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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上)】 ...

  •   【转】上——润物细无声
      【壹】
      我醒来,全身像被马车碾过一遭,大腿以下几乎是动弹不得。我伸展了一下四肢,酸痛的结论是四肢俱全,还不错。
      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旁边明珰和青娥哭肿了眼泡儿,我说:“别哭,没出息。”这才发现声音哑得比促织说话还难听。
      明珰抹着眼泪站起来说:“我去叫大久保小姐。”
      “哎?怎么了,别麻烦她了,手还不好呢。”我咳了两下,青娥贴心地去倒水给我喝,补充道:“大久保小姐叮嘱我们小姐您一醒就去告诉她。”
      我摆摆手:“不用了……咳咳,让她也躺着吧,省得人说闲话。”动了动感觉装错地方的腿,“我怎么回来的?”
      明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也不清楚,您在雨地里跪了快一个半时辰,后来被四公主派人送回来了。”
      真婉心软了?四公主发威了?我不知道。我想到昏过去以前最后听到的脚步声,是从殿外走进来的。
      我没想通。我说,我再睡一会。然后睡到第二天早上。
      早上我发现我饿极了,因为前一天基本没吃什么。教养嬷嬷说我可以休息一天,我太高兴了,戴罪之身也可以休息。
      我想去找路珈,顺便练习一下走路。我感觉已经快要忘记怎么走路和跑步了。
      我摸摸肚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来救我的人是太子。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建立起他是一个好人的印象,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之我梦见我昏倒了,他走进来,进了内殿里。然后四公主出来让人把我送了回去。
      我觉得这个梦没有什么道理,一是太子没事不会来公主殿,二是他对我仅有的印象大概也是一个捣蛋的家伙觉得我罪有应得,三是他听过路珈抚琴,应该会喜欢她。
      我们都听过一次路珈抚琴,在太后殿里,一曲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鱼游动的声音,风呼啸而过。树上黄鹂在叫,地上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低着头抚琴。她的脸被遮住了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听的人都沉静下来,看着她弯弯的秀丽的眉,微微扇动的浓密眼睫,挺直的鼻梁,新月一样的恬静脸庞。路珈的曲子听过的人就不会忘,所以京城闻名。
      所以我误伤了她的手,罪大恶极。太子当时也在,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就是唯一我在太后那里看到他的那次,听完曲子没多久他就走了。
      太后不怎么亲昵路珈,可是很满意她的琴。
      如果路珈做太子妃的话,应该会很完美。我这么想着,心里按捺了一下某些异样的感觉:太子微侧着头,听着那支曲子,看着路珈流水一样拨弦,右手托、劈、挑、抹、剔、勾、摇、撮,左手按、滑、揉、颤。指法已经眼花缭乱,曲子却是宁静的。他神情高傲,声音动听而张扬,说:“不错。”
      我听说,太子也很通音律。会吹笛、萧,琴筝也拿手。不过暂时没有耳福。
      而我呢?我想想,我什么也不会。素来洒脱不拘小节,性子不温和也没甚城府,不喜打扮,歌舞平平,琴棋书画每一样都会但都不出挑。身无长项。兼之时常溜上街看人斗鸡走狗耍嘴皮走江湖,一点千金大小姐的气质也没有。
      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把脑袋按在枕头里。明珰吓得走过来:“小姐,你可是腿疼了?”
      我挣扎了一下,闷闷地说:“没事。”
      然后弹起来:“我要去找路珈。”
      路珈应当也在休息。我去了她那里。一阵琴声传来,我想她大概已大好了?
      正走过去,琴声飘然至尾。有抚掌之声,一人道:“皇兄你也让人家休息一下。”
      对方道:“正合我意。”
      路珈柔柔的声音:“不知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满意否?”
