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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之所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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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陆展就再也没有踏入那座和乐居,整日地呆着书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亦轩倒是十分干脆地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将军府中的郎中原是宫中太医出身,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因此这方子虽然对症,却并不见得十分高明。一番诊治下来,这烧虽然退了,病却还是拖拖拉拉的好不了。
      “陆大将军,”书房之中,那个先前一直为亦轩治病的老大夫一脸严肃,“魏某不才,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
      “魏大夫慢慢说话。”陆展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个魏雍哲已是他府上最后一名医官了,却不知亦轩究竟有何本事,生一场病便能让这么多人请辞。
      询问之下,原来竟是那位殿下自小体弱、久病成医,又素来聪慧、涉猎广泛,医术虽不敢妄言妙手却也算得高明。这次他得了风寒,刚开始还老老实实吃药喝粥捂被发汗,过了两天便不耐烦地要了方子来看。往后的情形魏雍哲虽然没说,但陆展也能猜个大概——亦轩此人歪理邪说天下无双,谦恭有礼的言辞背后字字机锋,肯定又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让人心怀不满却又发作不能。
      “魏大夫息怒,”大昀朝中的第一权臣竟然起身离座、俯首行礼,着实让那老医官惶恐不已,“安王殿下的病陆某自有分寸,只望魏大夫医者仁心,能怜将军府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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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劝住了魏雍哲,陆展当即向和乐居走去。听丫鬟说那位殿下拒绝服药、只刚刚睡下,便轻手轻脚地走入卧房。
      不过几天的功夫,这个人似乎又瘦了些。长长的黑发散在枕上,愈发衬得一张面孔苍白如纸。陆展微不可闻地叹气,伸手想要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下。
      大袖覆着的那只手白皙冰冷,五指修长纤细,不似握着尘遥剑四处征战的将领,反倒像个不沾阳春水的书生。
      而就在他想要直起身子的那一刹那,亦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陆展不由一怔,抬眼却看见对方依旧睡得安稳。于是他试探性地慢慢抽回手来,榻上那位殿下皱起的眉头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其不满的意思。
      无奈地再叹一口气,陆展伸手拉过一张矮凳在榻边坐下,一声不出地等待对方醒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亦轩睡着了的样子,没有了平日里的恭谨疏离的伪装和神色之间隐隐的嚣张与讥讽,陆展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有如此宁静平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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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坐在皇叔的床边思绪万千,皇叔本人却睡了个十分安稳的午觉——说是“安稳”,是因为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暮时分。
      朦朦胧胧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展的面孔。亦轩不由一惊,下意识地想坐起身来,随即却发现男人的一只手竟就这样放在被下。
      “陆大将军,”亦轩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有、何、贵、干?”
      “如果殿下是说这个的话……”陆展的目光一路向下,直定在他那露出半截的手腕之上,“陆某也是无法。”
      亦轩怒极反笑,刚要发作,却突然发现似乎自己才是一直抓住对方不放的那个——而陆展那句看似轻佻的话,原来竟是“若殿下不松手那陆某也是无法”的省略……
      “看在陆某被轻薄了的份上,殿下就把这碗药喝了如何?”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陆展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手,末了还不忘顺带提个条件。却不知这“轻薄”二字,他是怎样面不改色地讲出口的。
      “凉了。”
      “叫厨房再热下就是了。”
      “药成良久,性味已失。”
      “差几个仆役去药房重新买来可好?”
      “水火不良,煎煮失度,药亦无功。”
      “那就拿进屋来,殿下指点陆某来煎如何?”
      男人的回答毫不犹豫,连语气都是体贴入微的。然而亦轩却是一惊,努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直直地望向他漆黑的眸子。
      陆展素来高傲,所求所欲皆不凭人,哪怕不择手段也都是自己得来。他本以为照他的性子,是宁可找人按了他灌药也不会好言好语安慰一句的,因此才故意挑些无理取闹的毛病。然而却没有想到……陆展竟就这样应承下来,最后反倒是自己搬石砸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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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苦的药是什么?”
