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扶桑》休言

2、山远水长处处同

　　两个月前。

　　树林阴翳，鸟鸣声稀少，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暗绿与雪白的交汇，夕阳西斜。
　　这林子湿气极重，走上几步鞋底就全沾上草与土混杂的绿泥，空气中没有雪后初晴的舒适，有的却是沼泽地般的黏腻感。吱吱旮旮的声响顺着日落的方向越来越嘈杂，越往前几乎是要听见压抑的轰鸣，似乎是土壤无法忍受紧贴着身体的草皮，急切地想要抖动身子摆脱这恼人的束缚，越往前，湿气越重，这湿气不像是雨坠成雾，倒像是被一双神奇的手操控着以正在缓慢坠入天际的太阳为中心，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
　　湿气飞速凝聚，肉眼已可见细小的水珠，这些水珠顺着一股力量旋转，聚集，停顿，再聚集，再停顿……就这样仿佛要把空气越收越紧。
　　这是南方的逻棘森林，是整个大胤帝国最大的湿地，却因为阴气极重，鲜少有人迹。同是，这也是南岭往上京——这个大胤帝国渐趋崩落的帝都，最远的一条路。这里在大胤的板块极南，天气阴晴不定，四季交替无常，土匪与山贼不害怕朝廷的雷霆律法，可还是对大自然的宏大力量心存畏惧，让这片无人问津的森林里因为少了人为的干扰，此间万物按自然规律生长，看起来倒也是一片茂盛浓郁，也就是因着这茂盛浓郁，天穹被近乎遮盖，沃土被杂草霸占，整个逻棘林看起来像是一个滋养着阴间怪物的牢笼。
　　此刻，仿佛有人赋予了这个牢笼生的希望，让它不安地躁动起来，转动的水珠好像在平复着牢笼中怪物企图挣脱枷锁的嘶吼！

　　万物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太阳在按平稳的势头下落，日夜也即将因此更替，风掠过树林顶端，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急速往反方向呼啸而去，鸟叫虫鸣自然也渐渐稀少，这些大地上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物种都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找着藏身之地，唯有日与月——
　　这上古的观望者啊，以静默地姿态守候着天地。

　　雾气的中央有一个白衣公子。
　　他靠在树边，眉目紧锁，身体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他体内仿佛有一条毒蟒，正吐着信子肆意地穿梭于他的血液，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虽然剧痛无比，可他的手指依然精确无比地点到身体上各个穴位！
　　雾气仍在旋转着，竟然在这公子与正在下落的夕阳之间形成一条光亮的通道，太阳的余晖被聚集在雾气之中，整个天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迅速黑暗下来！

　　落樱后院。
　　皇太后坐在石凳上，小口小口地抿茶，盛装之下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高贵的皇室风情。
　　年轻的太后面前跪着一个人，那人黑衣黑发，满身肃穆的气息，起伏的胸口暗示着他正压抑着体内狂躁的怒气。
　　“在下无能……”
　　太后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更是让人胆寒，“王爷别呀，摄政王也曾勇冠三军，现今官场上所向披靡，你再说你无能，不就是在说我大胤无人了吗？”说完又笑了，继续品起茶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天色渐晚，摄政王跪着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无助又苍凉，可他也好似平息了心中的愤懑，言辞镇定下来。
　　女子浅笑着，面庞上哪有半丝风霜的痕迹，乍一看只觉得像是邻家长相颇佳的少女:“那王爷迟迟不出兵，又是什么意思？”
　　“臣已不再年轻……只怕再也没有率兵之力。”
　　太后却不以为然，嘴角的笑被生生勾起:“可哀家觉得，王爷虽是中年，还是威猛地很的嘛。”
　　跪着的王爷本来面向着太后的头颅快速地低了下去，“太后……”他语气没有先前的理直气壮，渐趋晦涩，发下的耳根有抹诡异的飞红。
　　谁知这时皇太后却面色一凛，声调抬高了好几分:“我来帮你说，好好帮你说说这过去驰骋沙场的摄政王为何现在畏缩怕事，胆小如鼠！”她拂袖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就是不愿舍却荣华富贵为我大胤出生入死，你总想着用你年轻时的那点儿功名保全你一生安乐！或许还有我，你拉拢我讨好我，想着我会做你的保护伞，为你的恣意人生添上又一重有力的保障！”
　　太后走到摄政王跟前，面前的男子听到她的话背脊已经僵直，她神色有些缓和，眉眼间写满挣扎，最终，这个年轻的太后还是慢慢地蹲了下来，直视着黑衣男子的眼睛，目光渐渐转为哀恸:“谋国需良将……王爷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

