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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上)】 ...

  •   好雨知时节
      见那太子如此形容,我先是诧异,呆得一呆,第一个念头是把头埋下去。把头埋下去后轮到第二个念头,我想,为何不敢抬头呢?这么多的人,他又不一定看得到我。再者,今日修饰一番,打扮与当日已有不同,两撇小胡子不见,换了明媚些的衣服,发髻也改了,且还坐在不起眼的地方。这里官家的小姐如此多,不能够一一地看过来。不能够的。
      我想了想,放下心,抬起头来。太子果然没有发现我,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里,与长乐公主说话。自有皇家威严,贵气逼人,和那天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我心虚地动了动手指,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看杯盏,想起那撇在茶里开花的坏事胡子。宫内乐官奏了新谱成的曲子,我音乐上造诣不高,大约明白吟的是春天,歌词无非是阳春三月,感叹皇恩浩荡,才有今时美景。于是第三个念头是在出宫以前千万别跟太子对上,若是被他知觉我就是那日的糊涂家伙,我还是赶紧自己挖个坑跳进去。若是他嫌弃我丢人,少许耳提面命一下,被时刻督促我们的女官转告给爹爹,我还要命不要?我越思考越紧张,越紧张越后怕,一激动居然呛得清咳一声。
      这一声不算响不算轻,却被长乐公主听见了。她美目流转瞥我一瞥,继续与太子对话。我早早垂下眼帘,不知道太子看见没有。乐官们琴声里草长莺飞,一派春光,我只觉得耳边微风都写尽肃杀,心情是落寞凄凉不能再。
      但愿他贵人忘事,不记得我了。所有官家小姐始终保持一个端庄的坐姿,殿中偶尔有太子公主与帝后的对话声,间或是太后说话,听上去精神尚可。直到皇帝宣布赐宴。

      殿中宦官高喊拨食。院子家们右手托着黄色的绣龙布罩着的食盒,左手一条红罗绣的手巾,将食盒摆上膳桌。先用银制品测毒,再由宫人尝膳。皇帝查阅膳食清单,核查点菜。膳桌旁另设几案以备赏赐。各色菜肴流水价上来,乐官依旧演奏不止。低头时余光见自宫门外鱼贯进入的宫人源源不断,不能抬头,也可想象皇帝膳桌边的盛况,今日太后、帝后、太子公主俱在,场面更是盛大。我觉得如此吃法甚是不便,又拘束得很。一个下午滴水未沾,此时腹内空得厉害,只是见这架势不知何时才能进膳。我心中哀叹皇家威仪实在磨人得很,一边再次打定主意公主侍读时间过去赶紧出宫。
      爹爹是否那么愿我成为太子妃呢?右相的女儿,暗淡离场似乎也太没面子。可若出风头又怕太子认出我,而那风头也不是太好出的。
      我平时何曾考虑过这么多?心思尽是琢磨雕虫小技、吃喝玩乐,学习如水过鸭背不留痕迹,博闻而不强记,一把破锣声音怎么练习都不能像哥哥自成天籁,正如孺子不可教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土豆做不了玉雕也。
      我悲哀地想着,看来真要丢爹爹的脸了。此时终于轮到这里上菜,我已经饿得没有想法。忍耐胃里的冲动,按照礼仪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这里有一点和家中不同。爹爹管我琴棋书画不甚严,进餐却从小规定食不言寝不语。想我当年鸡爪一双不小心断了哥哥瑶琴上琴弦三根,爹爹没有家法处置;画花鸟每每水漫金山临摹又字不成字,爹爹都淡然对待不为所动;唯独某天不知哪根经搭错进餐时想起忘了把游廊上的八哥促织拿进屋里,惊得连声叫,爹爹当即打板子伺候。

      我用心进膳,等待宴罢,跪送太后、帝后,这一餐就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去。忍不住瞥了瞥太子,他依旧古井无波地坐着,眉眼目下无尘,脊梁始终笔直,好像一点也不费力。中间有一道御厨铁燕,他动作优雅至极,这让我想起哥哥。
      哥哥有一桩本事,吃完螃蟹,螃蟹的壳还可以完整地拼凑起来。吃得那么赏心悦目,吃完的也是艺术品。打量太子,平心而论,就我平日里见过哥哥的朋友来说太子亦是出众的,要说一个缺点,就是太高傲。人总有些可气之处,比如观月初,太自恋。
      观月初。这家伙现在在干嘛呢?