      药铺之中,陆展一本正经地开口,柜台之后的老郎中则眯缝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苦参、黄连、龙胆草,”老郎中颤颤巍巍地拿起黄铜小秤,“却不知这位公子……”
      “都来点。”
      老郎中惊疑的目光之中,陆展像加作料一般捻起些粉末洒进药包,施施然地出了药铺的门,心情一片大好。
      之前那个姓魏的大夫所开之方亦轩还记得,手中这碗药的味道却着实有些古怪。抬头看一眼正事不关己立在床边的男人,亦轩艰难地低头看向那漆黑的药汤。
      “陆某煎药的水准殿下可还满意?”陆展再次在那张矮凳上坐下,微笑着开口。
      “十分……满意。”亦轩无比违心地答道,男人则坐在一旁兀自笑得开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了手脚。
      “既然如此,那便请殿下快些喝完。”
      “轩……”本来不想在陆展面前示弱,然而亦轩努力了许久也终是没能喝完。于是他伸手把那碗药塞回陆展怀里,闷闷靠回榻上。
      “安王殿下怎会不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陆展轻笑着拿起勺子,无比自然地舀了一勺药送入亦轩的口里,两人不禁都是一怔。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二人之间不再是单纯的敌人对手,而有了如今这般不算和睦却也和谐的相处?
      思绪一片混乱,七年前初遇时战场上绘有白虎徽记的“陆”字大旗、四年前重逢时天池雪拓袅袅的茶雾、夜风里隐约传来的那首《寒衣调》和王都高耸的城墙、马车之中这个人漆黑如墨的眼睛……
      不知道、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人活一世,最难把握的就是那所谓“本心”。心之所向,情不知其所起——既然如此,那又何苦去溯本求源,庸人自扰?
      “安王殿下……”望着面前明显已经神游物外的某人,将军憋笑憋得辛苦,“能不能不要咬勺子?”

      那碗药亦轩终究没有喝完,当着男人的面被全倒进了床头的花瓶里。陆展有些痛心地看着那一支开得正好的梨花,罪魁祸首却只一摊手,抱歉地开口:“手滑。”
      “……”
      这回轮到陆展无语,亦轩则托了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和颜悦色地问道:“方才陆将军所煎之药,可是皆出自魏大夫之方?”
      “那是自然。”陆展答得毫不犹豫,没有半点说谎的自觉。
      “里面可有一味黄连?”
      “……有。”
      “苦参?”
      “有。”
      “龙胆草?”
      “有。”
      “木通?”
      “有……啊不,没有,”陆展正色,“这个真没有。”
      谎话越说越顺口,险些连莫须有的都应承下来。东都顺成坊的一处民居里,魏雍哲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轩之病,先因风寒外袭、肺气失宣,”亦轩抬眼,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中盛着隐隐的笑意,“此时应辛温解表、宣肺散寒,魏大夫所开之药虽没起效倒也无错——这声谢,轩便请陆大将军带到吧。”
      陆展皱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凭他对此人的了解……亦轩一旦开始长篇大论,就绝对没什么好事。
      “现下风寒未解、病势迁延,正气耗散、由实转虚,”亦轩此时却正了颜色,俨然就是当年那一番言令众人无言的大泯安王,“此时扶正祛邪、益气养阴才是正法……然而苦参黄连性味苦寒,龙胆草苦涩大寒——药不对症、反助病邪,却不知陆大将军府上的那位魏大夫,是想要治病呢,还是想要轩死得快一点?”
      这话说得条理清晰、无可辩驳,用得也是他一贯循循善诱的语调。陆展这才明白方才为什么要条条都问详细,原来就是要让他自己一步步走进这圈套里去。
      “那……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自己开方。”
      陆展沉思半晌,看着对方的目光里也多了些探究的神色。然而惜命如亦轩,又是绝不可能乱开药把自己毒死的。更何况……他们来到东都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有了几分曾经的神采飞扬。想到此,陆展颔首道:“那便随殿下的意吧。”
      “还有一事,”亦轩意有所指地轻笑,“药材也要分好类送来,免得到时候……被些心术不正的人混进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既然话已说开,陆展就索性问个清楚:“不过殿下是怎知道方中多了哪几味药?”
      “猜的。”
      “殿下当真料事如神。”陆展讽刺一句。若他说是尝出来的那倒还有几分可信,说是凭猜……也未免太假。
      “将军若是不信,那轩也是无法,”悠悠然地靠回榻上,亦轩瞥一眼那正飘着药香的花瓶,“最苦的药也就那么几味,这整人的法子,轩以前也是做过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亦轩的病逐渐好了,陆展也时不时来和乐居坐上一坐,二人之间的相处倒也和睦。
      在那些平和淡然无关生死的闲谈里,陆展时常会生出来日方长的错觉。只可惜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泯使者的到来打破了这一触即溃的平静。

      “昀泯结盟,我那侄儿不会一无所求的吧。”
      亦轩的声音平静,陆展却不禁垂目。上一战自己阵前倒戈,并未回昀平叛反直接取道至泯,而后虽然勉强将叛军打退,却令幽、景两州陷落,国力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弋阳险些被灭的一战,着实让泯占了大便宜。
      因此,昀泯虽然仍是同盟,若亦肃向他求些什么,却都是不得不给的。
      “肃儿问你要的,是不是……我?”