      太子在里面。四公主、十公主、路珈在里面。
      我的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几乎要站不住脚,急急地奔了回去,门吱呀一声响。
      “是谁啊?”真婉说。
      “不妨事,下人们弄出的声响。”四公主道。
      我走至自己房门处就放慢了脚步,觉得头一阵昏天黑地的疼,疼得头壳快要裂开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哪怕昨天跪了那么久我也没有觉得这么疼过。
      我从来没有被这样责罚。刚才说过,我爹娘和我哥对我的淘气都甚是大度,尤其是损友观月初,一直以来都是我撕坏他的扇子让他大动肝火编造他的糗事吓跑垂涎他的姑娘,他一直容忍我使小性子发小脾气,当然我也没有那么过分。其实我还是挺识相的一个人,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把他看成最要好的朋友,是可以为他两肋插刀的交情,如果他在危难之中我一定倾尽全力去想办法。就是这样,我没有闺蜜,我认识的女性朋友不多,明珰和青娥算是两个,虽然她们是丫鬟,可是一样是朋友。明珰聪慧机灵很会接翎子见机行事,青娥细腻沉稳比我像大小姐多了,所以我每次出门都让她代替我待在房间里。
      明珰跟着我更早些,和我一起长大,青娥晚进来,不过很合我眼缘。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周围的人对我都很好,所以我淘气了些,但他们都会原谅我。我知道分寸,知道他们都成为了我可以依靠的人。我从来没有像昨晚那样凄惨,身体上的折磨不说,至今还没有人相信我不是有意去推那个侍女的——至今没有人来问我要过解释,我只是睡了两天,似乎这样那些人就合意了。
      哪些人?明珰和青娥看我这么快回来,纷纷不解。我倒头栽到被子里就睡,明明已经睡足了,我合上眼睛还是有困意。
      这回又做了一个梦,没有画面只有声音,一个哭泣着的女孩子说,小姐刚刚进宫没几天,就要走了,连个名目都没有。
      另一个说,你别哭,小姐醒来会不高兴的。出宫就出宫吧,小姐本来也不想进宫的,如此早出去岂不是更好。
      刚才那个说,可是莫名其妙就出去了,好像是做错事被赶出去了一样。外人会怎么看?老爷夫人会伤心的。小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
      安慰的声音又道,是啊。我认识小姐以来小姐从未被这样责罚过,连原因也没有,这里真是吃人的地方。
      说到了隐晦处,两个人都噤声了。我从梦里醒来,看见明珰和青娥立在我床边,明珰哭肿了眼泡儿,我说:“叫你别哭,没出息。”
      青娥说,小姐你醒了,宫里派人送我们回去。
      这就要走了?我坐起来,说,好吧,我们快些理东西,快些回家。
      还要再住一晚才行。明珰低头道。
      那好吧。我又躺下去,你们俩都别忙了,都休息会吧,就说守着我歇下了,咱们都睡一会,我还是好困啊。晚点我们再收拾行李。
      我合上眼睛,又睡着了。入睡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明珰和青娥在理东西。
      我在梦里咂咂嘴,不是说让她们也休息会了吗。
      这一觉就到了晚上,我又很饿。但是这回皇太后召我去,我不得不饿着肚子去了。
      太后挺心疼地拉着我的手道,锦官几天不见清减了许多呀。
      我说,不能陪您打花牌了,您凤体要安康呀。
      太后笑了,锦官,你知道是谁让你回家的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然后咬着嘴唇使劲猜:是您吗?
      太后戳了我一指头,是啊,你这个小傻瓜,是我让你回去的。
      我想,我一下就猜出来是太后了,为什么还说我傻呢。
      太后为什么让我回家了呢?不过我真的是很想回去了。
      太后让我临走前再教真婉和景晔一次。景晔傲气的神情不见了,有些慌张地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走?锦官,听说你昨晚跪了一夜?
      真婉有些底气不足地拿着花牌用指甲掐牌边,一边尖锐地道,是皇祖母的安排,对吧锦官?
