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丝缱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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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的地方。也正是凭着这三千青丝，她成了这儿的头牌。当然，头牌名妓不是浪得虚名的，她色艺双绝、德艺双馨，一口吴侬软语的小曲配上花容月貌，倾倒众生。不过，当她将那峨峨的高髻散开，任一头青丝惊心动魄地流泻下来的时候，人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别的。
七尺长的乌黑长发，从出生之日起，就没动过一剪刀，盘绕了一地。如云，如墨，如染了毒的银河自九天蜿蜒而下，仙意中透着魔鬼般魅惑。没有人可以面对这般景象而不动心：峨峨的高髻，簪着时样的鲜花，插着八宝步摇，端庄华艳地出来见客；鬓角犹如墨画，不肯让出一丝稍乱。只有蒙她青眼得入香闱的贵客才有幸目睹这头秀发披散开来的样子——像是盛开的黑罂粟，闪耀着妖冶的光。
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的人儿，玉体修颀，比人还长的青丝便是无尽的波浪，曲曲从她身上流淌下去，一直流入最颠狂的梦境深处。她回眸一笑，剔亮银灯照红绫，轻摇着团扇——烛光摇曳下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人们相信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发，是寄居在她头上、尽情舞动着的迷人的妖魅。
迷住了千金恩客，也迷住了她自己。
恩客还未从昨夜的云雨梦中醒来，她已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铜镜里映出美人脸，眉梢眼角，比那些为她倾家荡产的客们流露出更深的痴迷。她从来不肯假借他人之手去梳理这七尺青丝。
他们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头发。但没有人耻笑、讥讽，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是它的主人。
这一日风流的飞天鬟改成了端淑螺髻。有商人不远万里只为看一眼她的青丝，却不料这一眼就被这青丝缠住了脚，为她脱了乐籍，低贱的青楼女子飞上高枝，成为贵家姬妾。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成了府中最守妇道的妾侍：不争、不妒，就是在老爷外出行商的时候，也未曾发现她屋里有任何男人进出的痕迹。她在大夫人虎视眈眈下尝尽了豪门的寂寞和无奈。身出名门的大夫人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出生青楼的女子在自己夫君枕边酣睡？！哪怕她只是卖艺不卖身的艺伎。然而她不在乎。因为其实她喜欢老爷不来找她。她有一个秘密：在孤眠的夜晚早早地关了门，把丫鬟全部遣出，剔亮银灯，熬不住嘴角那点微微的笑，像一个急着背夫私会情郎的□□。
他们也曾怀疑过，却没抓住半点把柄。
无数个寂寞长夜里，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手持象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青丝。悄悄念叨着，度过漫漫长夜，就像是深宫的怨妇只能数着地板砖数一样；但她却是乐在其中的。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生命。它是有生命的，她相信。
他可以占有她的美貌、歌喉、媚态，他也可以买下她整个一生，但这头长发，永远只属于她自己，谁也夺不走。
多厚的浓发啊，一只手攥不过来。她把它从颈后捋到前面来，七尺青丝绕身三匝，像一条恋着人的缠绵蛇妖。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脱籍了的名妓，受尽了宠爱，丈夫却不幸遭了横祸，一大家子在一夜之间散去。于是在夫人的安排下，她一纸度牒遁入空门。她知道夫人是在为她好，比起将来飘零在外、孤苦伶仃或是身不由己、重操旧业，苦了自己、玷污了府上的清名；还不如寻得一处安身之地，下辈子都不用愁吃穿用度。
只是她舍不得这一头青丝。然而舍不得，也不能不舍。这一舍也有三十年。也该……习惯了吧。
老尼怔怔地敲着木鱼念诵经文，却不知不觉放下了木槌，双手虚虚地在半空中似乎是攥住了一把什么，从颈后绕到身前，缓缓地从坐铺下面拿出一把破旧的象牙梳，一下，又一下，梳着空气。
半边残缺铜镜蒙着积尘，看不清那烧了戒疤的光头，却照出了苍老的脸，眉梢眼角，爱意流转。
她爱自己的头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它已经没有。这是一把有生命的长发，在剃刀下死去，鬼魂却还在。三十年来的青灯夜，她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徒劳地招着它的魂。她不相信它会离开她。
老尼枯干的嘴唇间飘来几句吴侬软语的小调，轻柔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夜半的更声响了，禅房的门却是突然开了，一名衣着艳丽，英俊高大的男子踱步进来，“姑娘这一把青丝可算是绝世难得。”
“施主取笑了，贫尼剃度多年，何来烦恼丝。”
“你不信么？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长发，如云如墨。”他向桌上积满灰尘的铜镜一指，“姑娘，你看。”
铜镜早已不能用了，可是此刻三寸厚的尘间却诡异地浮出一张美人面，那娇羞的花容月貌，一头青丝比人还长，曲曲绕身三匝——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鬼魂是不会老去的。”他淡淡地说。
那个死去的男人买下她整个一生，他活着的时候占有她的一切，等他死了，依然有权让她剩余的芳华为他陪葬——不在黄泉在人间，空门礼佛的残生，等于活埋。她舍得自己的命，却舍不得毁了它。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拥有的，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七尺的青丝悬在房梁，紧紧锁住咽喉。没有人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自缢，它活活地扭动着接了她走，像一条温柔而毒辣的蛇妖。
只一弹指间。尼庵如海市蜃楼般涣散，青灯黄卷皆为乌有。
这个在荒野中飘动的女鬼忽然仰头大笑，一头浓发高高飘扬，像巨大的翅膀带着她在清冷的月光下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之中。彩衣男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像夜色中一只蝴蝶恍惚飞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青丝缱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