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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转(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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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转】中
【壹】
我在梦里感叹我最近着实很倒霉。不仅被人背后阴,人前还要替公主殿下挡刀子。
我记得自己作了许多梦,但都记得不甚清楚。我感觉伤口十分疼,疼得我梦里好似回到那个春光明媚的白天我在繁素楼点了餐,这回没有碰上任何人。我一个人慢慢地吃着一只炙烤得金黄酥脆多汁鲜嫩香气四溢的鸡腿,我感觉从来没吃到过这样的鸡腿,拿在手里甚是有分量,我想这店家也甚是实在。我晃了晃那沉甸甸的鸡腿,那汤汁也颤巍巍地,我赶紧扑上去接住了那汤汁,满意地吮了吮,然后一口咬了上去。我依稀感觉耳边有人的声音,但是我没在意,这时梦境又转换了。我恍惚自己还含了一口鸡腿,已经站在集市里,观月初刚刚才离开,我碰上了真婉,真婉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感觉只看得见动作听不见声音,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然后我看见后面有人举着刀冲过来,也许不是冲着真婉来的,但此时此刻我责无旁贷,扑上去挡住了她。刀破皮入肉,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是感觉痛彻心扉。我低头,那薄薄的长刃穿透了我自己,我看见滴着血的刀尖也捅进了真婉身上,然后我就没有了知觉。
我倒下前还在想,最近总是会突然失去知觉哎。这两个梦一做完,我感觉浑身忽冷忽热,难受得我一阵一阵地出冷汗,身体也一阵一阵颤抖。
有人帮我一遍遍地擦身,小心翼翼地绕过我的伤口。有人帮我一遍遍地换药,布条缠下了又换上新的。有人帮我一遍遍地喂药,牙关紧闭就撬开牙齿一点点灌下去。我无意识地做着吞咽,整个人不舒服到极点。有时感觉自己在做梦有时什么感觉也没有,周围静得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并没有多久,伤口还是很疼,我一阵一阵发颤,有一只冰凉的手抚过我的额头。我听到很多人念过我的名字,有人和我说话,有人和别人说话。我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骂,也许是明珰和青娥坐在我身边,替我掖了掖被角,摸了摸我发热的脸,我感觉那手冰凉凉的很舒服就蹭了蹭,它僵在我脸颊边,我很满意地又入睡了。
然后我又作了许多梦,这回我意识清醒不少,但梦境却模糊了许多。可能是因为我快要醒来了,所以做了些没有意义的梦,纯粹是因为大脑活跃了起来的缘故。很奇怪,我伤得这么重,明明应该快要死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我快要死了,也没有想过我这么快就死了好像很可惜的样子,也没有想过说我不想死什么的话。我好似很有信心我马上就会醒来。
这个念头没有产生多久,我真的就醒来了。醒来时,满屋子的人都跪下了,我吓了一跳,刚想说话,感觉伤口比昏迷的时候疼了一百倍还不止,我疼得哼哼了一声,声音小的我自己都听不见。
有一人扑上来拉着我手臂说,锦锦锦官,你你你醒了?
我说:“……“我只有力气哼哼了。
地上跪着的人中有低声啜泣的声音传来,我做了个口型说,别哭。这才发现拉着我手的人是真婉。
真婉抹了抹眼睛说,叫你们别哭了听见没。
我后来才知道,这天真婉见我迟迟不醒,终于发了大火。我身在家里,可昏迷的这些天皇后、四公主、七公主、真婉、景晔,等等,都来看过我。我昏迷了四个晚上五个白天,有两度被太医急救,差点醒不过来。一道刀伤从背后贯穿了我的腹部,宫中有祛疤良药,一年才进贡那么十小瓶,我就用掉了一多瓶。两次险情发生的时候,明珰说一盆盆的清水端进来,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绷带布条每天上药换得她们几天手上都磨破一层皮,宫里派了太医院院使监督,太医院通判全权负责了我的病情。
皇后、皇子皇女都来了,怪不得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我这是替公主挡了刀子。听说皇后在得知我受伤之后立刻派了太医队伍过来,第二天早上皇后亲自来了,带着四公主和七公主。真婉被罚面壁思过一天一夜,第二天夜里跟着景晔来了,此后日日都来。一开始只是红着眼圈不吭声,直到第四天晚上太医说我明天若是再不醒就很难醒转过来了,真婉终于急得在我面前掉了眼泪。那天的受伤确实是有人行刺报复,可是侍卫可以救下公主,我自己送上刀口当了肉盾。我记得刀刺穿了我,也刺到了真婉,后来知道她只是受了点轻微划伤。这只能算我倒霉。但是这霉倒得太厉害,我连着四个晚上没有醒来,第五天早上真婉终于把药碗砸了,药汁瓷片溅了一地,房间里侍女宫女跪了一地,景晔同她一样一夜没睡,满眼红血丝抱臂看着我,牙关咬得紧紧的。
我也真是争气,第五天的上午,终于是醒过来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当时真婉刚砸完药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景晔在同一个位置站了一早上一动不动,真婉扑上来见我仍有鼻息,只是半死不活的,终于忍不住捂住脸蹲了下去,“锦官,再不醒你变成活死人了怎么办……”自从太医嘴里说出明天我再不醒就会成为活死人之后,真婉哭着把他痛斥了下去。于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三个字,尽管我醒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心里都有了猜疑,只是不敢说出口。
