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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知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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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了昀,就再没听过他自称“本王”——简简单单的一个“轩”字,生疏有礼,却也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陆展突然有些后悔,比起现在这个总是垂着目光神色淡漠的亦轩,他更怀念,过去那个一脸漫不经心微笑的安王殿下,谦恭安静,却压抑不住骨子里嚣张的狂。
……就好像是他们当年的初遇,两军对峙,轻轻冷冷垂袖而立的白衣亲王突兀在千军万马的背景之上,身后是高高飞扬的金色玉兰旗,唇边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这般想着,他推开了面前的房门,亦轩一如既往地坐在窗边拿着本古书在看,听到门声头也不抬。
“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亦轩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不懂对方的表情。见他不答,陆展便详装转身,道:“若殿下不愿……”
“我去。”亦轩急急打断他的话,陆展眼中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然而他却并不想在这上面计较,随便穿了件衣服,便同他一道出了门。
被带来大昀的这几个月,他还从未踏出过这方小小的院落,所见也不过区区几人而已,纵然他性子寡淡,也终究是太无聊了些。因此现下陆展主动提出要同他“去外面逛逛”,无论目的是什么,能出去走走也总是好的。
然而出了将军府,亦轩还是起了些犹疑:“只有我们两个?”
“安王殿下莫非觉得,本将保护不了殿下的安全?”
陆展悠悠然地开口,亦轩却嘲讽地哼了一声:“将军既然知道轩一心想逃,不多带几个人押着怎能放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陆展轻笑,“却不知殿下想逃去哪里?”
亦轩的身子一颤,就再没了下文——他知道陆展说得是实话,他被软禁在大将军府的几个月,大泯朝内想必早已尘埃落定,亦肃既然掌权,自己过去那些亲信应该也该也被处理的差不多了,再加上他名声素来不好,现在肯定不会有谁费心思想救他出去。更何况,在这东都,他大泯安王的身份不能给带来任何助益,而若是没了这个身份……亦轩,也不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青年罢了。
一路无话,两个人并肩漫步在东都宽阔的官道之上。亦轩清楚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带自己出来,因此处处留心,陆展却只是领他四处逛着,指点着讲解各处风物。
不多时,二人就走到了禁城之外的玉河边,只见一队桐木六乘的小船从河道内缓缓驶过。雕花的船舷之内,是流光溢彩的各色箱笼,都用红绸装饰着,一派喜庆祥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亦轩的心中突然泛起些许古怪的感觉,详作随意地开口:“宫中有人大婚?”
“陛下早有妻室,诸位皇子也还年幼,”陆展也停了步,“大昀却无这样的好事。”
亦轩不禁一怔——大昀没有这样的好事,也就是说,这些彩礼是送给……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面前男人的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如墨,仿佛深不见底。
“回去。”
“安王殿下不想知道……这些是送给谁的吗?”陆展扬眉,毫不掩饰语调之中的玩味。
“蒙大将军盛情,轩——”亦轩转身欲走,手腕却冷不防被牢牢扣住。他有些恼怒地想要甩开对方的钳制,反被拉得向回踉跄了一步。
“不敢听吗?”
“……没兴趣。”
陆展冷笑不语,强行拖着他一步步走到河堤上。亦轩的脸上此时已是苍白一片,失却了平素的漫不经心,反而带上了几分惶恐。
“昀的盟国只有大泯,说到此,倒是全仰仗殿下当年的功劳,”陆展的语速不紧不慢,感觉手心中对方的手腕在微微颤抖,“因此泯帝大婚,昀……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亦轩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呼吸却已经乱了。面前那些漆成大红的箱笼仿佛鲜血,灼灼得刺入目中。
“霍兰一生坎坷,与泯帝亦肃两-情-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倒也算有个不错的归宿……”
男人剩下的话他都没有再听,目之所及皆是那一片灿烂的红,天地阒静,万物无声。
……真正的绝望,便是让人亲眼看到心中仅存的希望被一分分毁掉。
陆展想起那日亦轩说过的句子,伸手扳过他的肩迫使他面向自己,“安王殿下现在可死心?”
