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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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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春夜里,大上海舞厅格外热闹,微风拂过,张豫瑾的汗就淌下来,他拿帕子擦了擦脸,继续拉着黄包车往前跑。大上海舞厅门口停下,人走了,留下手里那几个铜板。豫瑾叹口气,钱果然不好赚啊,再过几日就曼璐就该收租了,他拿什么钱去给岑先生他们垫着?好不容易想出这法子帮帮曼璐,可不能事与愿违。有人出来,要上豫瑾的车,周围一圈的车夫呼啦啦围上来,一辆车挡在豫瑾面前,车夫一口一个奉承的漂亮话。
这些话他说不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意被抢走了。他默默地拉着车子,在众多车夫中间坐下。旁边有人抽烟,有人挑着牙,都穿着白褂汗衫,粗麻布裤子,脚上一双结实好走的草鞋。他也是这样打扮,只是怎么看自己这白净脸皮都不是这大家族中的一员,车夫大多面色粗犷,都是做劳力活惯了的。脚上的水泡破了,今天跑起来格外疼,豫谨在墙根把车放下,坐下来,静默地看着大上海舞厅的出口,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大少爷,早就说你受不了这样的苦,别干了。”一旁的老赵拍拍他的肩。
“那怎么行呢?我连租金都还没挣够呢!”豫瑾摇摇头。之前在大上海舞厅门口揽客,因为不懂规矩差点打了一架,还是老赵看他一副学生样救了他,后来得到他的指点,换了一身行头,这才勉勉强强做到今日。
“我家儿子可就没你懂事,我在这里累死累活挣学费,他还不给老子好好读书。”老赵倒是蛮喜欢这个学生的,懂事,做事起来也不含糊。虽然还是有些学生的死板。
“赵师傅,你说这大上海舞厅怎么就这么热闹呢?现在不是新政府时期了么?”
“政权变了,也不代表大家思想变了,我要是有钱,也请两个花姑娘陪着。”老赵看着他郁郁的神情,有些好笑,打趣道:“小伙子不是吃不到葡萄说不葡萄酸吧。”
“不是,只是靡靡之音,自古以来就是亡国之曲,这地方那么红火,也不是什么好事。”豫瑾摇摇头。
“什么好使不好使?学生就喜欢忧国忧民,我看有钱赚就是好事,哎,有客了,你快点!”
豫瑾和老张赶忙拉着车赶到门口,有人顺势上了老张的车,老张低声道:“你待会儿放机灵点,好话有啥说不口的。不也是为了钱么?我先走了。”豫瑾默然无语。有个舞女喝得多了,也不听别人的漂亮话,摇摇晃晃就往豫瑾的车上走,豫谨看着不好,赶紧去搭把手,这一搭,那女子借着力抬起头,哟,这拉车的小子长的眉清目秀的。素日里,她可没空搭理这种人,只是这时候酒劲上涌,只想乐呵乐呵。
“小哥,你要能抱我上车,我就给你双份车钱怎么样?”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如春莺啭,一身藕色缎子旗袍恰到好处地凸显了玲珑起伏的曲线。豫瑾脸刷的红了,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周围乱哄哄地起哄声:“抱一个,抱一个,抱一个。”
豫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觉得面皮都快烧得不是自己的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推脱这事,一时骑虎难下,进退不得。
一只手伸过来,不着痕迹地把女子搭在豫瑾臂上的手拿开。
“小姐,请自重。”淡淡的声音,淡淡的人。深紫色的绸旗袍,过肩的长发,眼睛大鼻梁高,嘴唇紧抿着,要不是那一股子倔强的生气,豫瑾倒觉得是冰心小说里紫衣的姐姐走出书来了。
“……你个黄毛丫头……姐姐我坐车……碍你……碍你……事儿了?”那女子的香气太浓了。
曼璐脸色微敛,拿出帕子掩住口鼻。
那女子突然吃吃笑起来,笑了老半天又开口:“哟,哟,莫不是……莫不是你也看上这拉车小哥了?小哥,你的艳福还真不浅啊。”
豫瑾这下只觉得脸快烧得不是自己的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是不是已经被曼璐认出来了,要是被她当场认出来,他这个样子还是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曼璐静静地看着这个醉酒的女子,她是认的她的,她本来不想说破,可这人偏不依不挠。她也不耐烦了:“紅妍,你收拾收拾你这个样子,你家姐姐和三少看了是要说人的。”
那个叫红妍的舞女立刻安静了,提起姐姐和三少,她的面色还有一些惊恐:“姐姐派你来的?”