      阿初替我打过许多次的掩护。哥哥知道他与我玩得好,拜托他在我溜出去时多关照些。阿初摇着扇子对我笑说不是多多关照,而是收拾烂摊,谁让他心地善良。我夺走他扇子嚓地一打,想象象牙骨架在我手中化为齑粉,阿初痛彻心扉的样子——是,观月初没有多的爱好,就是心疼他的扇子,每一把都宝贝得不行。外袍到褂子,大氅到里衣,金丝线绣大朵的蔷薇,家中庭院也是钱如流水地维持着花开不败,没有这些他都能忍受,唯独手上不能缺了扇子。想当初我第一次到他家去,当然,是跟着哥哥去的,阿初给我展示了他的收藏。一开门,哗,整间屋子都是扇子,摆放得各式各样,阿初叮嘱我不许碰,说我一不小心最次也是弄花上面的字。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些扇子,实在好奇学他样子展开一把,谁知道就拿了最脆弱的。扇面毁坏的声音是撕心裂肺,我既惊且惧地一回头,阿初那个脸色真是见所未见,惨不忍睹。他肯定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扑上来把我撕了给他的扇子陪葬,因为我看他手也气得抖了,头上青筋都跳三跳。他手上捧着扇子的尸骨,一句话也不说,我实在害怕,只好逃离现场,拉着哥哥的衣服指阿初的房间。
      哥哥当然知道我每次这个表情就是闯了大祸,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哥哥很凝重地和身边的真田哥哥对视一眼,问我,总不会是弄坏了他的扇子吧?
      我大惊,难道弄坏他的扇子已经是这么可怕的事情了?哥哥无奈抚额说带你出来一次就闯了这么大的祸,下次还是让你待在家里听促织说话吧。
      促织也是阿初送我的八哥。因为怕我呆在家里闷,哥哥得了一只给我,其实还是阿初寻来的。
      想到阿初,我悲从中来。问哥哥该怎么办?哥哥让我跟阿初赔礼道歉。我也不是忸怩的性格,但是知道自己太过分,这回站到阿初房门外,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着雕刻玲珑花纹的房门,我指尖戳了戳窗纸,知道阿初在里面生气。
      我想把窗纸弄破往里看看,但是不敢,我怕阿初太生气,没人替我打掩护了。阿初是不能不在的。
      我捏着裙摆,用指甲掐出新的纹路来。屋子里面没有声音。我听着鸟儿在竹林间娇沥,莫名胆怯地回过头来。阿初在的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他哥哥设计的,原本进门全是竹子,后来栽了花。
      食可以无肉,居不可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这是阿初哥哥的风格,像阿初喜欢衣服上绣蔷薇,他哥哥袍袖上全是草木纹和竹子,白底青线,名士风流。鸟儿声音无忧无虑,让我难得地担心起来。如果今后阿初不在,果然只能待在房里听促织学人说话了,看着促织想起阿初,我一定会很悲哀。
      我回身望着房门,清了清嗓子,叫阿初的名字。
      阿初不发声音,不知是不是被气昏了。我再叫他的名字,一遍不睬,十遍不睬,我叫了百遍,是真的百遍,嗓子都哑了,他就是不理不睬。我拍拍手说,阿初,我数数不在行,刚才那一百遍,我拔了你院子里的蔷薇花,喊一声就去一片花瓣,现在已经满地落花啦,你再不睬我,我就拔你哥哥的竹子去了呀。
      阿初没有声音,约莫是气得发昏,睡觉去了。娘亲知道我偷溜出门的时候,也会气得不吃晚餐躺在床上,我总是搬把小椅子坐在她门外面静坐。这就是她罚我的方式,让我坐着不许动,简直是要了我的命,有蚊子飞蛾在我身边转悠,我心里痒痒想站起来,也不行,被咬了一身的包,这种牺牲身体的惩罚方式,哥哥提炼出一个词语叫体罚。比家法还要家法。
      我站在门外面对阿初说,阿初,对不起。我不该弄坏你的扇子,你若是气得慌,也别不理我。要是把你气坏了,我只有炖了促织给你当补品,反正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你。阿初别生气,锦官先走啦。
      我一步三回头,阿初始终没有出现。

