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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转(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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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四公主离开了以后,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刚才衣服来不及换,我紧紧捂了一下,差点露馅。
有个人冲我笑,我背上一寒,遗憾自己已经看穿了这个假面,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是好是坏。
自从知道路珈是贵妃侄女却并不和真婉有过多来往开始,身边人就提醒我注意她。我并没有怀疑,但一直很清楚她和真婉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疏于来往:真婉和景晔欺负我的事情路珈听了并不多么吃惊只是说了很多话来安慰我,似乎早就明白我要告诉她什么。她被弯刀划伤的那一次,醒过来就告诉我不要太自责——她出事以后我一直守在她旁边,一醒来就看见了我。然后我才去请罪。她根本没有看见是我撞到宫女才撞到她的,也没有机会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些——可是她偏偏就是知道是我撞的。这表明一开始她就知道,会是我撞的。
不是不懂得,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人有时无论如何甩不开这四个字:自欺欺人。我以为我淡化自己消磨掉这些日子就好,我以为路珈要做太子妃不是那么难的事情。我以为太子或许喜欢她,这是她的凭仗。我何德何能需要她这样下心思对待我。
哥哥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告诉他是太子提前送我回来的。他看了我一会,最后只是说,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以后不可有第二次了。
我点头,他走以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我很少让什么事往心里去,小时候毁了阿初扇子算是我印象比较深的很久不能释怀的事情。这一次,我发现有一张面孔和那把死无全尸的扇子一样,日日夜夜出现在我面前,不停地晃悠。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可是我总是看见太子的脸。
我记得他扶我下马,在我进后门之前拉住我,问:“这一次救了你,你拿什么回报我?”
后来他说以后他出宫,会让人给我捎口信。那天我得出府一趟。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我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会出宫。天气越来越热,估计他也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吧。
一月以后,我醒来,已经入夜了,我躺在床上。
幸村精市进屋,走到我跟前。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有很多话,就那样盯着我,可是最后一个字也没说。见过他的姑娘们如果看到这双眼睛饱含怒火的样子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迷恋他。明珰和屋子里的丫鬟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最后他袍子一甩就出去了。
我娘亲进屋,帕子揉了又揉,和我哥一样努力组织着语言,我不发一语,把后脑勺露出来示人。自己面对着墙壁。
听见身后娘亲叹气,屋子里有丫鬟轻轻地啜泣起来。
“明珰,你好好看着点锦官。”
门关上了,刚才那点啜泣声变得抽抽搭搭,突然有人小声说了什么,那抽噎的声音停住了。我始终不说话。
明珰跪在地下,强忍着声音里的委屈和不甘,对我说:“小姐,你不要气坏了身子……对自己没好处。那些人……”她也说不下去了。
我依旧面对着墙壁,不想动,我想作茧自缚,待在一个可以包容我的地方永远不要出来。我想变成一棵树,站在原地,没有人来撼动我。我想变成一股水流,汇到江河湖泊里面去,没有人发现得了我。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醒过来,又是一个夜晚。我不饿,只是觉得很累。
我以为我这一年的人生中经历了许多波折,可是过去一个月让我明白之前并不算什么。我只是很累了很想睡。过了几天我对明珰说,我不气。
明珰听见我开口说话,又惊又喜,“是,是,小姐,我们不气……”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说,我真的不气。我看着明珰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担心着从我脸上看到我泄露出任何一丝疲倦,任何一丝仇恨,但我并没有。我甚至没有任何一丝软弱。睡了这么多天,我回顾了一下过去的人生,尤其是今年的,我发现一切都并不算什么。
我在城东门等了一天,并未见太子出现。我从早晨等到晌午,从暮色四合等到夜幕笼罩,在不算清凉的夜晚等得瑟瑟发抖。原本我还是开心的,我一点儿也不累,一直等啊等啊,脑海里有一个念头被我隐藏起来。直到我等得失去了全身力气,他没有来。
可是这并不算什么。
我回家,发了烧,烧得胡言乱语,我哥让我病好之后去感谢一下阿初。是他半夜里把我送回府里的。我说,我病了,我得喝药呢。我哥端着药碗说,知道了,你喝了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我说,我的病还没治完呢。我哥一手握着我发烫的手腕一手举着药说,你的烧马上就会退的。他扶我坐起来喂我喝药,他说喝完药给你吃糖,睡一觉就过去了。碗到嘴边我停下来说,我的病还没有治呢。他劝小孩儿似的顺着我说,好吧好吧,还没有治,马上给你治。你得了什么病?先把药喝了……
我说,我得了相思病,这怎么治啊?你知道哪位大夫会治吗?
