人陆大人知道礼数,却还是陪你跪了,也是你的面子,本王也不好驳了。杨大人还需谨言慎行,否则今后如何冒犯了谁怎生个死法,连自己都不知。杨大人,你说是么?”
这番话似是说给杨眉听的,又似是说给鲍协陆行空两个,话中有话语带双关直搓弄得鲍协眼花缭乱,听得天花乱坠。王爷见杨眉瘫软在地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梦着,也不急,伸手拿起铜丝挑了挑突突地暴着的灯花,等灯光足够明亮到照亮自己的表情时,方对三人展颜道:“本王不过开个小小玩笑,就让三位认真了!快快请起!”
看鲍协跪在地上一头雾水兀自不肯起来,竟亲自过来将他扶起,笑道:“本王今日好快活!只初至贵府就劳大人至此,是本王的不是。此刻已过子时,明日还要重审潘氏一案,两位还是早早回府歇息了吧!至于杨大人,本王自会派人好好照顾……周旋!”远处服侍的管家答应一声走上前来。“派两顶轿子送二位大人回府。夜黑,路上多点几盏灯!另外将杨大人安置好,让人准备醒酒汤醒酒石,挑两个伶俐的丫头好生伺候着,再到杨县令暂住之处把他的家眷也接过来住。即刻去办!”周旋更不多言,答声“是”就下去了。
王爷转过头向鲍协和陆行空道:“本王乏了,二位大人请便吧!”说完,竟然径自去了。二人忙又跪了恭送王爷离开。立时便有人上前扶着杨眉,随王爷去了。
鲍协陆行空听脚步声走远,这才抬起头来。鲍协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外加惊恐万状浑身冷汗:“这王爷,到底搞什么鬼?莫不是明年今日,真得给杨眉烧纸了?!行空,咱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陆行空此时心中亦是有些忐忑,却明明白白地清楚,此时绝不能够使鲍协慌乱动摇,于是便故作镇静地沉声答道。
“杨眉呢?王爷会把他怎么办?”
“……”陆行空深深地看了鲍协一眼,强自微笑道:“大人放心,明日便即重审潘氏一案,杨大人不会有事的。不早了,大人还是先回吧。”
鲍协低头想了一会儿,实是无可奈何,也只有任由侍女掺扶起来,陆行空陪着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