见公主发怒,所有人都跪下了,有宫女要收拾真婉手边的碎瓷片免得她受伤,真婉发疯似的跟她说,你去,你去厨房再熬一碗,不,再熬十碗,我强灌也要灌下去——第三天晚上我第二次被急救,第四天头上,本来就紧合的牙关更紧了,三两个人都没法把药灌下去,又怕误伤我。只好请女药官来灌药,可是我喝进去没多久就会吐出来。当然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最后勉强灌进去了一些,晚上又吐了。第五天早上,真婉见我又不吃药,求生意识淡漠,终于把药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她刚砸药就有门外宫女悄悄传话下去再熬药了,真婉逼着那个收拾碎片的宫女再去熬药,她只得跑出去再下一次命令。也就是这个时候,景晔突然发现我睫毛动了动。后来,我就醒了,真婉说话都哆嗦了。
我看见地上跪着的人都喜极而泣,景晔脸色也好看多了,真婉这会儿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居然跑了出去。景晔也跟着去了,我醒过来不舍得再睡过去,勉强地喝了一点补汤,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感觉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此时此刻极其留恋人间。
我昏迷的这几天,发生了几桩小事。是我逐渐好了些,明珰和青娥一点一滴告诉我的。最大的事情,还是几日后宫中传来了太后懿旨,嘉奖我护驾有功,里里外外赏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传旨的公公把圣旨交给我之后,笑看了我一眼,带着人离开了。
明珰和青娥以及府里一众丫鬟开箱收拾,把赏赐的物品收入库存,该拿的拿出来。我走到一只掀开的大箱子旁取出一只小匣子,拿着手里的钥匙,抱着它研究了一会。刚才公公把圣旨交给我的时候,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样事物,我若无其事地塞了银票在他袖子里。目光交接时他满意地笑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手心里的是一枚黄澄澄的钥匙。
我把小匣子打开,红绒上躺着一盒花牌,花牌很新,我看着很眼熟,虽然天下花牌大抵都差不多模样,可是这是宫里的东西,不是我在外面能见到的。
我越想越觉眼熟,但接旨搞得我没痊愈的身体很吃力,我于是抱着那匣子又躺到床上去,打开那副花牌,和之前我在宫里教景晔和真婉是用的花牌略有不同。我暂时没有看出来到底有何区别,只觉得头晕,看来是得躺一会了。我把匣子收好就一闭眼睡到了晚上。
话说,自从我受伤以来,时间在我身上简直像无效。昏迷的时间暂且不算,白天醒着就下床走动走动,差不多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我就累了,回去吃饭喝药,呆呆地看着游廊上的鸟笼子。
听明珰和青娥说,我受伤的那天,八哥促织一直很反常地浮躁,不说话,只是跳来跳去,给它小米儿它扭头,给它清水它乱啄,总之是水米不进,鸡飞狗跳了一白天。上次我把鸟笼子打开它根本视若无睹,这一次我浑身是血地被送进了房间,它两颗黑豆子似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真婉和侍卫直接把我送到医馆里,当时自家府里爹娘都不在,哥哥也不在。侍卫来传讯说我受了伤,下人去茶楼找哥哥,彼时我哥同他一位朋友正在和另一位新朋友见面。
哥哥手里拿着一副竹筷,听完来人附耳说“锦官小姐被刺伤了正在市中的医馆里情况很严重”,筷子应声就断成了两节。他匆匆告别去牵了匹马直奔医馆。当时在座的有一位面生的公子,见那家人被我哥撇下不管了,好心地让他带路去那医馆,家仆说此时少爷不便待客不如改日,那公子说无妨,我载你一程,在下姓忍足,你方才说的医馆应是我家的,我正应去看看才是待客的道理。
因我哥与这忍足公子是第一次见面,将将自我介绍完我哥突然离开的,家仆不认得忍足公子,一听此言也就欣然受命。我哥一同来的朋友也跟着前去,等到他们赶到时只见到幸村精市这个满皇城里姑娘们一见倾心风度翩翩淡定自持的贵公子面无血色地站在急救间门外,额头汗也不擦,怔怔又焦急地盯着那门,与平时表现大不相同。忍足医馆是世家,皇宫里太医有一多半是和忍足家有亲戚关系或是师承关系的。这位公子叫忍足侑士,这一辈儿里惟一一个不习医术的子弟。
他们也陪在门外等候,只看见一盆盆的血水不断地端出来,端一盆幸村精市的脸就白一分,好似这血水也把他脸上的血色给搬走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医生满脸是汗虚脱地走出来,我哥迎上去,他也只说已尽全力,剩下的要看天命。我被送回家,没多久宫里传来了皇后的旨意,并派了太医过来。
太医与忍足医馆里的医生本是同族,都让人安心不少。真婉约莫是怕见着我哥,因此嘱咐侍卫接应到我哥来,自己悄悄地回了宫,这才有了皇后的旨意。她自己被罚面壁思过。我望着鸟笼子,听明珰说,促织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从笼子里飞出去了。我记得我明明把鸟笼子给栓上了,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出去的。
我躺在床上,一修养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我躺在床上做尽了无聊人会做的事情,连绣花都没落下。还有就是那副花牌,我越看是越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两个月后某一天,我哥来看我。我已经将将好得差不多,也可以在院子里连走上几圈儿,我闷得不行,但院子里所有人都盯紧我不许劳累。
幸村精市来的时候,日子从我受伤的阳春三月转到了六月,就连我这躺在床上的人都感觉得出来,空气里褪去了一丝丝清暖,沾染了一点点暑气。他穿得蓝幽幽的,清贵逼人,又很简雅。
幸村精市敲了敲我的脑袋说,小锦,你受此重伤非但没有消瘦,看起来还圆润了两分。
我说,诚然我是受了重伤,也诚然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本就是养膘来的,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伤情,因而容易发福。我还记得夫子讲的呢,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村哥笑得春暖花开地道,你功力见长啊,居然还会吟咏古文。是不是两个月无人来与你斗嘴,摩拳擦掌了?