最终那碗药我没有喝成,药碗也砸了。幸村精市手一抖,它掉到地上砰嚓一声碎了,药汁溅得满地都是。
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一贯爱干净的人无视了满身的汤水,药汁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他用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再让人给你熬碗汤。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容忍。他不分辜负我的人到底是平民百姓还是天潢贵胄,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让我平白等了一整天。对于幸村精市来说,幸村锦官是条底线。
可是这并不算什么。
我发烧了,烧得人事不知,两天之后醒过来又昏昏沉沉再躺了两天,自己感觉已经大好,只是有点腿软。突然感觉有了胃口,明珰让人准备粥。这时候我已经感到多日来的不对劲,趁着恢复过来的当儿就问明珰,怎么没看到青娥?
明珰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我说:“青娥也病了么?我好像没看见她呀。她在哪里?”
满屋子的丫鬟突然都没了声音,静得可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问:“她在哪里?”
明珰颤着嗓子告诉我,青娥入宫了。
青娥是太子太傅鹤见大人的女儿,最近刚刚被父母找到。皇上感念太傅大人教育太子有方,在青娥被接回鹤见府以后,赐了很多礼物,派了教养嬷嬷,最后以公主侍读的名义把她召入宫中了。
青娥不是府里仆人的家生子,也没有签死契,是被人牙子卖进府的。我遇见她时明珰已经陪着我好多年了,可是看见青娥的时候我觉得很有缘分,就把她留下了。娘亲也说,青娥身上有股很沉稳的气息,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太子太傅大人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一年七夕出来玩时被人拐骗了。
说实话,青娥比我像大家闺秀。原来她父亲是太子太傅,这么有学识的人。青娥虽然是我的丫鬟,我扪心自问平时我和她和明珰就像三个姐妹一样,我由衷为她回到自己家高兴。可是可惜她走的时候我正昏着,她如果以丫鬟的身份留下来无疑是对鹤见府不利的,我爹娘也劝了她。青娥只好先回府了。她说过等我身体好转了再来,谁知在那之前她就被召入宫中了。很快的速度。
于是青娥,不对,是鹤见青莲。青娥的本名是鹤见青莲,入宫成为公主侍读。我提前出宫,青莲却最晚入宫,真是奇妙的缘分。
明珰心里也有起伏吧。原本情同姐妹的同一境遇的两个人,一个却突然成了大小姐。她还没有把心情调整好的时候,宫里又来了消息:这一批侍读全都出宫了。只留下一个。
鹤见青莲。可能是由于太傅的关系,最终青莲被选为太子宝林。第一次得品阶就是从十品太子宝林,已是一门殊荣。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木已成舟。
我又病倒了,这一回真正是病去如抽丝。大半个月过去了,我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充分解释了缠绵病榻和无所事事这两个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被背叛么?不是的。这是青莲本就该有的命运,她应该顺理成章入宫的。
所以说这些并不算什么。青莲说她会来看我,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讯息,我们和她比她和她爹娘都亲,结果得知的情况和外人一样多。太子说他会等我,他让我等着,我等了一天可他还是没有来。他让我病了一个星期,他让青莲离开我,青莲又让我病了一个月。他们俩都好会让我空等。
等着等着,天气都转凉了,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府。
可遗憾的是,我的相思病还是没有好。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病没有药可治,一旦得了就没有回头路。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个病入膏肓的相思病病人,华佗再世都没办法救我。
太子辜负了我,可是我并不恨他。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青莲现在是他的人了,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我安慰自己说,我有疼爱我的爹娘,有一个好哥哥,有帮助我的好朋友,我用不着害怕的。
但是,并不是你什么都不想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找上你的。
【贰】
我终于出府,名正言顺地。我去感谢了观月初,两个月不见,他好像没怎么变。他问我现在还好吗?