      若是昨天以前我又要生气了。景晔总是在为难我,如今我要走了没人可欺负了他却急了。真婉一句话轻轻松松把责任都卸了,只推说是太后的意思。景晔想必也知道和真婉有关,所以不问我为什么。
      可他为什么还当着真婉的面问呢?我如今不会再生气了,我淡淡地道,我昨天确实跪了两个时辰,明天也确实要走了。洗牌已经教过你们了,动作快些花样是很多的。打牌时,任一方洗牌,分成五叠,四人一人分一叠,桌心一叠。洗牌者随意翻开桌心牌,若是红字上、大、人、可、知、礼或化、千、孔、己、土等一类牌,则以“上孔化七”为序定庄;若是数字牌,则以“点子多”定庄。庄家推举确定后,由庄家洗牌,对家腰牌。三方打家顺序取牌,取至第25张,庄家再取一张灌头。同时宣布请统,打家若有同字牌摸齐四张且拟作为一轮牌的,则需统,把桌心牌的底张取上来归己。统有先后,巴家先统,二家次统,庄家最后统。
      我一边各种手势洗牌一边道,庄家出牌,打家们若需吸纳别方打出的牌,如同字牌有两张对子,便可对起;有三张坎儿,便可开招;有四张成统,便可开贩。打出的牌若无人要,归下家取牌,再打出一张牌,如此循环往复。景晔紧紧盯着我,真婉一语不发地掐着手中那张牌,末了把牌一放道:太麻烦了,我不想学。
      景晔双目炯炯道:锦官把胡数再与我道一遍罢。
      我把胡牌规则胡数又讲了一遍,时辰已到,我说,我该退下了,去打点行装,明天一早要走。九皇子若是继续想学,可问太后宫中嬷嬷们。
      景晔不再看我,手里一把牌攥得很紧。
      【贰】
      安静回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这两个多月我未曾进过那个金碧辉煌气势恢宏而令人窒息的地方。这两个月我也受过教了,也吃过苦头了,也见过全天下最高贵的人们了,太子也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了不会让我做太子妃了。我安静地拉开了关着八哥促织的笼子的小小门栓。它终于可得自由,在我面前扑棱着翅膀,欢快地跳跃着。
      其他侍读比我晚几天放出宫,对外的说法是皇太后有恩令让生病的我早出来,但其实等到她们各回各家以后这事情的真相还是会传开:我误伤了贵妃娘娘的侄女大久保路珈,被逐出宫来。
      事到如今我不能说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这关乎我们家的脸面。但我爹娘却是一点没有为此责骂过我,他们说锦官此番进宫吃了不少苦头,日后行事会知道收敛了,也是长进。至于门面什么的,我爹说要把我嫁到一个好人家,如果计较我从宫里被赶出来过的就不是好人家,不嫁他们家就行了。我娘说,我哥如果考取功名就能光耀门楣了,到时候我的这档子事也就平淡下去了。
      我哥还是老样子,他让我知道倾国倾城这个词原来可以用在男人身上。但其实我哥一点也不娘,除了长相太像姑娘。我也不知道他是遗传了我爹还是我娘,总之他不能往人多的地方去,否则会被满脸晕红的姑娘们围起来。经常有相熟的公子来家里做客,我现在也学乖了,碰到了就打声招呼,因为腿伤总感觉隐约没好,走路也慢了下来,而且现在我觉得走得快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于是大家都说我明白了不少。
      我们家里我哥对我进宫这事儿是唯一没有发表过任何评价的人,我回来的时候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笑,等着我扑到他怀里毛毛躁躁额头把他精雕细琢的下巴重重一磕,然后紧紧箍了我腰一把道,小锦胖了。
      我哼哼唧唧地站到他旁边,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他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也没说支持我再进宫还是不,直到我从宫里被提前遣返回来,他也只是站在那儿,看我迈着跪了一夜的腿一瘸一拐地进来,云淡风轻。
      我估计哪天我不小心英年早逝了他也是这样笑眯眯地看着我入土为安……吧。幸村精市,我哥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听说那些看见他就脸蛋儿晕红的姑娘们每年都会组织一个什么投票,选的是乞巧节最想共度鹊桥之会的公子是谁,然后听说我哥这几年年年都是榜首,不知道做不做得准,因为我看也没有什么闺秀慕名而来见我哥啊。其余上榜的还有我上次冒冒失失闯进我哥房间撞到的手冢国光公子啦,听说有些姑娘们叫他是冷面贵公子。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但是绝大部分我哥都认识。唯一再熟悉一点的就是观月初了,阿初也是年年榜上有名的,而且仰慕他的姑娘们风格都比较激烈,不,激进,比如说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时候,名门的小姐在花园里,专程来找阿初,递上粉色的信笺,含羞跑了。我哥也常收到信笺,不过都是托人送来的。因为数量太多,还辟了专门的房间来放置,但他从来一封也不拆开看,只是好生放着。我想去看他也不让,现在我也不想看了,因为自从听见阿初念那封情信之后我觉得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什么的……大略都差不多。喜欢叫人家帮忙递信,说话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阿初说如果不是当面跟他说的话就算这信再怎么新颖别致文采斐然他也没有印象啊,而且就算有印象也不能怎么样,人家可是正经的姑娘,不能因为仰慕人家的文采就常常邀人家出来抛头露面的。我一开始听听尚算能接受,最后几句我感觉不大对劲了:什么叫正经的姑娘不出来抛头露面?那像我这样三天两头溜上街的岂不是大大的不正经?我哪有?再说谁说姑娘就不能和男子一样上街了?