说到这个事,倒是提醒我了。我与村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没人来看我?阿初呢?真……十公主呢?九皇子呢?我昏迷的时候他们不是来过么?
幸村精市笑容凝了一下,旋即看似不在意地道,没什么的,他们等你好了再来看你。马上你就可以下床了,撒开蹄子飞跑了。
我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不自然,于是欢快地道,好吧,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彻底不用躺在床上了。
再过几天,我果然好转到不用躺在床上,可我气得只想躺在床上。阿初仍旧没来看我,真婉终于肯来见我,开门见山跟我说,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哪个。
我说,好消息。幸村精市以前耍我的方式就是我说要先听坏消息,然后他跟我说爹要你禁足一个月,好消息就是我跟你开玩笑呢。
真婉这次听见我哥的名字也来不及害羞,很认真地跟我说,好消息就是到处传说你又要入宫了,要做太子妃。
我说,公主殿下这算是哪门子的好消息啊?
真婉喘口气说,我还没说完呢,我一想到幸村公子也老问你这个问题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我要说的是,太子哥哥给你否认这事儿了。我去问过他了,他说让我别关心这个。我说我就想知道呢?
——迹部景吾听见真婉在耳边嘀嘀叨地问着,放下书说,第一我不认识什么幸村锦官,第二有也不是她。你满意了?回去吧。
真婉问我,锦官,你不想进宫,现在如愿以偿了?
我说,那坏消息呢?
真婉磕磕巴巴地说,皇祖母……很生气,因为谈论这个事儿。连带着你的名声也不好了。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不是不想进宫呢么,名声差一点不是更好了,彻底没戏。
真婉继续磕磕巴巴地说,那你可听好了啊。我,我听说,西域的国家派了使者来,求娶皇女。我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我听我皇父说,不会把公主嫁出去……
我说,啊?
真婉不敢看我,转向别处说,听说,会从公主侍读里选一位品格端方、秀外慧中的小姐……
我说,哦。那是皇上的决定,我天朝之福。
真婉说,锦官,你……名声传坏了,你就不担心选中你吗?我也不想你嫁到西域去,听说那里的人皮肤赛雪,眼珠子是蓝色的,头发是黄色的。
我说,那很好啊,天上人间也会有这么五彩斑斓的地方。胡姬在酒馆里不是很宝贝么,都是身段窈窕举止风流的美人儿,中原的人去了西域也可以一饱眼福。
真婉说,锦官,他们误解你你就不生气吗?如果离开家离开中原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会想家吗?
我说,他们误解我而已,又不是存心的,我怎么会生气呢?如果有人必须要嫁到西域去而那个人又必须是我,那也没有办法。昭君不还是出塞了么。再说了,那可是代表天朝嫁出去的,到了那里一定会受到优待,不是也很好么。
真婉说,锦官,你气糊涂了吧……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说,我怎么气糊涂了,我说话条理多么清楚,思路多么明晰。真婉,今天谢谢你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只是我有点累了。
真婉说,哦哦,那好,你好好休息。反正这事儿也还没确定下来,虽然你太子妃多半是做不成了,你也不用太高兴,太子哥哥既然不认识你做太子妃,应该在定外嫁皇女的时候也记不起你来。我想你不会被嫁去西域的。
我说,谢谢你了,我睡了,就不送你了。
真婉走了,我转身向里,面对着墙壁,良久。
奇怪,刚才真婉说了什么来着?