他还说,那我上次说的事情,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两个月以前的那个晚上,我记得的,我等了太子一天,他没有来。后来,观月初把我背到家了。我在不算凉快的晚上冻得瑟瑟发抖,他背着我也不是全程,但是感觉最后到家的那段路还是很长。可能是因为我太冷了吧。
他的脊背宽阔,结实有力。我感觉到暖和,没有流眼泪,只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傻傻地在这里等上一天,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脑子出问题了。我居然没有因为被放了鸽子而生气,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辜负了却还是无法恨他。
夜里走在路上静悄悄的,我好像听见了我自己的心跳。我在观月初背上数着步子,数着数着就到了家,可是记不得数到几了。他背我到后门的时候,丫鬟小厮悄悄来开门接我进去。最后那几步,我已经看见后院的墙了,听见观月初闷闷的声音:“锦官,我知道你在等谁。你可以不必这样……我永远不会让你等我的。”
他说,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你怎么想的好吗?然后放我下来,我当时感觉已经不冷了。可是下地之后,我发现那天真冷啊,真是好冷啊,冷得我没走两步就回头看他。他大步走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我当年撕了他的扇子都没见他那么紧张:“锦官发烧了……快带她回去,去请大夫!”
我被明珰和青莲搀扶着走回去,那时候她还在。走到房间里就跌到床上,冷得上下牙床都互相磕起来,我不由自主缩在被子里面,感觉浑身都冷,额头却烫得吓人。
躺了两个月以后,我去找阿初。他有点紧张,我看出来了。我也紧张的,人说真心话的时候都容易紧张。
我走进他房间,张开手臂,阿初也张开手臂站在原地等我。他锦衣站在树荫下面,眼睛里只有我。素来招蜂引蝶的一张脸久久不笑,今天终于挂上了久违的暖意。院子里的丫鬟都红着脸看他。那天阳光非常好,我想起四个字:玉树临风。
我快步奔过去,无法抑制内心想要拥抱的喜悦。茉莉扑到我怀里,我紧紧抱着它转了一圈。茉莉是我给阿初养的一条小狗取的名字,我说:“茉莉你重死了啊,我抱不动了。”
茉莉要当妈妈了,很稳重。看见我高兴了一番,又蜷回去了。我去看阿初,他收回手臂摸摸头发,没了笑,有点尴尬地看着我。
他说,你想好了吗?
我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两句话不是前后说的。他两个月之前就问我了,两个月以后我告诉他,观月初会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可能是因为我得了相思病这个不治之症吧。因为这个原因,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观月初会气得离我而去,可如果那句话说出了口,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都明白,只是从来不愿意深究。可能是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吧,说我胆怯也好,可是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他神色黯淡下来,片刻他跟我说,你去谢谢切原赤也吧,那天是他叫我来接你的。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像那次他走了以后我替真婉挡了一刀一样。我看着他合上的房门,想起很小的时候。我撕坏他扇子的那一天。
——我也不是忸怩的性格,但是知道自己太过分,这回站到阿初房门外,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着雕刻玲珑花纹的房门,我指尖戳了戳窗纸,知道阿初在里面生气。
我想把窗纸弄破往里看看,但是不敢,我怕阿初太生气,没人替我打掩护了。阿初是不能不在的。
阿初不发声音,不知是不是被气昏了。我再叫他的名字,一遍不睬,十遍不睬,我叫了百遍,是真的百遍,嗓子都哑了,他就是不理不睬。我拍拍手说,阿初,我数数不在行,刚才那一百遍,我拔了你院子里的蔷薇花,喊一声就去一片花瓣,现在已经满地落花啦,你再不睬我,我就拔你哥哥的竹子去了呀。
我站在门外面对阿初说,阿初,对不起。我不该弄坏你的扇子,你若是气得慌,也别不理我。要是把你气坏了,我只有炖了促织给你当补品,反正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你。阿初别生气,锦官先走啦。
我一步三回头,阿初始终没有出现。
观月初始终没有出现。我不再等待,因为他上次说过他不会让我等他的,如果有一天他不理我了,一定是不想让我等在外面的。
我出府去找切原,除了繁素楼我没在其他地方遇见过他。这一次抱着侥幸心理去找,没找到。我顿时没了方向,却遇见了我哥。
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在街上跟他面对面了,我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他:“你认识切原赤也不?”