      阿初反驳的理由是,他说的是他邀请人家出来游玩,我出来又不是他邀请的,每次都是我倒霉恰好撞上我哥也出来会朋友而已。再说“我唯一邀请你来我家的几次吧你不是撕坏我的扇子就是把水打翻在我爹的藏画上那都是视若珍宝的东西我每次帮你揽下来都要被我爹家法伺候你说你应不应该出门你说你适不适合上街”,这个理由太强大了,我立刻乖乖闭嘴。
      我本来以为阿初气得来不会再邀我出门了,结果我这次彻彻底底出宫了之后他让我哥带话说请我上街去吃好吃的。我哥拍拍我的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叫我放心的去。
      我很高兴可以白吃白喝了。然后约定了时间上街去找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观月初这个词等于附庸风雅,约等于极度自恋。行事风格高调张扬,喜艳色,袍上还要用金色丝线绣大朵繁复的蔷薇花,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身上浓郁的香味儿直冲我鼻腔——噢,这次没带香料了。不施脂粉看去却面如傅粉,难怪每年上榜呢。平心而论其实观月初有自恋的资本,只不过我从小对着幸村精市美绝人寰的那张脸已经对美男子产生了强大的抵抗力,正譬如早上吃白菜中午吃白菜晚上吃白菜,美男子之于我已成为一颗白菜,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见我盯着他看,有些发毛地摸了摸自己肤如凝脂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你看什么看,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看看不行啊?好像看出来你脸皮又厚了不少。”
      “幸村锦官你偶尔能不能说句像样点的话啊?”
      “嘻嘻,不行,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说实话。”
      “你还想不想我请你吃饭了?”
      我想起我安静地拉开了关着八哥促织的笼子的小小门栓。它在笼子里不安分地跳来跳去,踱来踱去,在那个门洞前探头探脑,好几次翅膀一振就可以飞出去了,可它对于外面陌生的世界的好奇心只是保留到探头探脑为止就算了,然后又踱进笼子里低下头啜了口清水,吃了口小米,然后抬起晶晶亮的黑瞳仁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的样子倒映在它的眼睛里,拉上拉栓:促织已经不会飞了。
      我给它起一个蟋蟀的名儿是因为它叫起来实在难听,所以我给了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名字。现在它很会学舌了但全家上下都叫习惯了,唯独观月初对这个名字还很有些异议,因为促织是他送给我的,但他没料到买回来时英俊神武的它最后会有这么落魄凄惨的名字。
      我说:“少说屁话了快点带我去吃好吃的我饿得胃都凹进去了。”
      观月初二话不说拉着我直奔馆子——他知道我今天心情好,而心情好的标志就是主动抬杠,主动抬杠如果他再抬举我跟我搭腔那今天不说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的,那饭也吃不成了。不是他被我气死就是我被他气死,当然依仗他京城贵公子的博闻多识引经据典多半还是我被他气死,但我可以引导话题攻击他的宝贝扇子。再珍品的扇子我也能说得一文不值倒贴不要,尽管他心里知道我说得越天花乱坠这扇子就越上品,但还是大倒胃口。于是下一次我就绝对看不到他再带着这把扇子出现在我眼前了。今天他这么急着拉着我走多半是为了保留对这把扇子的好感不要被我说得一点拿着它的欲望都没了,也可以看出今天这把扇子大概蛮值钱的。
      见我盯着那扇子,观月初敏感地把它一收:“怎么?你又想染指一下?”
      我不屑地摇头:“少来了,全世界的扇子都毁绝了我也不会看上你的扇子的。”
      他很生气:“你能不能别拿无辜的东西打比方?你能不能别拿我打比方?”