第二天,景晔来看我。我朝他笑了笑。他手紧紧攥成拳说,锦官,我不会让你嫁到西域去的。我看着他,他年轻的脸上有好看的剑眉,黑而澄澈的眼睛,鼻梁又挺又直,薄唇紧抿,面如傅粉。阳光照在他脸上,已经窥得见未来的英挺轮廓。除了幸村精市和太子爷,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当然,还有观月初。观月初比他抢眼的原因大约就是在他与年龄不符的气质,景晔比他小两岁,比我大一岁。观月初很有一种招蜂引蝶的味道,触感是冰凉的。景晔像个小太阳,浑身燃烧着朝气。
我说,我没说要嫁到西域去啊。你们不要担心,我也不怕嫁到西域去。
景晔说完就走了,临走前他认真地看着我说,锦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嫁你出去。
我看着他走远,没有掩上院子的门。他一个人渐行渐远,我这才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九皇子了。他身形仍然单薄,可不久之后就会迅速成长为男人。我看着他的肩膀,这才发现自己需要一个依靠。
我躺下,面向墙壁。我昏昏沉沉入睡,手边放了一盒花牌。
梦里面,有山有水。一切才刚开始,我嗅到了一直以来没有忘却的气息。
【贰】
那时我只有三岁。我儿时早慧,三岁时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花牌。太后与我祖母是闺中好友,我小时曾与祖母一道进宫。我记得父亲,母亲,哥哥都同去了,晚上皇上赐了宴之后才回府。但是我留下了。陪祖母小住了几天。我那时人小,进宫也一点不怕生,太后起先不知道我会打花牌,祖母打牌时就抱我在膝盖上。她们与宫中嬷嬷一起打牌聊以解闷,太后有时好玩地问我几句话,我有时调皮就会往外跑,宫女抱着我给我吃零食。我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像模像样地回答了太后的问题,太后很是喜欢。这些都是祖母后来告诉我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了。祖母还说,我最出风头的那天,是她抱着我玩花牌,我突然从她手里抽了一张牌丢出去说,祖母,你方才打的那张牌不如这张好。
太后说,哎呀,锦官你如何知道应该打这张牌?
我道,回太后,我方才走去吃零食,看见你手上的牌了。如若祖母打了那一张你们可对起,若打这张便领先一筹了。
众人皆笑,太后说原来我不知道这还有个小小的潜伏着呢。祖母说太后说我人小鬼大,聪明又不沉迷,看事情一点就透心性却很旷达自在。如果是男儿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又说起了我哥幸村精市。我哥当时已经初露峥嵘了,那小模样精致得像太上老君身边的小童子掉下人间来了。谁见了都喜欢。
她们聊着,我悄悄溜了出去。看见院子里一个小童子,比我大上一点,前呼后拥的。我应该是在赐宴的时候见过他的,可我当时没有认出来,因为那天皇子皇女来了许多,我又不专心吃饭。根本就没记住几个龙子龙孙。
我脑子里对于皇室什么的概念不甚清楚,宫女跟在我身后,看见那小童子便行礼,他一开始没看见我,后来才发现我没有行礼,也不介意,就问我是谁。
我说,我叫幸村锦官。你呢?
宫女拉拉我衣服说,幸村小姐,见到太子殿下要行礼,回答问题时要说,回太子殿下。
我说,回太子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子爷身边的内侍已经脸色发白了,太子毫不介意地说,我的名字不是你叫得的,你称我为太子哥哥吧。锦官妹妹要去哪里?
我说,回太子哥哥,我要去净房。
宫女已经脸色发白,顾不上纠正我不能自称我。太子说,那么你去吧。
我走了两步,突然摔在地上。太子从我后面踱过来说,锦官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是想研究一下皇宫的土壤与宫外有何不同。
其实我被他绊了一跤。诚然他不是故意的。
太子很满意地说,那么有何不同?
我被他扶起来,还没说话,他讶然道,你流血了。
于是,我手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回了太后寝宫,祖母很是惊讶。我说不小心在地上摔了一跤,太后命御膳房做点心。
祖母后来问我,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我说,太子哥哥。
祖母说,他有没有说什么
我说,没说什么,我就摔了一跤。祖母,皇宫花园里的路可真难走啊。
祖母讶异地抱着我说,锦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第二天,太后与祖母玩牌,太子来请安。见到我说,锦官妹妹,你也在。
太后说,景吾,不如你学花牌,让锦官教你。储君也不必整日学习。
太子于是拿了一副花牌说,好吧,不过今日夫子有考试。改日孙儿再来学习花牌。太后说,你既有考核,那么先回去吧。
太子把那副花牌带走了,第三天,太子随皇帝去西山骑射。第四天,皇帝考核皇子们学习进度,又与太子下棋。第五天,祖父突然病重,我随着祖母出宫了。
第六天,第七天,直到第八天,祖父撒手人寰,祖母悲伤不已。祖父丧失期间太后亲自来过我家,安慰祖母,可这没有消减她的悲伤,半月以后,祖母在一个夜晚入睡后再没有醒来。祖父烧七之礼刚刚过半,末七还未过。我家又添丧事。
与太子的约定,早已被我遗忘。春去秋来,我甚至忘记了曾经见过太子。
作为侍读进宫的那日,四公主七公主要我们展示才艺。太后到来,说要玩花牌。
——“哎,年轻人都玩不好,非得要老骨头上阵。”太后看着我们,“你们这里可有会玩叶子牌的?曦儿曙儿只是讨我欢喜,凑个数,玩得没劲。”
我一惊,太后已经看过来:“中间那个可是神奈川幸村家的二女锦官?”
无暇打量周遭的视线,我已经跪下来行礼答话,“回太后,正是臣女。”
“哦。果然是锦官,哀家没有记错。记得你三岁进宫已经会玩花牌?”