      我眨了眨眼,刚才下意识地吃着,宴席堪堪过半,乐官琴声仍在继续。长乐公主眼风掠过我,朝我一笑。我未被太子看见,倒与长乐公主对视,她举手投足曼妙,我想怎样的千金,又是怎样的贵公子才会最终站在他们身边呢。
      宴毕,长乐公主吩咐直接回去。我躺在床上凝望穹顶,居然不知道还要倒数多久才能出宫。
      可能是刚才一边吃一边想,束腰那么紧还是不自觉地吃了好多。现在有些积食,我揉着胃坐起来让明珰沏壶茶。
      我有个毛病是不能饮凉茶,大热天消暑也不能吃冰,一头一头出汗,一边还是灌温吞水下去。
      青娥看我脸色不对,以为这茶还是太冷。我摆摆手说没事,积食了。
      青娥按我中脘穴消食。此处零食没得吃,不比家里自在,担着被太子发现的风险我还能吃撑,真是大条到一种境界。
      我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明珰青娥遇上太子的事。一来说了无益,决定权在于太子,二来平白替我担心,在宫中日子更不好捱。想来想去堵得慌,干脆起身去周围散步走走。
      我不是宫妃,是公主侍读,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不必担心碰上什么意外。与我一同进宫的姑娘们纷纷出来走动,与我相熟的问我揉着肚子可是食太多?我点头,她们讶异太后并帝后公主太子面前我还能吃到积食,哭笑不得。我这样的莽撞不分场合,真是不适合待在宫里。
      我拐弯,往清净地方走了几步,打算去个石墩子上歇歇脚,岔路边七公主长安突然出现了。长安公主比长乐公主小些,活泼得紧。刚才她没有出席。
      “参见公主……”刚才还有些人,现在加上我也只有三个。
      “都起来罢。你们是四姐姐的侍读?”她兴致颇高地问。
      我们齐声应了,她俏皮地一个转身,走到我们近前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臣女大久保路珈,参见公主。”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儿行了一礼。七公主束手站着,笑看她一眼。
      “臣女幸村锦官,参见公主。”起身,抬头,长安公主打量我一眼,微笑着看向后面的姑娘。
      “臣女……”
      待到报备完,七公主笑说,“我要去看看四姐姐,你们可退……”
      “小七?”长乐公主的声音响起,“你来了?我正好出来走走。”
      她看向我们:“来都来了,你们也随我来。”