      “你很无辜?”我睁大眼睛看着小二上菜,然后爽快地吃了起来,“阿初,谢谢你的款待。扇子我那是开玩笑的,其实你眼光挺不错的,我也觉得今天这扇子上画的桃花很不错……“
      观月初的黑脸放晴之后又变阴天:“这是桃花?这是樱花……“
      哦,花瓣小了那么一点点。
      我继续吃:“反正挺不错的,重不在画嘛,在于意境啦。”
      阿初被我强词夺理的调调搞得欲言又止,无话可说。叹了口气继续吃自己的了,他的动作怎么看都透出一股得瑟优雅的劲儿来,确实是行云流水,再普通的动作看着也赏心悦目。我哥也是这样,潇洒的,玉树临风的。
      ——还有那个非常安静地落座的人。暗紫色袍子上银线云纹,玉带束腰,眨眼间,自我右侧笼罩下来,沐浴着光线。我瞥见他宽额秀颌、唇峰眉弓的曲线,以及非常淡然的眼神。感知到我的视线,他礼节性地冲我颔首,本来是要高贵地扭过头去的,却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屈起手指叩了叩自己的下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此时已经不再贴胡子干干净净的下巴。
      ——他略微抬头打量座下少女,气势高贵。
      ——我昏倒了,他走进来,进了内殿里。
      ——他微侧着头,听着那支曲子。他神情高傲,声音动听而张扬,说:“不错。”
      ——他应当是欢喜路珈的。
      观月初吃着吃着略略抬头,见我摩挲着自个的下巴不言不语,问我:“怎么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着阿初回忆了半天太子,赶紧说:“没没没什么,吃吃吃你的吧。”
      “都口吃了……”阿初哼哼了一声,“想什么亏心事呢。“
      我赶紧低头猛吃,和他抢菜,风卷残云。阿初怔怔地看着我:“宫里短你们用度了?”
      “没有啊。”
      “那怎么饿成这样??”
      我干脆利落地一抹嘴:“因为我心情好。我吃完啦,咱们走吧。”
      “可是我还没有怎么吃……”他如梦初醒,赶紧掩护好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我乐颠颠地靠在椅背上,不小心又吃撑了。
      这回失态也碰不到太子了。我想。
      我想,我怎么老是想起太子他大爷?我和他老人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阿初和我漫无目的地走,话说刚才那家馆子的菜味道还真不错,我吃撑了回味着。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阿初身量也高了,现在我已经需要抬头仰望和他对话。不可否认的是因为和他太熟悉我一直在无视他的闪光点,现在满街的姑娘大妈们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回头盯着他。
      叫我不得不回忆起第一次遇见时花园里那个臭屁的小孩,多么天真无邪,多么童趣烂漫。现在也长大成熟了,要成家立业了,再过不久大概可以看见他成亲了,想到观月初成亲,再想到他儿子会是一个缩小版的观月初,我不禁寒了一下。
      人多的地方,观月初替我开路。因是个美男子,姑娘们灼灼的眼神穿透了站在他身边被护着的我,我一抻脖子,挺了挺吃撑了的小身板儿,缩在他阴影里走了过去……
      阿初看见卖零食的地方问我:“锦官你要不要吃?”见我躲在他身后一副不敢抛头露面的样子,很奇怪地问我:“你怎的了?吃太撑了?”
      我说,没事儿!他再次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他今天有点儿奇怪。先是主动约我出来,还是让我哥转告的。出来之后就是请我大吃了一顿,陪我斗嘴,而且磨嘴皮子的水平还略有下降,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我转念一想:是了!上次他携了一个香气喷喷的香囊,还与我道这是仰慕他的姑娘托人转交给他的,这次却没有了。莫非是在姑娘那里受挫了?
