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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获春宫见家书知情有疑,寻苏词叹身世见笑迷魂 ...

  •   却说宋春与王枰一路坐车来到王棋在京城的居处,竟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驾车的小哥儿咚咚咚敲开了门,门里站了一个小姐模样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年纪,一身的锦罗翠缎。宋春想行礼,又想大家小姐怎会管这应门的差事。正犹豫间,只见这小姑娘躬身福了一福,笑道:“王家奶奶好!王小少爷好!薯蓣哥哥好!路上辛苦了,快请随荃儿进屋休息!”宋春才恍然悟到她是个丫鬟。她在前面带路,宋春与王枰身后跟随,那薯蓣停好马车落在最后。
      进门便绕过一道青砖影壁,有一条石子砌的蜿蜒小路——雨雪天用来防滑。路边院子里打了一口水井,青石板垒的井沿儿,结结实实。井旁边栽了一棵细纤纤的高树,光秃的枝叶间零星挂了红灯笼一样的果子,看的宋春王枰两人啧啧惊叹。那薯蓣便告诉他们那树结的是柿子,京城的人最爱吃这个,几乎家家都种。宋春王枰围着那柿子树艳羡了一回才又继续。这时石子路分成三叉,一道向东通书房两间,一道向西通厨房两间,一道便向北面三间的正屋。这三座屋子都是一色的青砖大瓦,竟比家乡王老爷家还要气派。宋春东瞧瞧西看看,只觉得两只眼睛都花了,不够使唤。又碍着旁人在场不好上去细细打量,按捺住想摸摸碰碰的心,只让欢喜跃上眼角眉间。棋哥的本事真大,能置起这么好的一个家。
      荃儿将三人引进正屋厅中,给宋春王枰奉了茶又出去。宋春看了看左右两间屋子,东屋里摆了几件桌椅箱柜并一张床,显是王棋的卧房;西屋却什么也没有,空有一股子扑鼻的药气。她又在厅里绕了两圈,随口问道:“怎么这桌椅都这么新?棋哥刚买房子不久么?”薯蓣竟有些慌张,手足无措道:“啊呀,这个……这个……”正巧荃儿端着一盘饭菜进门来,便笑着借口道:“薯蓣哥哥又忘了。这家什本是原来的房主用旧的,王先生俭省舍不得换,有些都用不得了。四爷便趁王先生出门,吩咐人换了。”宋春忙又谢了董信,又问西屋如何是空的。荃儿便笑道:“那是王先生晾烟草的屋子,今儿四爷说只一间卧房不方便,叫咱们把这屋子收拾出来,明日再送卧具过来。王家奶奶和小少爷请用餐罢。今日时间仓促未及细做,只在外面饭馆买了些家常的,有一道葱爆羊肉、一道京酱肉丝、一道时令三鲜和一道砂锅拆骨豆腐汤,主食有米饭,也有三鲜烧卖,给小少爷尝尝鲜儿。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宋春二人哪里会嫌弃,只是眼睛鼻子又忙了起来,琢磨完这道又研究那道,四盘菜在他们眼里就是全天下的珍馐美味,这可都是过年也吃不上见不着的好东西呀。荃儿见他二人只看不动,晓得是有外人在场拘束,便先给宋春说了柴米油盐的所在,拉着薯蓣告辞走了。王枰马上抄起筷子先夹一块最大的羊肉放进宋春碗里,才拈了一只烧卖送进自己嘴里。宋春先念句“阿弥陀佛”,才将羊肉放在嘴里,含了半天,等那滋味儿都尽了,才万分舍不得地嚼了咽下肚去。这是王枰记事以来最丰盛的一餐,他吃的甚是畅快,开心的模样却叫宋春打心眼儿里发酸。当晚二人靠坐在床上,均捧着溜圆的肚子睡不着,便在黑暗中你瞧我笑我看你乐,低低说了一宿的傻话——为这一袭安身之地而欣喜,也是实在吃得太多了。
      第二日果真有人送来卧具暖炉和桌椅箱柜。宋春有心付钱,来的人却说这钱董信早结清了。也实在是没钱,宋春只得暂时作罢,盘算着日后找份工慢慢还上。头两天呆在家里,一面督促王枰重新温书,一面将西屋拾掇出来住,又把衣物都重新拆补清洗。又想不能坐吃山空,等着人家四爷接济,怎也要找点活做。宋春坐在院子里听外面人声喧闹,总觉得镜花水月,活在梦里一样,只怕脚一迈出门去,又踏进那些漂泊动荡的日子里头去。
      这日天气晴好,王枰因前些天书念得好被恩准出去,一开门便撒欢地跑没了影子,宋春便将王棋柜子里的旧衣拿出晒。衣服不多,想是出门久远,带走不少;料子式样倒都是极好的,颜色也鲜艳,倒像是那董四爷的口味,并不合王棋的性格。他小时最爱素色,对衣料也不讲究,只要穿着舒服不拘束人就好。不想离家几年,就爱上了外面的五彩缤纷。
      不知现下棋哥变了多少,可还能象少小时的亲密无间?宋春正感叹间,忽听有人敲门,许是狗狗儿玩够了回来。她赶紧几步走到门前,笑骂道:“你可还知道回来,饿不饿?”伸手一拉,却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来,春意满眉梢,嘴边含着笑——这不正是董信董四爷!可真闹了个大笑话!宋春羞得满面通红,忙垂首屈膝一拜道:“小女子唐突,教四爷见笑了。四爷快请进!”
