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赃》咫尺山河

12、第 12 章

　　杨眉的菊花和银两都按时缴了上去。银子不必说，杨县令是个清官，向来不贪占商户大姓什么，该他做的就去做，此时征点银子也是经过多遍核算，自然没有不交的道理。至于菊花，杨县令声明了，要名品，盆栽的，只是借用几日便还，且都开具了借条。有理有据，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不一日便办备妥当了。
　　送与鲍协先观赏一番，把鲍协乐呵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也亏了你还能找到这些个名种！看其他县送上来的，都是蒙混一把！啧啧啧！”鲍大官爷抚着一盆菊花的菊苞赞不绝口，“就这一盆，别处也别想找到！”
　　杨眉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看鲍协又伸手去翻那菊花叶子细看，不由得哼了两声，刻薄道：“不就几盆花么，值得喜欢成这个样子？难不成鲍大老爷还想做家无斗米的陶潜采菊东篱下？……不过先得说好了，我的花可不是给你们做菜做糕饼的，来时什么样，还回去还得什么样！”
　　鲍协一惊：“还回去？难不成你这花是租来的？”
　　“也差不多吧，管世家商户们借的。借条都开得了。”
　　“还是你有法子！”鲍协挥挥手，示意下人将菊花撤下去，叹道，“就他们几个县的，收不到好菊，人家不愿卖；只好买些稍次的，中秋以后怕是连杆子都给嚼咯！”
　　杨老爷只顾喝茶：“你也别说他们，要人人都拿这么些宝贝儿来，你还真舍得做成做糕饼么？”
　　“也是！”鲍协正儿八经地点头表示同意。
　　杨眉暗暗嘲笑他傻气，别人说了风，他就跟上雨，要没鲍家护着保着，恐怕现下还在科举场子上蹬蹭呢！
　　正想着，就听见一串低低沉沉压抑住了的咳嗽声由远及近，夹杂着脚步声、拍背声、喘息声，隔着正堂外的屏风传过来。
　　“陆行空！”鲍协一蹦就蹦下地来。接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扶着陆行空缓缓走上堂，眼看就要弯腰施礼，鲍大官爷又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口里连声说道：“行空，你还多什么礼呀，你身子不好，没得折腾坏了！”
　　陆行空今日穿了一件月白长衫，外头罩着花青的罩衫，用一根青色织金腰带束住，再挂上一方墨玉，当真是清俊不凡。杨眉看得满心醋意，他本就十分不待见陆行空，此时见他穿的好了更衬托得人品出尘，立时酸气上泛直冲牙关，暗自腹诽：这个小白脸！衣服好又不能当饭吃，穷打扮些，又不是兔儿爷！想想之前的事，他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伪君子”三个字，用来做考语，倒也和这家伙相得益彰！
　　陆行空自不知杨眉脑仁里这样那样把他想得如此不堪，和鲍协道声“礼不可废，身子不碍事”之类的，就过来和杨眉寒暄几句，方才让书童伺候着坐了。杨眉细听，不过都是些接驾的细事，陆行空一一整理明白行书成文递给鲍协，又一件一件仔细讲明，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杨眉半眯着眼，处于半补眠的状态，模模糊糊地听个大概，反正不要他负责；鲍协则是全神贯注，一些地方不清明的又再问，不过也没能支持多久就乏了，一会儿吩咐下头替陆行空泡药茶来，一会儿又自己削了鸭梨给陆行空吃，搅得陆行空哭笑不得。
　　这番条陈，直说了有一个时辰。眼看已近午时，鲍协安排午膳上来——熏鱼腌肉蹄筋炖鸡炒肚口条，两盘雪白的银丝卷儿，三碗粳米饭，更有大盘新蒸的活蟹，一个个鲜红可口，蘸着醋吃——直教人垂涎欲滴。杨眉赖在这儿，为的就是这餐饭，眼见席面摆好，眼睛都放出光来。屁股还没坐稳，筷子就先伸向了螃蟹，结果没夹稳，“噗”地一声落在鸡汤里，溅得杨眉手脸都是。惹得鲍协哈哈大笑，陆行空也用袖子掩了嘴。杨眉恬不知耻地把整盆鸡汤端到面前，笑道：“笑什么？都吃了喜鹊屁了么？这只鸡既然如此爱我，爷便在肚子里成全了它！”

