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13、第 13 章

　　鲍协到底没同陆行空商量成。倒不是因为陆行空没有帮忙，而是他刚跨出大院的门，就被刚补完觉的王爷叫走了。
　　转眼到了晚宴。天将暮时，王爷一身华服神采奕奕，先到花园中将菊花都观赏了一番。果真都是极品：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醉杨妃、玉牡丹、白粉西、黄粉西、鹅毛菊、鸳鸯花、满天星，开着花打着朵儿，由亭台水榭老树奇石映衬着，当真是数不尽的娇娆风流，清香醉人,一看便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王爷越看越爱，不禁俯下身去一一赏玩，凑到鼻边，只为嗅取那一缕缕幽香气。每一株都如同倾城佳丽，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有各的看头，让人不忍释手。王爷越看越爱，回头向跟在一旁举灯的鲍协问道：“今年寒冷，本王沿路走来，各地菊花都还未开。怎的此处菊花偏偏就开了？”
　　鲍协躬身道：“王爷驾临鹤庆，是鄙府的荣耀，这菊花自然也得沐恩宠。且承蒙王爷喜爱，早早吐蕊开放以迎候王爷，实属应当。”
　　“难得！难得这小小菊花还能体察本王心意！”王爷点头叹道：“也亏得鲍大人口吐莲花，一番马屁拍得滴水不漏高妙至极，可真教本王心花怒放啊！”
　　鲍协一愣神，只听得王爷接着说道：“ 可这花虽好，人却一般。要是没了本王头顶上的这几粒东珠，怕也欣赏不到这不应时的菊！就算本王手眼通天，也只得大把大把的叶子瞧瞧，更听不到鲍大人这番美言了！想当年本王外出修道，朝里朝外的，受尽旁人冷眼；现下，蒙皇上手足情深看护有加，又忝列王爵，这便一呼百应唯我是从了。世间多狗眼，先头赶着求着不要的人掉头走了，这边反倒又巴巴地去倒贴；明明是对头偏偏又装得多年交情相似，真真恶心死人！人哪，就是贱！……鲍大人你说是么？”
　　鲍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憋死！不喜欢拍马屁的虽说少，他也不是没碰过；像泯真这般歹口毒舌夹枪带棒当面就刻薄揭穿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还得伪着笑佝着背点头称是，敢怒不敢言，真他妈的憋屈！
　　鹤庆府的官员早早地就等在鲍府戏楼前。头顶数串彩灯，面前八张神仙桌，桌上红巾铺就，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四糕点拢共十六小碟齐整整地排成四列，再往外，牙箸青瓷花碟儿细瓷小碗摆放得漂亮，茶盏里再用才沸的山泉冲泡上金丝蜜枣菊花丝儿茶，瞧着月亮品一口就叫人口腹舒服心情畅快。可惜此时王爷不来，官员们只能饿着肚子大眼瞪小眼，连茶香都不敢多闻一下。好容易等得王爷悠闲地踱到了园内，众人都忙着跪了磕头：“下官恭迎王爷！”只听见“嗯”的一声，接着就是一双玄底黄纹的靴子迤迤然从眼前低低的视域里穿过，慢悠悠地往戏台正对的主席上去了，后边还跟了一双皂底的官靴。可不管怎么样，意想中“平身”这样的话就是没出现。知道泯王的性子，大伙儿都闷不吭声地趴着。胆子大的稍稍抬起头来打个闪眼，就看见王爷东张西望地好似在找什么人，之后就是一个让人心惊胆寒的邪笑。打个冷战，往后再看，那是上司鲍协鲍大知府，脸色臭得仿佛是脸和脚丫子掉了个个——当真熏死个人，那笑容僵硬得似乎伸个指头上去一弹就会碎了往下掉。
　　王爷走上主席正中坐下，作弄似地拉长了嗓音道：“都起来入座吧！”众大人齐道：“谢王爷！”这才站起来悄然入席。入了席，这边的王爷却又不发话了。不发话，没人敢动筷子，看王爷，原来就顾着盯一个人呐。忍不住好奇之心纷纷看去，顺着目光这根藤毫不意外地摸着了杨眉这个瓜。杨县令显然是注意到了高台上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没什么自觉地低下头盯住自己的手指把玩，再没了其他。王爷继续盯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直盯到自己都有点饿了，方才用手指拈了块菊花糕，宣布开席。左侧相陪的鲍协忙里忙外一整天，兼之替杨眉担惊受怕了一下午，早已是前胸贴后背，此时忙宣布撤下点心开正菜上桌来。戏台后边的歌女舞姬也才缓缓上台，翩跹起舞。
　　歌舞丝竹固然愉情可乐，但对于一群饿鬼来说，眼前的饭菜显然更有一种实在的吸引力。就连鲍协这样的花花公子也暂时放下眼前露着雪白□□、眉眼勾魂摄魄的妩媚舞姬，全神贯注地盯住一个接一个端来的盘子。菜肴单子甚至上菜顺序都是他依照陆行空的意思拟定的，品相自不必说，都是里外花靠山碟儿精致装就：一碟孔雀松鱼，一碟清蒸鲜河虾，一碟桂花酒酿肘子，一碟细丝牛肉和芹菜萝卜裹就的饺子，都是色香味美的可口佳肴。年轻的侍女替大人们都斟上喷香的菊花酒，齐敬泯王一杯，王爷笑着干了。杨眉不擅饮，强捂着嘴咽了，偷偷往上看看，见王爷动了筷，就准备跟着下手大捞一通。一瞥眼见鲍协除了劝王爷几杯以外几乎没怎么动菜，也就停了下来，忍着口水看同僚们大吃大嚼，想弄出个究竟来。