　　摄政王看着近在咫尺的如冰雪茉莉一般的脸庞，怔在了原地，膝盖已被地上的沙砾硌得钝痛，可这远不如心中潮水翻涌带来的酸涩之痛。
　　这么多年了……面前这个人从小女孩到皇后再到现在代替皇帝掌管生杀大权的太后……不论这当中的曲折难言，这个人终于肯正眼看他了。
　　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呢？这个胆小怯弱的自己她不应该最明白吗？
　　摄政王只觉得满身的血气涌上头颅，腰板慢慢地挺直，他努力地克制着，克制着，只有他心里清楚，刚刚他几乎差一点点就要答应了面前这个盛装女子的请求。
　　他深吸一口气，十分艰难道:“太后息怒，‘那边’的人臣已经快要训练好，有一个十分杰出的孩子……”
　　话还未说完，就见刚刚还橙中泛红的天空陡然变得漆黑！
　　“小心！”前一刻还跪着的王爷敏捷地出手，轻轻一跃就把眼前愣住的皇太后护在身下。
　　这天空比寻常的夜晚还要暗一些，却没有再亮起来的意思。古怪的静默维持了良久，没有刺客，没有骤雨，没有天灾，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太后被摄政王压在落樱后院的石阶上，那袭黑衣好似张开的巨大双翼，把女子护在身下，这一后一王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呈现在古怪的天色之下。
　　摄政王看着身下的女子，她惊魂未定神色慌张，没有了先前的巧笑嫣然，更没有呵斥他时的居高临下，他在“黑夜”中看着她难得才有的神情，心中前尘往事百转千回，终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似乎也在他叹气的间隙清醒过来，视线渐渐凝聚，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极了开在远山的冰雪茉莉:“王爷刚刚说的，杰出的孩子，比王爷手脚还要迅捷么？”
　　摄政王仍然凝视着她，仿佛远方的画面终于与眼前的重合，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笑，随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慢慢放开了她。
　　“天行有变呢……”被松开的皇太后仰头望天，面色如故，似没有被刚才尴尬的气氛所困扰，轻声地低喃。

　　大胤帝国极北为北岭，极南为逻棘森林，逻棘森林偏东为南岭，再往东为平襄城。这座城划分了帝国的富庶与贫穷，也是帝国对外发兵的要道。
　　可现在这座城充满了颓废之气，路有乞讨的妇女儿童，偶尔走过的几个衣着光鲜的贵公子哥们儿也是不住地弯腰咳嗽，似是刚被瘟疫缠上身。
　　过去人声喧闹的集市现今也一片颓败，甚至有的摊位上的卖主抱着年幼的孩子冻死在原地。
　　在这死气沉沉的废墟之上，行走着一个老人，这老人身着紫黑的外衫，手不停地摩挲着佛珠，目光悲悯。他身后跟着一个书童样背着包裹的男孩，此时正不安分地望东望西。这两人慢慢走着，老人时不时蹲下身来试探昏死过去的人的鼻息，不住地摇头叹气。
　　“纪昀，我们回去吧。”老人从一个死去的孩童旁起身，“这平襄城，大概是死尽了。”
　　纪昀仍在东张西望着，他注意到路边的人家有些百姓怯怯地探出头来，眼神疑惑地望着他们二人，这些百姓小心地彼此交换着眼神，后变成小声地嘀咕，有年轻的汉子眼力好，冲着他们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仲俚法师！”
　　纪昀赶紧碰了碰老人的胳膊，却迎来老人狠厉的眼神。
　　“师傅……”
　　“你早就看到这些人了是不是，暴露身份对你有什么好处！”
　　纪昀有些委屈，缩着头不敢说话。
　　没等他们有时间走脱，这些百姓纷纷打开了紧闭了数月的家门，从屋子里向他们涌来！
　　“法师啊！救救我们吧……”
　　“法师帮我们驱逐瘟疫吧……我家里一家老小只剩了我和我老母……我们想活命啊……”
　　“法师啊，救救我们，救救平襄吧！”
　　…………
　　仲俚法师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人群渐渐向他们围拢，有些老妇已因为体力不支瘫倒在地，可头仍朝着他的方向绝望地哭泣。
　　纪昀也有些被这场面弄蒙了，急忙向着仆倒在地可仍向着他们挪动的百姓摆手，“别这样别这样，冷静一点，我师傅治不好你们的病……”可绝境中的人们哪听得见他的言语，此时的仲俚就好像他们眼中的光！
　　“大家都回去吧，我纵然略通医术，可是并无回春之力，大家……都请回吧。”仲俚法师不忍低头看这些求生的百姓，平视着前方，高声地说。