      听闻此,陆展不禁浑身一震。泯帝的信使才来东都没两天,国书的内容说得堂皇,那句“安王亦轩罪无可赦,愿大将军能遣其回泯以侯处置”的口谕才是最重要的内容。然而亦轩已被软禁多时,却不知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见陆展的反应,亦轩也明白了八_九分:“陆大将军不必见疑……大权已定、天下初安,我那侄儿的性子,轩还是能猜到些的。”
      “那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回泯?”
      “回去……被肃儿杀吗?”亦轩苦笑着低下头去——自己之前一番作为,把大泯、弋阳和大昀惹了个遍,现在虽说是被软禁在东都,陆展却也是唯一能护着他的人了。
      “既然如此,就请殿下安心住在这里。”
      “但轩住在这里,也只会给将军惹麻烦的吧……”
      “这是东都而不是凤城,”陆展洒然回身,目光坚定而自信,“安王殿下莫非觉得,本将保护不了殿下的安全?”
      与那时一模一样的回答,亦轩的心中却有了一瞬间异样的感觉。他和陆展素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现在立于同一战线,除了感叹一句天意弄人,竟还有些隐隐的感激。

      天恩十九年、也就是泯历一百三十七年六月,泯帝亦肃以陈禹年为将,凤城军东渡彤河,向大昀宣战。
      紧张的气氛顿时弥漫全国,大昀上一次内乱才过去不到半年,士兵疲惫、国库空虚,究竟是战是和,于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陆大将军这是要出征了?”
      亦轩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陆展随意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战是战定了的,若打到了家门口都不举兵反击,岂不是欺我大昀无人。”
      “陆大将军尚在,怎敢说大昀无人?”亦轩微微冷笑,“只是以弱克强,将军有把握胜这一场?”
      “有何不可?”
      “莫非这三十万凤城军,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主和派的人只看到亦氏昔日的赫赫之威,却不知道大泯安王只有殿下一人,”陆展拂袖而起,神色之间是隐隐的狂傲,“没有亦轩的三十万凤城军,陆某——的确没有放在眼里。”
      亦轩一怔。
      面前的男人有些陌生,收起了一贯谦逊与低调,那种与生俱来的凌厉带来了真实的压迫感,仿佛剑匣之中的宝剑终于铮然出鞘,泠泠青光照耀满室。
      “陆展……”
      他低声地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与他维持这样不似友人又不似仇人的微妙相处已经太久,久到他已经快忘记,这个人那些戎马倥偬的过往。
      “殿下……可是不愿陆某与泯作对?”注意到亦轩的反应,陆展回了身望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亦轩无声地摇头,大泯国祚、亦氏天下……这对他来说一直都是太过遥远的存在,哪怕,他曾经差点站到那个至高之巅。
      过去是为了亦肃,如今……他已经失无再失,这个天下姓襄姓亦或者姓陆,都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
      “若殿下不愿,”陆展的声音很平静,“不战也罢。”
      亦轩这次是彻底愣住——陆展不像他,众叛亲离、无牵无挂,他有他的大昀、他的陆氏、他的朋友属下……但他竟然说,不战也罢?
      “不顾大局弃国离乡这种事……陆某已做过一回,现在再做一回又当如何?”
      “就是为了……轩这一句话?”
      “不然,殿下以为呢?”
      “家国大事,岂能儿戏!”亦轩也站起身来,与陆展对视,一瞬间竟慑于对方郑重的表情。
      “呵……”陆展的语调极为讥讽,“若是连自己唯一爱着的人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反倒去谈些什么家国天下,简直就是可笑至极!”
      他伸手拉过亦轩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感受着那里沉稳节律的跳动:“陆某所思究竟如何,殿下莫非还不明白?”
      “大泯弃我,”沉默了良久之后,亦轩终于沉沉地开口,“陆展,我……要见你得胜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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