　　饥时易饱，不一刻，众官员便都撑得饱胀欲死放下了碗筷，专心欣赏起歌舞来。只王爷遵从天家规矩细嚼慢咽，饮食还未及半；鲍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基本没动，杨眉也跟着他只不时捡肉食夹两筷子。就在这时，一阵香气盖过了花香酒香脂粉香，远远飘了过来，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去看，想知道到底是何等佳肴能有如此美味。
　　抬上来，侍女轻灵的手指微动便揭开了盒盖，却是一个个的螃蟹，肥美诱人。众人均是一喜，筷子一伸抢着往碗里夹，可惜同是吃撑的人，看看而已，都不中用了。只有鲍协面露喜色，向上座的王爷恭敬道：“王爷，这是鹤庆名吃螃蟹鲜，所用均是剔剥干净了的大螃蟹，里边酿着肉，外头用椒料、姜蒜、米团粉裹了一道，放香油里煠了，酱油醋烹了，酥脆好食。八月蟹肥，正是极好的时候，配上这菊花酒，当为此时饮食之最。还请王爷享用。”王爷点点头，轻拈牙箸夹起一块，当真是入口喷香，便点头道：“果然是人间至味，本王竟没有尝过！”
　　鲍协又亲自替王爷斟了一杯酒，看一眼远处端坐的陆行空，方才喜滋滋地归席大快朵颐。此时，杨眉早已将桌上的螃蟹鲜一扫而光，满面红光地想：跟着长老就是有肉吃，此言不虚！
　　这顿饭足吃了有一个时辰的光景，王爷才端起茶来漱口，又掏出帕子揩嘴，鲍协就忙着吩咐取温水来给王爷净手。水用铜盆端了上来，上头飘着细碎的菊花瓣，散发着阵阵香气。旁边的香胰子触手滑腻，也透着香味，好似处子羊脂玉般的肌肤。眼前尚有八个舞姬披红挂绿水袖盈盈，虽说不是京中名伎，却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竭力扭动着腰肢，卖弄或颀长或丰腴的诱人身段，巴不得王爷立时便看上自己收作身边人，从此有个依靠。四位歌女也是嗓音温润如珠玉，都想在王爷面前讨个好儿，各展技艺亮开歌喉，在绵长的丝竹声中听来分外婉转娇媚。
　　泯王半歪在虎皮褥子里，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眼见美貌的侍女又挨着个儿端上诸如菊花月饼玫瑰桃片琥珀核桃栗子脆皮酥之类的小食来，不禁感叹道：“南国丰饶，单看这口腹吃食佳丽美姬，就非北方可比！”
　　“王爷谬赞了！江南虽好，可皇家富有四海，王爷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还有什么宝物是没有的！下官见识浅薄，平日里巴结都巴结不来呢，区区小意儿，就怕王爷瞧不上眼！这几个伎女，王爷若是看着顺眼，那是她们的造化，下官这便安排送到王爷下榻处去！”鲍协立即谄媚道。
　　“既是鲍大人好意，本王便却之不恭了。大人耐烦不辞琐碎，有劳款待了。”
　　“王爷说哪里话，此乃下官本分。”鲍协一连忙碌数日，花了多少心血，料想就算不是十分的赞赏，也该当个不错的评价，不意就换来个耐烦不辞琐碎的考语，心下自是有些失望，可又不能发作出来，眼见王爷放下茶杯，显然已是有了送客的意思，看陆行空点了头，只好起身率领一众官员再拜王爷，想要让他们就此辞出。
　　杨眉猫在人堆里斜眼看他们两个，王爷一张百年不变的木鱼脸看不出喜怒，声音平板就像刚被人抽了一顿似的；鲍协则是卑躬屈膝笑得像个烂柿子，声调高低起伏百端变化，然而杨眉就是觉得他装得不像：这纨绔公子也有吃瘪的一天！正缩着身子往外走，就听后边鲍协发话：“澜沧县令杨眉，白龙县令陆行空暂且留下，王爷有公事吩咐！”
　　杨眉认命地转过身子，抬眼就看见正席上的泯王一脸戏谑的笑容盯着自己，那抹狡诈和他身后的虎皮中暗含的血腥简直就融为了一体；身旁鲍协官爷眼光飘忽闪避，咬着下唇不言声。究竟是有多么自责啊，鲍协？！杨眉不由得暗暗感慨道。
　　不过感慨并非感动，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利用鲍协泛滥的自责心理结结实实地敲诈他一笔！杨眉坏心地想。当然，这前提是他这只小毛毛虫有命从泯王这只老麻雀嘴里活着出去！
　　偏头去看陆行空，这伪君子居然还对自己笑笑，感情不是你下地狱，也不心疼！要换成鲍协，还不跟把你皮剥了似的？不过你是鲍家的人，想来也是跑不了的！嘿嘿！
　　“杨县令，还不跟上？”泯王的声音如鬼魅飘来。
　　“下官失仪！请王爷恕罪！”杨眉听到这声音，当下就脊背一麻双膝一软，往下就跪。
　　“无罪！”王爷立住身形，回首笑道：“杨县令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竟能面带喜色……本王就教你尝尝什么是人间大喜，世上极乐！走吧！”
　　杨眉只听得头皮酥麻汗毛上竖，若不是见识过他手段，定会将这心又黑又狠的王爷当做一般的沉溺声色的王孙子弟，将此时的话当做寻常调情助兴的话语。可惜……杨眉两股几近战战，手心出汗，只得安慰自己或许当真是自己理解错了！可对上前方鲍协陆行空两股同情目光，不由得就要淌下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