曼璐不置可否,含笑问道:“请问我现在能坐车走了么?”
“你坐。”红妍从手里拎的小包里掏出钱,把钱往她手里一塞,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就当是我给妹妹的路费,妹妹千万别跟我客气。这点小事还不劳姐姐和三少大驾,妹妹帮姐姐这个忙可好?”
“哪里用得着惊动上面,姐妹一场,我和你这点交情还没有么?”曼璐含笑收下钱,坐上车子:“走吧。”
豫瑾这才回过神,穿过人群,带着曼璐远远离开。曼璐坐在车后面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酸:“……你的脚怎么回事?”
“……没,没事。”
“你停车……停车!”曼璐急声道。
车停了,曼璐站在豫瑾面前,豫瑾有些不自在,穿着这样一身,连正眼看她都觉得亵渎。他侧过脸去,脸皮郝红。
“这血泡得去医院挑掉,不然以后会长不好的。”曼璐蹲下身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脚。
豫瑾后退几步,恨不得把一身都藏起来。
“我陪你去医院。”曼璐坚持:“你把车还了,这辛苦活不是你该做的。”
“曼璐……”
“……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已经不需要了,现在我自己在写小说赚稿费,如今电影公司也在跟我洽谈把小说改成剧本,顾家的以后已经有着落了。”曼璐垂下眼眸:“你真傻……你难道觉得我会嫌你丢人?你真傻。”
她低头,用脚在地上划着。豫瑾听过刚才的话有些晕晕的,那些话是带着情谊的,他听得出来,他很高兴却也不知道怎么说,有人在吆喝卖冰糖葫芦,他现在只是觉得嘴里都是冰糖葫芦的味道,甜甜的带着一丝丝酸涩,却更加让人心动,让人心醉。他想着,这时候是不是该吻她,可是他这样一身怎么能够呢?
曼璐却开始哭了:“……你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呢?你,你个笨人……”
“我,我是挺笨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傻乐,抬头却见曼璐哭得伤心:“哎呀,你别哭别哭啊。”
曼璐蹲在他脚边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为着许多事,可只是心疼他,他个学生,上一辈子安安稳稳做了乡下医院的院长,一辈子大概是没干过这种活计,这辈子为着她,脚上全是血泡,她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上一世的他终究还是爱过她的。她已经是过了一世的人,她知道眼泪本就是没用的东西,可是这时候她偏偏止也止不住。
豫瑾也乱了,只能胡乱答应着,再也不出去拉车了,待会儿就跟她老老实实去医院看病,好好念书不让她操心。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承诺,他一条条地说,信誓旦旦的,直到曼璐扑哧一笑:“你说的,做不到这些,就变成大王八!”
月光下,她两腮边还有泪痕,她的眼睛却笑得弯弯的,他抬手去擦她的脸上的泪痕。曼璐动也不敢动,只怕动一下,这梦就碎了。豫瑾也觉得紧张,随口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那个醉酒的女人。”
“……如果我说我其实去过舞场,你怎么想?”曼璐慢慢问道。
豫瑾豁然起身:“你决计不能去,那里面不是清白女儿家该去的,钱的事我会给你想办法。”
“瞧你急的。”曼璐笑起来:“我也是听我同学说起的,她家租客有人做这一行,我去找她的时候遇见过这人,刚好是她家姐姐过来训诫她。你知道我文学课不错,记性很好,我今天便把她认出来了。”
曼璐说了谎,那红妍便是上一世她风头正盛时候还压着她的大姐,但是这个大姐却有个弱点,极其怕她姐姐,她姐姐是个高级舞女,周游在上层人士之间当解语花,她却自甘堕落,跟她们一起做,所以她姐姐一直恨铁不成钢。她姐姐一直是跟在三少旁边,这三少是谁她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很有势力的,听说是军阀那边的人,所以即使红妍当时不如她风头胜,红妍的客源妈妈也是一直多方关照的。
“那种人还是少招惹吧。”
“是你该少招惹。”曼璐狡黠地眨眨眼:“快点送车回去,然后去医院,不然你就在后面池子里,学那躺着的东西。”
“好哇——你敢说我是——”
“哈哈,那是你自己保证的,做不到就——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上夜空,月光格外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