两个月不见,海带头看上去过得不错。我说,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
他说,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有急事就没来打招呼。办完事再路过的时候,发现我还在那里,就告诉了观月初。
我说,你也认识观月初?
切原赤也白了我一眼:“我老早就说认识你哥了,我认识观月初比你还早呢。”
我说:“你告诉我哥就好了,为什么去找观月初呢?”
切原不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家里人有没有允许你跑出来等人等了这么久?上次你听见隔壁间你哥的朋友的声音就跑了,我跟着你出来的时候看见了观月初,后来才知道你们也认识。再说他又……”说到这里卡住了,他清清嗓子,但是没想好怎么接话。
“他又什么?”
切原很生硬地回答了:“他又那么闲!你们俩很熟的样子,找他比较好。”
虽然说得不清楚,我还是接受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那天回去以后我发烧了,所以没有来得及跟你道谢。这样吧,我们每次见面都在繁素楼,今天也还是去那里吧,我好好谢谢你。”
他说,好啊。然后喃喃地说,可是今天没法喝酒了啊。
我说,怎么了?
切原赤也看我一眼,有点脸红:“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女孩子?我一直与你兄弟相称啊,那天问了观月初才知道的。再说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晚了不回家啊,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啊?”越说声音越大,“要是我没看见,你打算怎么办?你胆子真大啊。”
我一边走一边反驳:“那是意外情况。再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对不对?”
那天我终于和切原赤也圆满平静地吃完了一顿饭,最后他主动结账了,然后送我回家。切原这小子还是蛮值得交朋友的,我拍了拍他肩膀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被他白了一眼转身径直就走了。我也赶紧往后门走,一只脚踏入门槛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刚才走的地方等我。
切,就他嘴硬。我挥了挥手,也不管他看没看见,自己进门了。
话说切原赤也送锦官回家以后自己慢慢地踱回去,不知不觉走到幸村府正门,居然看见幸村精市和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切原本想走过去打招呼,却发现那个人是个女孩子。
他认得出,那是十公主真婉。
真婉对着幸村精市说了什么,幸村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赤也离得远,恍恍惚惚听到真婉说,是不是我皇兄的关系,是不是因为我皇兄……锦官……他听见这些名字,却没法串联出一个结论,只知道幸村精市神色从微笑变成了淡然,或者说好比一阵风吹过,本来湖水会微微泛起波澜,到幸村精市脸上反而把原来的表情都抹去了。
赤也觉得,这样的幸村精市陌生得有点可怕。他也听说,锦官好像认识太子,但是现在提起皇家,幸村精市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是锦官在宫里受气了吧。
等他回过神来,看见十公主捂脸哭着跑开了,幸村精市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嘱咐身边小厮几句话,转身入府。
切原赤也用他那对爱情还没怎么开窍的脑袋想明白了:真婉对幸村精市有意,但是很可惜被拒绝了。
其实她贵为公主,可以让皇帝赐婚啊。幸村精市不能违抗的,不过赤也打心底里不希望她这么干。
只是看见她哭,觉得很可怜。
他追上去,让那小厮回去告诉幸村:他去看着真婉,让他放心。十公主身边的人都被她骂走了,只好在远处跟着。切原赤也算是离她最近的,跟着她进了一家酒楼。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不好惹,尤其是这样小小年纪穿得一身贵气,眼尾上扬看起来很是高傲的。小二把她请进包房,赤也想了想,跟了进去。
真婉喝着茶水,看见他进来自己找位置坐下,瞪着他:“切原赤也,你来干嘛?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吗?你都看见了吧?”