——我把小匣子打开,红绒上躺着一盒花牌,花牌很新,我看着很眼熟,虽然天下花牌大抵都差不多模样,可是这是宫里的东西,不是我在外面能见到的。
我越想越觉眼熟,但接旨搞得我没痊愈的身体很吃力,我于是抱着那匣子又躺到床上去,打开那副花牌,和之前我在宫里教景晔和真婉是用的花牌略有不同。我暂时没有看出来到底有何区别,只觉得头晕,看来是得躺一会了。我把匣子收好就一闭眼睡到了晚上。
我从梦中醒来,怔怔地望着穹顶。
太后赐给太子的那副牌,有当年绘制的纹样,年年花样不同。是太后当年用的,因此印制的年号与这一批其他赏赐的物品年号不同。
我把匣子打开,翻到花牌盒子的背面,天宝四年。太子两岁时皇帝登基,是为天宝元年。天宝四年时太子六岁,我三岁。
我急匆匆去看其他的物品。天宝十五年。正是今年的年号。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手劲一松,那花牌从我手里一张张散在地上。
这批御赐的物品是以太后名义送来的,为什么里面有一盒赐给太子的花牌?是什么用意?
这幅花牌应当在太子那里,为什么这次会单独拿出来?太子应该知道这副牌的来历。
——迹部景吾听见真婉在耳边嘀嘀叨地问着,放下书说,第一我不认识什么幸村锦官,第二有也不是她。你满意了?回去吧。
——真婉说,哦哦,那好,你好好休息。反正这事儿也还没确定下来,虽然你太子妃多半是做不成了,你也不用太高兴,太子哥哥既然不认识你做太子妃,应该在定外嫁皇女的时候也记不起你来。我想你不会被嫁去西域的。
无论从后来我与太子的哪一次见面来说,他都没有多留意过我。也许他把我忘记了,如果这样的话,他至少在太后把这副牌从他那里取来做赏赐时会多少想起来曾经这一桩旧事。
可是太子却说,他不记得我?那这副牌是怎么从他宫里出来的?难道当年事后太后把牌取走了么?或者他还了回去?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太后把牌赏赐给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觉得十分头痛,干脆不想了。
我把牌一收,放在柜子里,眼不见为净。我被禁足不得出府,于是等着阿初来看我,等着真婉来看我。
只是,时间一晃到了七夕,连幸村精市都没有来看过我。
我在家等着等着,只是等来了一道懿旨。
内容是,四公主念我身体受伤,等到七夕节召我进宫,与其他侍读一起共度七夕,姐妹一叙。
我表示我很想进宫,但实在下不了床。内侍见我虚弱的样子,答应回去复命,说我重伤未愈,还不能出宫不便出行。
于是宫里来了赏赐,并让我好生休养。
我于是躺在床上过了一个七夕,半点不想下床。虽说是怕麻烦而装的,但我也是真的不想进宫。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天,我跪了一夜,醒来想去看路珈。
——路珈应当也在休息。我去了她那里。一阵琴声传来,我想她大概已大好了?
正走过去,琴声飘然至尾。有抚掌之声,一人道:“皇兄你也让人家休息一下。”
对方道:“正合我意。”
路珈柔柔的声音:“不知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满意否?”
太子在里面。四公主、十公主、路珈在里面。
我的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几乎要站不住脚,急急地奔了回去,门吱呀一声响。
“是谁啊?”真婉说。
“不妨事,下人们弄出的声响。”四公主道。
我走至自己房门处就放慢了脚步,觉得头一阵昏天黑地的疼,疼得头壳快要裂开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我意识到,我并非是不想进宫这么简单,我也不想见到宫里的人。我厌倦了话本里一如侯门深似海的凄美故事,我厌倦一切勾心斗角的纷争。时间只过了几个月,我发现我偏安一隅很是开心,我不求荣华富贵,不想进入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我也不想里面的人记住我。
我很伤情。很痛心。我不想做太子妃,我只告诉过路珈,为何真婉会知道?这事情传出去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我心直口快,有话就说。往大了说,我身为公主侍读,居然不专心事务,对太子妃之位有过多想法,还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这比旁人传我有可能做太子妃更严重。而且谣言会越传越走样——真婉向太子提起我,本身就是一个可供人猜想的把柄——既然我不想做太子妃,为何公主会向太子提起?是不是我因为某种目的才为公主挡剑?那剑我们两人本来可以避过,是否是我有意为之?
越是想,越是惊险,我居然背后出了冷汗,睡也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我觉得气闷得很,想要出去走走。
我坐在椅子上守天明,天一亮,我跟明珰青娥说我要出去,我闷死了,我非要出去不可。她们不敢阻拦我。
七夕节第二天,街上人不是太多,还有一种没有散尽的喜庆。
我走到茶楼,去了上次的地方,这次我着了男装,并没有贴小胡子。
田芳先生依旧是青衫长袍,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白眉大侠已经讲完了,今天讲的是白蛇传。我早已听过,有些兴味索然,但还是坐着。
《白蛇传》,第一折戏叫《双蛇斗》。青雄白雌。青蛇要与白蛇成婚,白蛇不允,双蛇斗法,最后白蛇战胜青蛇,青蛇甘愿化为侍女,姐妹相称,而后下山。田芳先生娓娓道来,没有唱腔,没有打戏,却也十分动人。
我认真听着,身边一人坐下,我没有在意。隔了一会想喝杯茶水,转头一看,居然是观月初坐在我身边。
我惊讶道:“阿初……”
数月不见,他没什么改变,我也不觉得陌生。我问他,你怎么没有来看我?