　　一路上纪昀只顾着瞧仲俚的脸色，再不敢左右张望，一路二人一前一后，就快到陀兰塔。最后还是纪昀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傅……”
　　仲俚法师停下步子，仔细打量着这个快把头埋到衣领里的徒弟，他轻叹一口气，问到:“为什么看到有百姓认出我们，却不告诉我？”
　　纪昀嗫喏着不敢说出口。
　　仲俚法师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吧，为师不怪你。”
　　纪昀受到鼓励，先开始还很小声:“我看见那么多人生病想着师傅你能救一个是一个，总比看着他们死掉好，”说着说着竟带上了哭腔，“而且，而且师傅你以前不也经常救人的吗……您常告诉我们救人命就是为自己的下一世种下善的因……你看他们多可怜啊……”
　　仲俚法师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纪昀，目光中渐渐有了赞赏:“好孩子啊，懂得心忧百姓，就是好孩子啊，”说到这里，无奈又涌上心头，“可是为师，怎么救得了那么多人呢，救了第一个，就要救第二个，师傅也老了……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纪昀擦了擦眼角被吓出的眼泪，跟着仲俚法师继续向前走，陀兰塔的正门在一片树丛之中，眼看就快到了。
　　“那师傅打算怎么办，那些百姓可都指望着您呢。”见师傅没有责备自己，纪昀语气也轻快起来。
　　“先保住自己的平安吧。”仲俚法师的声音苍老而无力，眼神却深深地凝视着天空，仿佛观察到什么似的，微微吐出一口气。
　　“师傅您怎么能这样想呢，您可是全平襄人的希望啊，”纪昀这样说着，可心思已完全不在这上面，脚步加快了许多，“师傅快些，薛紫伊还在塔里等我们呢。”
　　哪知法师却呵斥住他:“圣女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纪昀又缩了缩脖子，小声地抗议:“就比我大几岁而已……什么圣女嘛，不就是会点儿占星术吗……”
　　法师却不愿继续搭理纪昀，撂下他向前走，边走边观望着天色的变化，就在他又一次抬头的瞬间，天陡然暗了下来！
　　“师傅！”纪昀惊叫。
　　可他面前的老人却一点都不慌张，在“夜幕”下深思着什么，而他却被这种逆自然的现象吓呆了，隐隐听见老人说:“纪昀，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办么，现在，知道怎么办的人来了。”
　　纪昀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跟上师傅的步伐，望着惨淡的天空还是心有余悸，却听得师傅道:“不就是天黑么，怕什么！”
　　他想起师傅刚才的话，忍不住好奇地问到:“师傅您知道什么人要来？”脚步却是越发地加快，不知是被这怪异现象吓的，还是急切地想回陀兰塔，见陀兰塔里的人。
　　仲俚法师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沉思，过了好久才回答他:“是你师兄。”
　　陀兰塔已近在眼前，纪昀能看到守在铁门内的薛紫伊，陀兰塔的占星女。他的语气更加轻快了:“是我师兄？那紫伊认识么？”兴奋之下他连“薛”字都省去了。
　　仲俚法师这时却有些语塞，他看向纪昀的眼神带着些复杂:“他们……认识的。”
　　陀兰塔的铁门已在他们面前打开，清一色的弟子分开成两列，准备迎接塔的主人，为首的那个长相素淡的女子微微低着头，形成一个恭敬的迎接的姿势。
　　纪昀跟在仲俚的后面，已经忍不住想要飞奔前去，却被法师伸出的手臂拦住了去路。只见这陀兰塔的主人，仲俚法师，打量着两排弟子在天色剧变下压抑住恐惧的神色，最终把目光定在为首的那个女子身上，语气如常:“圣女，世子要来了，把他的房间整理一下吧。”
　　随后纪昀就看到平日里神情都没什么大变化的薛紫伊，脸上流转过震惊、恐惧、欣喜等等的诸多表情！
　　薛紫伊态度急切，努力想要从仲俚法师口中再问出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竟然是个哑女！
　　而仲俚法师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平静地注视着她慌乱的动作，微微摇了摇头，他背过身去，面向他们回来时的路，因年老而皱纹密布的手指遥遥一指——
　　“看见了吗，孩子们，黯淡的不是太阳，是太阳的光芒！”
　　薛紫伊依旧只能咕噜咕噜地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响，纪昀如果仔细看她就会发现她脸上因激动而生的潮红，而这个男孩子却只是在凝神观察师傅所指的远方，再一次惊叫起来！
　　只见远处的红日依旧通红，但周身却没有一点光亮，就如同夜晚的月亮明亮却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