赤也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茶,然后慢悠悠地说:“我不能来吗?我看到了啊,怕你想不开,过来看看。”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只不过去说心里话而已,准备好他要拒绝我的——你这什么表情?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向皇……父亲请婚啊?告诉你,我才不会那么做,我要一个真心实意喜欢我的人和我在一起。”
切原赤也完全无视了她,凝视着一个杯子。
果然,真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他怨我……我知道锦官病了两个月,和太……和我哥哥有关系,可是那不是我的错啊。我也不想那样。好吧我以前是不小心让锦官受伤害了,可是我现在尽力弥补了啊。你不知道现在找我哥哥说话多难,两个月前他脾气还要坏,我真的不知道他和锦官是怎么了……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很不开心……我知道幸村精市不是因为这些才拒绝我的,可是我还是很难过……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他是不是可以不要对我有那么多偏见?……切原赤也你装什么高深呀给我说话呀……”
切原赤也放下茶杯说:“说完了?”
她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他吩咐外面的人打清水,装扮成侍女的宫女进来给她洗脸。
他转过身去看着墙上的画,听见她渐渐停止啜泣的声音,终于说:“既然要说的都说完了,那么回去吧。”
真婉站起来,眼眶还有点红,已经恢复正常仪态了,说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她几乎是冲着他喊出来的:“切原赤也!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样纡尊降贵地去尝试!你不能配合我一点吗?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为什么我皇……父亲要把我许配给你!为什么救了我爷爷的人是你爷爷不是他的爷爷……这样和我有婚约的也许就是他了啊……你为什么不找你喜欢的人把话说清楚呢?我们俩都找到合意的人一起放弃婚约不是很好吗?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都不为所动!你就那么听你父亲的话吗?”
他终于转身,沉静着一张脸,不像他平时的孩子气。如果锦官看见了,会惊奇他和那个等着她到家才肯离开的切原赤也此刻表情严肃得多么相似:“这不是找到你的心上人就有用的,公主。”
他甚至不愿意叫出她的名字:“你闹够了,该回去了。我叫人来接你。”
看看,这么多年来每次他们俩吵架最后都是这样,他只听不说,她说完了自己平静下来,他再不冷不热地回几句,全是抓不着错处的话,让她恨得牙痒痒:虽说不是夫妻,可这吵架的默契却是小夫妻里一等一的。
来车马接她回宫,切原赤也看着她上了马车,真婉始终不和他说话。他也一声不吭,马车驶离以后,她用手揪住帘子想掀开看看,可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要记住自己是公主,每时每刻要维持一位公主的风度。
所以,他应该毫无怨言地站在外面目送着她,所以,都是他的错。所以,她揪紧了车帘,发现自己没有掀开看看的理由。
可是,她就是想看看。切原赤也。
这么多年了,还会不会像以前每次一样,都包容着她。
每次和他吵完,她怒气冲冲地转身走掉,或是上了马车,驶出一段距离之后,忍不住偷偷回头看看:他都会站在那里等她离开他的视线,直到彼此变成视界里的一个小黑点。她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等她先走的。
这一回她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后,迫不及待地掀帘去看。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叁】
选秀的时候,我喝补药喝得出了反应,全身都起疹子。这一回不仅皇上要选妃子,也给皇子们选皇子妃。
我病得没法入宫,在家听其他小姐的消息。
消息一个接一个,身边的姑娘们如果不想进宫就和其他家的公子订婚,绝大部分人还是盼着进宫的。我浑身疹子,怕感染,几个跟我相熟的公主侍读现在都待选,已经入宫了。
选秀日期全部过去,我身上的疹子也恰好消了,大家都说我这病来得巧,有为我惋惜的。我也作出一副病不逢时的表情来。
观月初来看我,给我一个小瓶子:“选秀也敢作假。要是这疹子退不下去破相了怎么办?”