观月初深深望了我一眼,脸色青白地道:“那天我离开后你出的事,我觉得有责任,你醒来以后就没有再来见过你。”
我说,没事,我不怪你呀。几个月不见我还挺想你的,你还好吧?
他自责的眼睛里突然盛满喜悦,道,我很好,去其他地方走了走。锦官,其实我也……
这时田芳先生说书说到紧张处,声音忽高忽低,我转头去看,没有听清阿初后面说的话。
阿初陪我看了一会,好像有些心神不定。我问他,我昨天称病在家,你出来玩了吗?
他一怔,然后说,没有,没什么好玩的。
我说,那就好,我还可惜了一会呢。以前每年都出来玩的啊。
他说,其实我明年可以陪你出来……过七夕,以后……也都可以的。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还不是太清楚。
我于是说,阿初,真好啊,你成亲之前都能陪我出来玩的吧。成亲以后要陪你的娘子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上次那个香囊的事情或许不该再提,还有那个阿初说要求娶的姑娘。
观月初听了以后,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煞白。他嘴角分明是苦涩的,却微弯起来道,也好,成亲以前,我会陪你过七夕。
我们俩各怀心思,都不再说话。听完一场,阿初说他要先离开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见我哥,让我好好玩。我见他走了自己也不是十分想玩,于是悄悄跟着他走了。阿初宽肩细腰走在前面,街上的姑娘们都会回头看,他进了另一间茶馆。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终于一跺脚还是进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有必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我应该去偷听。我想,这回被捉住了也没人替我解围了,要小心才是。
我悄悄跟着他,这家店的小二认识我,我比了比手势,他指给我看阿初去了楼上的一间厢房。
我蹑手蹑脚上了楼,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幸村精市说,观月初,你来了。
阿初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我哥说,小锦还是没明白?
阿初又嗯了一声。
我哥说,她就是这方面不开窍,其实这两个月她经常问我你怎么没来,我都觉得我瞒不下去,差点不敢去看她。
我在门外很是疑惑,我哥要瞒我什么?
阿初声音抬高一点,嗯了一声。
我哥说,你天资聪颖,这两个月勤学苦练,已经很不一样了。你对小锦的心思我很明白,她只是慢一拍而已,也许哪天就想通了。我们爱护她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会帮你。
阿初说,实不相瞒,这两个月加训,一分一秒都没有敢浪费,每天晚上因为太累倒头就睡了。白天也是闻鸡起舞,我只想变得更强一点,我也想好好保护她。如果精市兄能帮我,自是再好不过了。
我哥说,我明白。你的伤怎么样了?
阿初声音像是在苦笑说,幸好锦官迟钝,没有发现我受伤。行路还好,跑跳起来就要露馅了。
我哥说,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你对打被剑划得满身是血,我就想起来小锦被砍伤的那次,你们两个人真是都不让人省心。她每次都问我,阿初怎么不来看我,阿初去哪了。等我伤好了就来了吧?我简直差点就要说出来。一个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一个全身都是伤还要练剑。
阿初说,如果能护她周全才好。可是现在宫里……
我哥说,你也听说了?要和西域联姻的事。
阿初说,我怀疑这件事里有人……
我还没听完,旁边一个人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来,转头一看,我吓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了。
我身边一人,赫然是谜一样的太子殿下。
【叁】
迹部景吾七夕没有出宫,七夕后一天出来赶个末班的热闹。
昨晚去太后处请安听见真婉嘟囔说锦官怎么没有来到底伤好了没有,就有人劝说日后去看看她也好。四公主真曙没邀请她成功,于是欣然答应。他自是不关心这些事,只是听到幸村锦官的名字还是耳朵尖了一尖。
几个月前皇祖母向他要去了一副不知多少年前的花牌,他宫里居然也存着。当时他一时并未想起来,只是第二天去请安时又看见皇祖母在玩花牌,觉得异常的眼熟,后来果真给他想起来一桩旧事。
曾经皇祖母跟他开玩笑说,日后娶媳妇儿的事。这媳妇儿可不比别家,未来乃是一国的国母。他小时候不理会这些,但说以后要讨一个好儿媳妇,给皇祖母和母后分忧。太后听了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
后来,宫里来了一个小姑娘。祖母说,景吾你可还记得要为我分忧一事?