　　说话间便到了迎驾的日子。
　　泯王爷下了车驾，一路走一路看，屁股还是一样的痛，身边还是一样的鲍协，走着一样的章程听着一样的奉承，心头的火也一样烧得正旺。数来数去，只多了个澜沧县令杨眉挤在人堆里，眉眼也不抬地企图匿住身形，弓腰哈背缩头缩脑，如同一只大黑老鼠。
　　泯王突然露齿一笑，鲍协背上汗毛往上一竖，就见王爷加快步子往人堆里扎去。头一个反应就是坏了，接着，杨眉那老小子就被泯王薅了出来。
　　“杨县令，好久不见！”泯王白牙闪烁，看得杨眉晕头转向。
　　“下官叩见王爷！王爷吉安！”
　　“免了免了！”泯王看杨眉跪在跟前，头垂得低低的，只露出脆弱的脊背，当下便生出一种将它踩断的欲望。想了想，还是作罢，半蹲下身子，一手扣住杨眉肩头将他半身拉起，嘴凑到杨眉耳边，拿捏着众人都能听见的一把低沉嗓音，戏谑道：“听杨县令嗓音清楚说话分明，可真亏了有一根好舌头！本王一路不辞辛苦驱车赶路，虽说是为着案子，可也是为了杨县令你啊！此番可不要让本王失望才是！”语毕轻轻一推，杨眉被这似威胁似逗弄的声音弄得腰际软麻，身子本瘦使不上力，当下便跌倒了。王爷也不再看他，起身弹弹袍角上的灰，绕过他的身子，往城中去了。鲍协忙忙地跟在后头，跟屁虫似的哈着腰小步快走，临到城门前，终于找个空挡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可怜而焦虑的眼神：我说什么来着？人家王爷就是要把你玩儿死方才罢休！杨眉横卧在地，眉毛一挑眼睛一眯：老子要头一颗要命一条，怕他怎地！鲍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就逞能吧！着王爷收拾你了，可别找上我！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气话。鲍协这个纨绔公子哥儿就有一桩好，早先跟杨眉呕上了，现下却还是又凑在了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鲍协急得团团转。回眼见杨眉正坐在他的八仙桌前吃着时鲜的水果，一脸的满不在乎，登时就怒了，上前一把打掉杨眉正往嘴里填的石榴，“大难临头了！你还光顾着吃！我也就趁着王爷午睡的时机出来打个照面，你还这么不知死活！”
　　杨眉眼巴巴看着手中的石榴滚落地上，砸了个稀巴烂，只好无奈地把手往官服衬里上胡乱揩了两把，看着怒气冲天的鲍大官爷说：“人家官大，皇上又宠着，有什么办法？不多吃点，晚宴上还能吃么？还不是睁眼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儿胡吃海喝？你诚心想饿死我呀？”
　　鲍协看他一副皇帝不急急太监的样儿，竟还拿出牙签儿剔起了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扇他两耳光！踱着步子团团转，忽然想到：“你自己不当回事儿，我去把陆行空叫来商量商量去！”
　　“不用不用！”
　　“怎么不用？你命不要了？”
　　“不是不要命，是你叫他来也不顶事！”
　　“陆行空智谋多端，你可别只因为这次潘氏的案子就小看他！等我去找他来，想想怎么帮你对付过去！你等着啊！”鲍协撩起裙摆，三步并两步跑出去了。
　　杨眉连叫都来不及叫，眼见没了人影儿，只依旧靠回座椅里，伸手抓过石榴剥开，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没用！陆行空那小子心里就只有你鲍协，他要我帮的也是你鲍协。这次泯王到鹤庆府来，依着他的性子，肯定要作弄我一通。弄不死呢，我会咬牙切齿地恨他，为了报仇就会站到鲍协一边；要弄死了我，他瞒着你搞出来的那些秘密就没有人知道了，你也就还把他当正人君子良师益友，给他十分信任，他也还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为你找下一个能够辅助你的人。这样的好事儿，他是两面都占赢，怎么可能来帮我出什么子鬼主意？只有你这个蠢蛋，还想着叫他来帮忙！杨眉摇头叹息：为何身边的人都精得猴儿一样，鲍协那家伙还是一副傻脸，让他看着就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