我等着小疹子退散:“谁知道会有人为了不去选秀而让自己生病的?反正只要躲过了就好。”
他转身不再看我,望向打开的窗口:“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还是要……”
我知道,我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但是,我也不可能明知道有太子还是入宫。不管是因为青莲,还是因为那天他的失约。
有一句话我想对阿初说很久了,可是已经没了立场:不要因为我停下来了,你也停下来。我终于开窍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是他一直跟着我停停走走,而我只跟他说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样是不是很没立场很坏?
选秀结束的这个晚上我身上的疹子退下去了,心却跟着凉了。
宫里来了旨意,要我病愈后入宫,内侍来的时候我脸上只剩下淡淡红痕,来不及再吃药了。为什么会这样?因病因事错过的逾期了不是没有机会了么?
我当时不知道更大的惊异还在后头:
幸村府二女儿要待嫁。成为皇子妃。
嫁给景晔。这是太后的意思,马上就要拟旨和其他赐婚的旨意一同下去。于是,这回我入宫,碰到了很多熟悉的公主侍读,她们也是被选为皇子妃之后来宫里受训的,之后要回府待嫁。虽然太后懿旨还没有下去,但事已成定局。
听说,莲宝林被擢升为太子良娣。太子良娣地位之高仅次于未来太子妃。
听说,路珈会成为太子妃。
这一批入宫的秀女要受训三天,第二天的晚上,我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人。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勉力把视线收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娘亲说梦都是有预兆的,她说怀我哥哥时她做了一个胎梦,梦见她抱着肚子走到庭院里看星星,然后天上有一颗很闪很璀璨的星星,她很想要,然后那颗星星就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从天上被她一招手招下来了。她牢牢地抓住了它,然后醒过来发现只是捧着自己的肚子而已。听一个很准的算命先生说这表示她会生一个很有才干的儿子。反正真的是生了我哥哥,大家都说这算得很准。
她说我替真婉被刺那天前她做过一个梦,梦见我突然流鼻血流得快要血流成河,然后我真的有了血光之灾。可是在我这里,梦都是用来回忆一些我想不起来的事情。
我记得他扶我下马,在我进后门之前拉住我,问:“这一次救了你,你拿什么回报我?”
我说:“本来你不告诉我我也要回去了。”
面前的人把马鞭缠在手里,昂然的样子又高傲又明亮,冲我扬了扬眉毛:“我就是知道问了你之后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答案。”
我说:“我本来说话就这样。”
他说:“你的胡子呢?”
我说:“你看错了,我绝对没有贴过假胡子。”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听完立刻就笑起来。
听见那声音说:“这么多年果然没有变,一听说话口气就知道是你。”
还说:“还记得吗?皇宫的土壤与宫外有何不同?你当年看见我就摔了一跤。”
我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终于转头瞥了我一眼说:“那你记得这句话就行了:下次我出宫会派人告诉你。你就当是今天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这个人情,我已经还了。我在梦里对自己说。然后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我又遇见了他。
这回他脸上没了笑,直直地看着我问:“我在城门口等了你一天,你为什么不来?”
我说:“休要唬我,我也等了一天,不曾看到你。”
他有点着急,这时候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急匆匆要走。
我边走,心里像挖心掏肺一样疼,眼泪没打招呼就不讲义气地流了下来。我自认绝不矫揉造作,流眼泪也绝流不出梨花带雨,我只是不愿意还离他不远的地方就这样没面子地哭。我边走边擦眼泪,只是伤心得怎么也流不完。
好像对着一场倾盆大雨说不要下了一样。流个不停,我这才发现最近以来遭受过所有挫折之后我都没有哭,好像是为了攒到今天哭个痛快一样。
再然后,我醒了,睁开眼睛。
再眨眨眼睛,我怀疑自己梦还没醒。我脸上干干的,太子坐在我床边,下巴泛青,面容憔悴。他看见我醒来,手里握着的书跌在地上,好像不敢相信我还活着。
我确认自己手脚俱全。这里还是皇宫,身边垂首侍立的宫女看见我苏醒惊喜地去传太医。我迟钝地转了转自己僵掉的眼珠和身体,想起几天来的事情,突然像想要证明什么一样转头紧紧地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他说。
原来,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