他说,自然记得。后来,他在御花园碰上了她,丱了发,天真乖觉。她看见他,一点也不害怕,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见到的宫外的女孩子见到他都胆怯或害羞得不敢抬头看,他不喜欢。见到一个不坚持矜持的小女孩,他觉得很难得。
太后曾说,如若你满意,就接受她教你花牌,我就明白了。
之前的姑娘,他都没有答应。这次这个小女孩年纪最小,他根本没有往娶媳妇儿上考虑,就答应了。
太后很高兴,他见她小小年纪口齿伶俐,但不信她能教花牌,于是找理由走了。后来听说这小丫头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他一笑置之。
再后来,她家里出事便出了宫。再后来,他一直没有见过她。也就忘记了这事儿。那副花牌回来他就给内侍让收着,之后没有拿出来看过。
太后来取那副牌时,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如今记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这小姑娘他后来不是没见过。
三月的有一天,他出宫去了茶馆听说书,人满为患。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公子一个人坐着,听得目不转睛很是专注,于是就走了过去。那人转头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看自己的了。他一看就认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尤其那双眼睛很是灵动,见之忘俗,整张脸都增添了神采。感知到她的视线,他礼节性地颔首,本来是要高贵地扭过头去的,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屈起手指叩了叩自己的下巴。
她的胡子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现不对,梭巡了一下桌面,冷静地把茶杯拿起,然后默默地从里面捞出水淋淋一撇胡子来。
他觉得十分的好笑,碍于礼节,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她贴了一回不成,再贴第二回,最后趁人不注意忍痛把另一边胡子扯了下来。他隐约听见拉扯皮肉的声音,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她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异样,也理直气壮起来。
时间有限,没有听完整场,他临去时瞥了她一眼。一手托腮,样子天真。他忽然觉得眼熟,随后离开了。
再后来,皇后赐宴,他看见了一众侍读的少女。她穿了杏色,头上别一支木兰簪,只一双眼睛灵动,素雅的颜色也被穿得活泛起来。
再后来,太后宫中,大久保路珈抚琴。琴是好琴,音是好音,曲亦是好曲,人也是妙人,只是弹进了他左耳又从右耳出去了。一曲毕,他只说,不错。她微低着头,一开始还在听,后来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再再后来,侍读那里出了事。他急匆匆进了大殿,恰好看见她轰然倒在地上。浑身已经淋得湿透。他进殿,真曙惴惴不安,真婉面上镇定。他压抑着心中的异样道,再有什么过失,这样的惩罚也过了。真婉说,路珈的手差点不能弹琴了。他说,难道要她赔一双手么?事情查清楚了么?能断定是有意为之?真曙哑口无言,真婉仍不肯认错。他出了大殿,锦官已被扶起进了房间,迹部景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那样激动。
第二天真曙邀请他去听琴,真曦真婉都在。路珈抚琴,他照样没听进去。心想昨天说得那般严重今天却能抚琴了,锦官倒平白跪了一晚上,淋了一夜的雨。琴曲结束,真曦道,皇兄你也让人家休息一下。
他心里有事,便道,正合我意。外面有人推门发出声音,没人在意,他却讶然地抬起了头。
直到最后,听说真婉在宫外遇刺,有人替她挡下了。得知是锦官,他一掌拍上几案吓得宫殿里宫女内侍全都跪下,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只好掩饰说,去看看真婉。
后来真婉日日去看她,和景晔一道。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不快。
认出那副花牌之后,他一笑而过。原来那时候他们就认识了,这段时间对她颇多关注,想来也是因为早就觉得眼熟。
在茶馆里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贴在门上偷听,表情却一点不紧张,反而一副凝重的模样,他禁不住走了过去,看见她惊讶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很惊讶。
她仰起头,明眸如洗,杏脸桃腮,情绪都写在瞳仁里,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
他一惊,失了言语,回过神,拉着她下楼。
幸村锦官这厢除了惊诧就只有惊吓。方才偷听到的巨大震惊还未消化,居然又碰上尊贵的太子爷殿下。锦官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偷听时还快,噢,是了,她真怕又替皇家人挡一次剑。
他身着锦袍贵气逼人,一身昂然气度。面沉如水,正在凝眉思索,心念电转,认真的样子尤其引人注目。锦官见他严肃的样子,站着没说话,低头看脚下,头上发髻顺着脑袋也是服帖地低着。
迹部景吾飞快思索,忽然福至心灵道,你速速回家,不要在此地逗留。
锦官来不及见礼就被赶回去,讶然道,为、为何?
宫里,成功撺掇四公主去看幸村锦官,众人准备出宫。真婉有些激动,见到面前一人隐隐含笑的样子,忽然敛了笑意。
——如果锦官不做太子妃,母妃就高兴了。如果锦官和切原在一起,她就不用嫁给切原。听说幸村精市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就在四月末。如果他一举得中,在殿试上以他的风采,皇父一定很欣赏他。如果那时候与切原的婚事解除,以皇父对她的宠爱,一定可以答应赐婚。
真婉托着腮,露出幸福的微笑。身边,那个人浅笑着看着她,高雅大方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她凝视着十公主渐渐放空放远的眼神,轻轻起身。
“公主,我说的您都记得了么?”