      却听董信惊讶道:“你是宋春?”宋春面上更红,心中埋怨王棋,怎好把她名字随便说给旁人。又不好就此反脸,只得小声答道:“正是王宋。”董信已回过神,呵呵干笑两声,又拿扇子在空中胡乱挥了几下,道:“小嫂子莫恼我失礼,实在是人靠衣装,小嫂子今日,与那天,真是……咳咳……不太一样。”宋春羞得脑袋都要挨着地了,心想这人可真是,明知道失礼,还要把心中想的拿出来说一番。她不过是洗干净些,换身衣裳,值得这样子大惊小怪么?默默将董信引进正屋厅中请他上座,又刷干净杯子沏了茶,董信忙道“多谢。”捧在手里并不喝,不多时将杯子递给身边的小厮。宋春看了,记下日后要再备些好茶。
      董信便问她可住的惯,听她有打算做工,一击掌道:“可巧了!咱们医馆正缺浣洗的人手,嫂子若不嫌弃活计累,明日便去你看怎样?”宋春刚说一句“不嫌弃”,他便道明日早上两人一同去回春,安排妥贴正好送王枰上学。宋春心中最愁得就是王枰读书的事,一听如此对这位董四爷更是满心的感激。只恨自己嘴拙,翻来覆去只那么两句道谢的话,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便又是鞠躬又是行礼一阵的忙和,董信忙过去扶,道:“不过是东主应尽的。小嫂子快不要多礼!”宋春被他手一碰,立时心肝乱蹦,又恨自己没出息,有了棋哥还为了别人心旌荡漾,一时间倒把那要谢的话给忘了。第二日两人便各自上工上学。宋春只觉得事事顺心如意,只等王棋回京这日子便完满,从此再没甚么可烦心的,便一心做起浣衣娘,闲时又接些针线补贴生计。
      这浣衣院就在回春医馆的后院,乃是医馆专为没有娶妻的伙计们设的。忙了一天晚间不愿洗衣服的伙计们,每三天送一次脏衣,每月上交十文钱,用来请人浆洗,包洗包晾。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浣衣院里请的洗衣娘都是医馆家眷,管事的张嫂就是原先济号张掌柜家的。大家熟头熟面,互相照应,做事也顺当。上工的第一天,张嫂将她介绍给众位嫂子,又把各项事宜细细地说给她听。宋春性子宽厚,人又勤快肯干,没几日就和大家熟了。
      刚来时活计不多,每三天上一次工,大家边洗衣边闲话说笑,也不觉得累。眼看入了夏,要重建济号,大兴土木,原先济号的伙计们都去帮工,脏衣服一天多过一天,浣衣院就改成每天傍晚收一次衣服。宋春只得把针线挪在晚间,白天就有些精力不济,洗衣时也很少插话,只听别的媳妇们讲。听他们一会儿说安远侯家的小妾生了女儿不得宠,一会儿说郑国公可能被人带了绿帽子;有人神神秘秘地说太子监国年前病得蹊跷,马上就有人嘀咕:贵人得病都不一般,当年还说二老爷风寒也得的不一般呢!话到此就停了一停,一时间无人开言。
      宋春就想,说这个说那个,怎一次也没听人说起过棋哥呢?他那样出众,又没媳妇在身边,总有些话题令人猜讲的。可是,一个多月了,从没有人提过。初时还以为众人怕自己新来乍到脸皮薄,不过石头家的是新婚,面皮更薄,众位嫂子直把她逗得躲在伙房里不敢出来。可怎么没人来取笑自己呢?虽也要脸红的,但总要被取笑一番,才觉得是自己人。
      宋春晃晃头,把疑惑的种子抛诸脑后。莫要不知足。如今诸事顺意,每天有一众姐妹说笑解闷,每月有五吊钱领,狗狗儿的字被先生夸奖,听那四爷说棋哥的回信也快到了……还有甚么不满意?快静下心来听些野史趣闻罢。