      长乐公主带着我们进殿,落座后七公主说道,“皇姐,方才在外面已经见过了,介绍姓名什么的就免了。我就是想来看看呢。”
      “哦,你都见过了。如何?”
      “皇姐的侍读,自然是皇姐心里有数。依我看来,都是好的。”长安公主面前奉上的茶香气袅袅,她置身于雾气一侧开言道,“不知平日里侍读都是做些什么?皇姐姐可有打算呢。”
      “打算?只想让她们陪我抄抄佛经还母妃的愿罢了。小七如此一说,心里可是有了主意了?”
      “是了。各位都是京中的名门闺秀,可有过人才艺?可有琴棋书画一绝?”
      过人才艺?过人牌技算不算?花牌叶子牌麻将牌你们诸位估计都赢不过我,骨牌我也有点心得。我腹诽了一阵,觉得除此之外似乎一无所长。
      长乐公主似乎很苟同七公主的意见,看向我们道,“诸位?月上柳梢,不若助兴一曲,一书一画皆可。”
      殿门外却传来声音:“曦儿你今日不参加宴席,自然是新鲜。你皇姐姐听了许久,早该腻了。”
      “参见太后……”
      七公主讶异地起身行礼,“皇祖母……”
      “都平身吧。”谢太后之声中,太后入主位。七公主道:“是曦儿考虑不周,果然是屋里待闷了。皇祖母您怎会来?”
      太后笑道:“你母后陪哀家喝了药,知道你坐不住,肯定会找你皇姐姐,就来活动活动。”又看向长乐公主,“曙儿,太照顾你皇妹心思了。听了一天的曲子,还要再听不成?刚入宫的姑娘,又是入宴,又是献礼,也太难为。”
      一番话说得四公主脸红:“真曙知错了。”
      四公主名真曙,七公主真曦。
      太后笑吟吟道,“听曲就免了,今日精神尚可,你们陪我来一局花牌。”
      公主们应诺,我则傻眼: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有这样的爱好。
      “皇祖母,还缺一位,不若让容嬷嬷来。”四公主道。
      “哎,年轻人都玩不好,非得要老骨头上阵。”太后看着我们,“你们这里可有会玩叶子牌的?曦儿曙儿只是讨我欢喜,凑个数,玩得没劲。”
      我一惊,太后已经看过来:“中间那个可是神奈川幸村家的二女锦官?”
      无暇打量周遭的视线,我已经跪下来行礼答话,“回太后,正是臣女。”
      “哦。果然是锦官,哀家没有记错。记得你三岁进宫已经会玩花牌?”
      “回太后,锦官自小确实对牌类……颇为上心。”我转动看书就头晕的脑袋咬文嚼字,淡化自己,还是没法阻止太后召唤我的打算。
      “哦,那技艺可有生疏?陪哀家玩一局。其余两位姑娘,跟着曦儿曙儿也来学学。”
      有宫女上前洗牌。看太后养精蓄锐的样子,果然是常玩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居然是我点数最多。七公主看我一语不发,以为我紧张,倒是说了句玩笑话。我朝她感激地笑笑:其实是在想,让太后怎么赢才顺她的意,又不至玩太多局。坐庄洗牌过后,老样子取一张灌头,出牌请统。牌局开始。
      一局下来真是道不尽的辛酸,我用尽全部智慧,施展牌技,不是说不想让太后赢,而是太后牌技实在不行。我依据多年的经验,想方设法托着太后和二位公主,输家还要往脸上贴条子,七公主往我脸上贴了好几回,看得四公主掩面而笑,太后精神矍铄,输了就贴在宫女手上。花牌几局,又玩叶子牌。这下我风生水起,不是让太后赢,就是我不输,总之连着揭了两局的条子,我摩拳擦掌,准备把最后两道拿下来,太后看见我的脸,突然呵呵地一笑。
      “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哀家要回宫了。锦官,把你脸上的道子揭下来吧。你们也跟着我散了吧。”
      “恭送太后。”
      我揭下脸上的条子。

      据说,第二日,太后前一晚在四公主处玩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据说,太后十分尽兴。据说,向太后请安时,皇后也提起此事。
      “是啊。最后哀家还在锦官的脸上留了两撇小胡子呢,知道再玩下去她肯定能把它们都揭下来了,所以就玩到那里为止。皇后可还记得锦官?”
      “这名字……可是幸村家的孩子?”
      “正是。幸村家长子哀家也略有耳闻。”

      “回母后,幸村精市。”太子稍作沉吟便道。
      “京城四公子。景吾……”
      后来我常想,如果我早知道,那次积食之后的走动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我还会那么做吗?或者说,如果我没有出来走动,而是乖乖地躺在床上,让青娥按我的中脘穴,一边喝着温水看穹顶,事情会怎么样呢?
      第二部分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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