真婉放下托腮的手,有些犹豫地道:“记得……可是那样做,不好吧。”
她背对着她嘲讽地一笑:“公主,这有什么。您是尊贵的,您想要的都可以达成,我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向您的目的更靠近一步罢了,您这么想就会明白了。”
幸村精市……想起他谪仙般的面容,真婉两颊染上一些红扑扑的赧然,下定决心道:“那好吧,我马上就去准备。”
——“希望您一举成功。”她说。
那天,要她准备那把小弯刀做礼物之前,面前的女孩也是这幅笑模样,胜券在握,信心十足。不知为什么,真婉忽然觉得不舒服。后来路珈受了伤,真婉觉得这样做果真不好。今天,侍读们又提醒四公主,出宫去探望锦官。
真婉看着她的笑,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辰时已过,我们动身吧。巳时应当能到。”四公主对她说。
真婉一愣,然后说,“好,好的。”
他说,今天真曙要来看你,马上到巳时了,她应当快要到了。
锦官惊讶极了,四公主突然来访?那她此时不在家中,若是被公主发觉她偷溜出去玩,岂不是……
她脸色煞白,这又是件可大可小的事了。昨天还称病不起,今天却偷溜出来,简直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只是公主怎会突然来到?
只听迹部景吾说,我可送你一程。
她抬头,他已经带着她快步走,这个背影,就和十一年前那个小童子一模一样。又骄矜,又高贵。仿佛天地间只有一个背影。此时落在她眼前,除了焦急,一份异样感觉涌上心头。
幸村府里,公主突然驾到,明珰和青娥听见通报,脸色煞白。锦官才溜出去没多久,怎么公主殿下就来了?
老爷和夫人已去前厅迎接,她们急急地去找大公子。
幸村精市正要去前厅,被拦下,听见锦官的侍女焦急的一番话,眉头紧蹙起来。
他当机立断说,你们先去安置一下,我会尽量拦着。你们布置一人躺在床上,不要露脸,我争取不让公主进房间。
四公主下了马车,半个时辰前已有人通报过,此时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府邸。幸村大人和夫人已在前厅迎接,她着眼一看,锦官并不在,于是盈盈一笑道,大人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我今天只是来探访锦官的。
幸村夫妇不明就里,只以为公主古道热肠,便也笑得多了几分热情,引她直奔锦官房间。
到了院外,众人闻见浓浓一股药味。四公主惊讶地道,锦官的身体仍未见好么?每天还要服这么多药?回头对真婉说,咱们真是来对了。每天闷在房里喝药,锦官一定很想出来。
真婉面色苍白。走在四公主身后的女孩嘴角微弯,昨天她得知锦官一日不曾出府,便料定今天她会出来。果然探来的消息不出她所料,她劝说四公主明日去探望,今天锦官真的出门了。她心想,锦官你也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既然你不想做太子妃,我便推你一把。
只是不想做太子妃这话,岂是随意能言说的
锦官房里,明珰紧张得头上都是汗。不知为何公主要来,锦官此时不在,被发现了就是藐视皇家的罪名。她心里惶急惶急,心怦怦乱跳,前厅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她们特地安插了人手在院门熬药,搞得鸡飞狗跳,打算说锦官染了风寒,不便见天潢贵胄。让公主在门外看一眼便好。大公子已经出面去阻拦了,不过听见公主声音越来越清亮,一点点接近这里来,明珰明白天之骄女是阻拦无用的,捱了一时半刻,顶多还是看在大公子千人斩的那张脸上了,若是见着他对你一笑,第一次见谁都会晕头转向。若是他劝你几句,任是谁都愿意全盘接受。四公主当然不例外,只是身边的人小声催促了她几句,她这才笑吟吟地说,我还是要去看看锦官的。多谢幸村公子好意了。
她倒是不介意锦官外感风寒容易传染给别人,只是单纯想来一看。走到房间里面,点了沉水香,驱散了药味,她脸色好转许多。近了床前,床上躺着一人,把脸埋在被褥下睡着了。真曙轻轻唤了一句:“锦官?”
明珰脸色煞白,紧紧攥住门框。真婉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想拉着四公主把她劝走。四公主身后的侍读们不明就里,想看看锦官。只有一个人扬起嘴角,得意地微笑起来。想必这里的人得了消息,藏了一人在床上,看身形或许是锦官身边的青娥,总之她们今天完了。现在,如果倒霉的是她,她会怎么做呢?她心中倏然冒出许多念头来,比如,跪在地上求公主息怒啦。比如,抱着公主大腿痛哭流涕请求原谅啦。总之,幸村锦官今天出了这个门,绝对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四公主轻轻推了推锦官,正要去拿开她面上的被子时,被子一把被躺着的人自己揭了下来。
锦官半睡半醒,睁开眼睛,看见四公主,揉了揉眼,发现不是做梦,一下子从床上翻了起来。好像牵连到伤口,捂了捂腹部。
四公主见她醒来,乐呵呵地笑道:“锦官,昨天你没能出宫一会,今天大家打算来看你。没想到你身体还没有康复,需要喝这么多药,我们在院外就闻到了。”
身后,众人表情各异。明珰捂住紧张得乱跳的心口,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青娥代替锦官躺在床上刚刚才下来,躲到了其他房间换回侍女衣服。侍读们嘘寒问暖,幸村精市在门外长吁一口气,缓步离开了。
刚才还得意的那人,陡然间面无血色,看见真婉发自内心地开心笑着,她狠狠地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手心,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幸村锦官,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