“呵呵……陆展。”对方终于抬了眼,浅灰色的眼睛之中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陆展不禁皱眉,感觉到对方单薄的肩上传来的微微颤抖。
“你喜欢我吗?”
陆展一愣,亦轩的面孔此时依然苍白一片,却兀自勾了唇角:“陆展,你……喜欢我吗?”
“自然是喜欢的。”陆展回过神来,答得云淡风轻——差点就被这句问话给唬了去,他堂堂大将军陆展,怎会为这区区一个问题犹疑。
“那……”亦轩微微踮起脚尖来与他平视,然后竟然就这样吻了上去!
陆展的瞳孔蓦地一缩,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亲——在此之前,他与他一直是淡然有礼地客套,指尖相距半尺距离。
就是那般激烈的一个吻,不似爱-抚,倒像是掠夺。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闭上过眼睛,淡灰色的眸子里映着漆黑的双眼,没有爱慕也没有情-欲,满满装着的,都是对彼此的伤害与防备。
“呵……”亦轩微微喘着粗气后退半步,“陆大将军感觉如何?”
“……”
见他不答,亦轩冷笑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就走。陆展也只好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东都的大道之上,气氛冷冽如冰。
“……安王殿下。”
就这样走了大半个时辰,陆展终于开了口,那语调之中似乎还存着些许可疑的笑意。亦轩不由停步,皱了眉回头看他。
“如果殿下想要回去的话……”陆展扳着他的肩转向另外一边,“将军府的方向,是往这边走。”
才刚一进门,亦轩便毫不犹豫地拉开领口,露出略显瘦弱的脖颈和胸膛,语调挑衅而讥诮:“要不要试试?”
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从未关严的门外溜进屋内,不禁让他打个寒颤,被拉开口的外衣顺着肩背滑下,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
陆展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是不发一言。
“这……不是陆大将军想要的吗?”见对方不动,亦轩则干脆自己伸手解了腰带,一步步向陆展走去。
冰凉的手指抚上男人的面孔,沿着线条洗练的胸膛一路向下。亦轩伸手开始解他腰间的玉扣,长长的额发散乱下来,挡住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陆展的呼吸越来越粗,终于猛地伸手将他抱在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捏碎,亦轩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
后背狠狠地抵上身后的墙壁,裸-露的肌肤触到冰冷的石墙,亦轩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但他并不反抗,反而伸手环住了陆展的腰。
……也不过就是如此,情-欲之说,虽说有情,最终还是要落在一个欲字上。
既然如此,对方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眼睛却干得发痛。然而一直按住他的男人却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推开他向后退了半步。
亦轩诧异地抬眼,却看见陆展也低了头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依旧闪亮如同星辰,看不见哪怕一丝一毫的迷乱。
“你……”
“我会等到你真正愿意的时候。”陆展的声音十分平静,从地上拾起件还算完整的外袍丢在他怀里,没有半点迟疑地转身离开。
亦轩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陆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仿佛脱力般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也许……真的已经到了应该死心的时候。
亦轩不甚寒冷般收紧了双臂把自己环绕起来,眼眶干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肃儿……呵呵,肃儿。
亦轩想起那个时候,在听闻汶都被弋阳所灭,盛怒的皇帝拔了剑就向自己刺来,他却只是垂了头跪在他的面前,心中没有后悔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绝望。
真正的绝望……么。
手足相残、汶都灭国,还有很多人,或被牺牲或被丢弃——他抛却良-知不顾生死,背负一身骂名换来的,不过是最爱之人的恨罢了。
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最初,在这些长久的伤害之后,他甚至不知道,他所爱的,到底是不是他。
亦轩踉跄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遥遥望向西边大泯的方向,却只看到层层叠叠的檐角屋脊,和一片苍蓝色的天空。
……
“……这爱恨两字,从古至今多少圣贤,却也无人能看透……”
他想起那时陆展说过的句子,光线昏暗的马车中,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孔之上滑过的分明就是无奈与寞落——而他自己,又怎不是?
守着这份明知没有结果的情感,自欺而又固执地不肯放手,终究到了今日的地步。
罢了……
罢了。
他与他本就应当是君主与臣子、小叔与侄儿,本就不应有其他。
从今往后,轩……再无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