      我看观月初绷得紧紧的下颚线条,紧抿的薄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搞得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致命忧郁的气质,惹得街上姑娘们的视线让我也招架不住,他却超然物外根本没有注意到。
      坏了坏了,这是谁家的姑娘让阿初这么魂牵梦萦?我又懂了不少:他约莫是得罪了那个姑娘,人家把香囊给收回去了。阿初想要破镜重圆但是呢又不知道怎么去讨好一个生了气的姑娘,于是他就来找一个异性的朋友——我,希望我帮他出主意支招,比如女孩子看见什么物件容易心生欢喜之类的,好打动人家。
      我又忧伤起来:虽然我也是一个姑娘,但是我喜欢的东西那个姑娘可能不会喜欢。我只能说如果有人拿一副绝世的前朝的名人的收藏的古董的花牌来,我肯定非常非常之欢喜。或者出现一个牌技惊人让我输得来落花流水的高人,我肯定主动去讨好之拜之为师。但我这样的爱好估计一般的姑娘家都不会苟同更不会雷同,而她们爱好的诗词画曲儿衣裳脂粉儿我也完全不作了解,怎么着才能帮到好弟兄观月初呢?
      我开始苦苦思索起来,没想到观月初脚步一停,我刚开始有了个眉目的脑袋就撞上他比看上去结实的后背,磕得我立时一晕。
      我说:“观月初,你丫干啥?被人甩了就不成活啦?何必呢!“
      他傻了眼:“甚的被人甩了?我何时被人甩了?还有你那个冠词的用法,你说话别这么口不择言行不行?”
      嗯?小样儿有求于我还这么牛气!看在他被人甩的份上,这一回暂且饶了他出言不逊。
      我颇有见地地说:“阿初,我明白你的想法。”
      他一怔,愣愣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我说:“那是。以我的聪明才智,当然看出来了。”
      他说:“其实是你哥告诉你了?他答应我不说了呀。”
      我说:“我哥怎么了?他也知道了?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了呀?”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我以为,你还小,可以不必这么早告诉你。省得彼此尴尬,以后相处也更自然。”
      我说:“没事,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人之常情嘛,我理解你。”
      他说:“那你都明白了?”身体一站直,握着我肩膀道,“锦官,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窅然的眸子深邃而旷远,黑得像最澄澈的一块黑水晶,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你,你别这么激动啊,我,我当然是支持你了。”
      他呼吸一窒:“锦官?此话当真?既然你我心意相通,那我择日就登门去提亲。”
      我大惊失色:看不出来阿初是这么雷厉风行有实干精神的一个人!我以为他只是想办法去让人家回心转意,没想到他这么狠这么直接!居然就要去提亲了,这变化也太快了。
      我怕他是一急之下做决定不够妥当,拿话劝道:“别这么着急,你再想想?不急吧。”
      他握着我肩膀的手更紧了:“怎么不急?再入宫怎么办?锦官,时间等不得了,我也等不得了。”
      我说:“不是吧,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也要再入宫?我认识么?”
      他手一松:“……什么姑娘?”
      我说:“你要求娶的姑娘啊?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样,送你香囊的那个?你得罪了人家吧,现在要挽回人家。可我真不知道你挽回的方式就是提亲啊,这样固然很让人激动,可是还是需要再思量一番的,毕竟成亲是人生大事嘛。阿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帮你到底的。”
      观月初的手完全放下了,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什么东西完全破碎,凭空溅得光芒四射,他的眼神骤然黯淡下去,声音也不复刚才那般欢喜:“锦官,原来你是这般以为的,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般的……原来我只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却以为……我还空欢喜一场,原来刚才的话只是彼此会错意罢了……”他的声音喃喃逐渐于风中飘散听不清了。
      我迷惑极了,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明白?阿初松开手,背过身去,一个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就走远了: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不要去求亲?到底是谁家的姑娘?
      暮色开始四合,我茫然四顾,发现阿初已经走得人影也不见。我准备找人问路回家,斜刺里突然一只手拦住了我:“喂!”
      我一看,居然是真婉,她怎么又出来了?
      【叁】
      真婉脸色有些奇怪。她刚刚听完壁角,一个很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向锦官表白,还许诺择日登门提亲,可是锦官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居然完全没有听懂!居然还以为他说的是别人,说他是最好的朋友,搞得这位公子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真婉气得捶胸顿足叹气打跌,这样缺心眼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怎么就跟块木头似的不领情呢?
      她本来很有些心虚,一是让人家罚跪,二是听人家壁角,都是该瓜田李下的事。可是现在看见背黑锅的人这副样子,居然理直气壮起来:“带我去逛逛。”
      没注意,锦官有些惊恐的眼神,直到扑上来挡住了她……
      这回,真婉发誓听见了真正血的声音。和路珈的伤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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