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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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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日头,已近申时了。杨令一只手遮住依旧刺眼的阳光,在脸部形成一块阴影。从这块阴影里看去,他家那被喷了不少唾沫的老爷的背影显得十分细瘦,柴棍一样划拉在充斥着浓烈阳光的街道上。杨令忽然觉得,杨眉那精明的头脑和干干的身形极为不相称,就如同现在舒适的感觉和锐利的日光一样,一者让人满心欢喜,一者让人心生厌恶。
不只是这样,他家老爷确实是一个矛盾的人物,凤仙花一般的人物,仙人掌一般的人物。
接着就想起当初才认识杨眉时,真真是相看两厌,杨眉看不上他自高自大自作主张,他也看不上杨眉顽固不化死抠白赖。不过就忠仆这个资格来说,他杨令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所以,尽管万分不明白杨眉到底对主子有什么价值,他还是遵从吩咐找机会跟了杨眉。其间,他拿着五钱的月例,干着几个人才能干完的活,吃着很长时间没吃过的、他觉得猪狗不如的饭菜,更见识了杨眉穷酸刻毒的一面。于是乎杨眉的形象,他心目中都长期保持在介于人和兽之间的位置。
直到他看到了杨眉的坚持。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杨眉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几乎没有头脑的酸儒,成天的计较都在吃喝节流用度节俭上。当然,杨眉从来不收受贿赂,还算是个清官。不过就连这一点,杨令也不能认可。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根本不该生在官场,而且,杨眉的“清”还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偏私:富人和秀才打官司,他帮秀才;秀才和农民打官司,他帮农民。这种类似于仇富的断案态度,阻断了杨眉在刑部的仕途。没有人会喜欢他,使了钱他肯办事还好,最怕的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公鸡,有权势的富人仕宦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是杨眉在刑部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他们住的是比现在还不如的四合院,杨眉的官服衬里是打着补丁的洗得脱色的布,脚上的官靴磨得只剩一层薄薄的底,常用的毛笔脱毛脱得厉害,几乎只剩下笔杆了,同僚嘲笑他也舍不得换新的,一副似睡非睡的迷糊样子,扯着嘴角笑笑。他就知道这是没钱换,虽不曾说,心底还埋怨杨眉的俸禄不知使哪里去了,害自己也跟着活受罪。
但那时,杨眉的身子至少还很健旺。
直到最后一个案子。
简简单单的俗套案情,主人家□□了佃户的女儿,逼得女儿家上了吊,县官不理乡亲不帮,杨眉在这时出了头,判斩了那户主人,给那农家女一个公道。然而,这家主人却是朝中一胡姓大员的儿子,年岁还只十三四,最是娇弱的一个公子哥儿,眼看已经下到大狱里头,却靠着他爹的关系硬是攀上了泯真王爷,重审了一次。却不想,这回切切实实地翻了案——这胡公子确实是□□了人家,可这女孩儿根本不是自己上的吊,而是她爹活生生勒死的,目的是诈胡家一笔钱财。没掂量好自家的身份——胡家根本不买账——只好算了,却传到了杨眉耳朵里,于是就这么上了堂。然而杨眉年轻气盛,许是太过于偏私穷人了,又或是自信过了头,仅凭着人家一面之词就断了案。
这佃户拿到大狱里了,胡公子就算个□□罪,判不了斩刑,使了钱,想不久就该放出来。可就在此时,这柔弱的年轻公子许是受了惊,加上狱中阴寒潮湿,竟生起病来。看了几日不见好,反倒愈发沉重了。胡大人已是耳顺之年,就这一根独苗,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大门楣,听说儿子重病,心下焦急得了不得,连官声也顾不得,指着泯真帮助,慌忙保了儿子出来,延医开药,投剂发表,都只是石沉大海。泯真王爷也请了御医来看,灵芝人参雪莲鹿茸,也不知送了多少。就这么缠缠绵绵拖了几个月,还是死了。
杨眉此时身份就显得不尴不尬。先前的误判之罪尚未结,此刻胡公子的死又和他脱不开干系。于是杨眉瞬时从堂上官成了待罪之身。
囚禁二十余日后,杨眉的处置下来了:罚俸三年,左迁至澜沧县做县令。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是什么重判,其中自有贵人相助,否则凭着胡大人和泯真王爷的势力,就断不会只是如此。可就在这二十日间,杨眉愣是被活脱脱抽干了血扒了层皮。杨令没怎么问,他知道这是泯王爷的手段。而王爷拿着这层皮,也就换得了失去独子的胡大人死心塌地的追随,也就博得了那些和胡大人一样的官员的爱戴。
等到养好伤,日子也差不多了。赴任前,杨眉破天荒地拿了把小锄头,叫上杨令往后院去。在一棵大槐树下,杨眉挖出了一小坛酒,于是就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这不是什么好酒,杨令光闻味就发觉了,知道这穷酸也舍不得买好酒,也就将就着喝了。边喝听杨眉唠,没完没了。
这坛好酒是他忍痛买的,本打算给儿子做周岁的时候再启。不过现下心情好,就挖出来先喝了。跟了他这么久还没尝过酒味儿,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天便做东,请杨令喝个痛快。
没两口,杨眉就上脸了,说话也含糊起来。杨令没开口,三分犯懒倒有七分不屑,就听杨眉说了许多。
他说,他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个信仰。于他而言,官场这样简单,可愿景如此之难。
他说,他做不好官,对不起胡公子,对不起那失贞的女子,可是他不得已,因为他有路要走,他有要实现的愿望。而愿望,需要献祭。
他说,如今世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小人吮痈舐痔高位喜疢畏药,可他偏偏要逆天而行,誓见清平。
他说,现下的他,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
他说,然而纵然身死,也绝不会放弃……
……
杨令一开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后来却有些入了神。直到眼皮开始渐渐下沉……
他说了什么,他没有再听进去。
杨令想睁开眼睛,可是他醉了,醉得极沉极沉。不是酒太浓烈,而是感受到了那种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痛苦。这样的痛,他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人都曾有过,可谁又能忍受着这种痛苦过一辈子?于是有人弯折有人妥协,献出了或多或少的信仰作为祭奠。自己也一样,早早地就躬下了原先挺直的脊背驮起了一生的包裹开始前行。只有杨眉……
朦胧之间,似乎是一个错觉,杨令觉得谁靠上了他的肩膀。极轻的分量,却是不小的负担。
而这个负担,他希望是……
……
杨令睁开了眼睛。眼下依旧是那条并不繁华的道路,在刺眼的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蔓延着数不清的脚印,通向无穷无尽的前方。
略微抬抬眼,杨眉已经走远,即将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并没有因为杨令的分神而停下脚步。杨令看着那远去的单薄身影,鼻头竟微微一酸。
仍旧没有人能够及得上他。他也从不会停下身等待任何人。
他还是孤独地行走在最前方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