      便听一个说:“我昨儿见着秦大学士啦,真真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儿。”就有人问:“有四爷生得好吗?”张嫂笑骂:“秦大学士快四十了,四爷年纪这般轻,两个人怎么比?不过……”她眼神儿有些痴迷,“他十六、七年前可比如今四爷出脱……”众媳妇笑道:“说得好像你见过!”张大嫂笑道:“怎没见过,当年我和老张跟着三爷回北平,路上遇见他,还是多亏三老爷医好他的风寒,不然哪有后来的状元及第,一字千金?后悔呀,当时没求来一副。”众人称奇道:“真有这事?”张嫂斩钉截铁道:“当然。我还知道解之只是大学士的表字,秦析才是实名儿!”众人都赞张嫂见多识广。张嫂忙摇头道:“我可不行。要说名门秘辛,哪比得上咱们医馆的史官?”众人听罢均哈哈大笑。宋春不解,刚要问问其中缘由,便有人敲门。
      众人都在忙,只有宋春在晾衣裳,张嫂就叫道:“阿春,跟我来。”宋春忙把手上那件挂好,抹干净手,抱了包洗净的衣服跟在张嫂身后。她是年轻媳妇,为避嫌一般不让到外院交接衣服。她有些腼腆,又不知怎样做才合规矩,只好盯住脚尖。
      “吱呀”一声门响,张嫂奇道:“哟,小史?说曹操曹操到,咱们刚还说你呢。怎么今天来送衣服?你老娘呢,老毛病又犯啦?”
      小史?想必就是那“史官”罢。不过这名字,还真……宋春想到那谐音的腌臜物,忍不住笑出声来。紧接着就有一只白皙的长手伸到面前,来拎衣服包。抬眼一看,是那冷门神?!笑便僵在脸上。那边张嫂正扯了脏衣服包往里看:“赫赫,可真能糟蹋衣服,一天就弄脏这么多件……”
      那小史瞧见宋春,眼睛登时便亮了,一扫那日冷漠神态,竟偷着冲她笑一下。他趁张嫂眼不见儿的,那包袱一挡,飞快地从褂子里摸出个东西塞在宋春手中,把宋春惊得忘了缩手。那小史嘻笑道:“还是嫂子记挂我,改天给嫂子送胭脂膏子去!”说罢便笑嘻嘻跑了。张嫂在身后作势踹他:“皮猴子,就嘴上甜。告诉你娘少沾点水!”宋春把东西揣在倒插里,提捏着袖子,慌手慌脚地跟着张嫂回去。
      做甚给她东西?给的又是何物?又为何要防着人?宋春心里惦记这蹊跷事,整个人魂不守舍的,放脏衣包时正撞了张嫂,回去又踩住刘嫂脚,拿起洗好该晾的衣服却呆站半日,扔进脏水盆里后才“呀”一声醒了。众媳妇们都笑问张嫂:“方才送衣服的可是天仙?把咱阿春的魂儿都勾走喽!”张嫂笑骂道:“累得挺尸了也不忘你那张破嘴!阿春还是姑娘呢,可没你那么厚的脸皮,小心她跟你恼!”那媳妇便道:“哪能像你那样小气?大家说笑解闷儿,阿春不会放在心上,是吧,阿春?”宋春听着仿佛在问自己,便恍惚地冲那声音笑了一笑。好容易到放工,挨到同众人都分了手道了别,她马上寻个偏僻巷子,取出那东西一看,就好像晴天打下个霹雳,只把她惊得魂飞魄散!
      那是幅小画,上面只有二人。一个粉面如玉,是个姿容清丽的小小少年郎,稚嫩的身体未着寸缕,向人展现着尚未长成的青涩,他双手被绳子紧紧缚在一起,满面的屈辱和痛楚,却无力挣扎;另一个眼含桃花,穿上衣服曾是个风度翩翩任谁也及不上的公子哥儿,他骑在那孩子身上,骑在宋春的心肝儿身上,双手肆无忌惮地在那具瘦小的身体上游走、亵玩!这还不够,他还偏要扭过脸,直勾勾似笑非笑地睇着宋春,非要亲眼见到她肝肠一寸寸痛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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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媚日光里,董信脚步不停,急匆匆进西院,如一只锦蝶,直往书房扑去。一路上的媳妇丫头纷纷避走,剩下还没来得及伸腿的不好在此人面前躲得太嚣张,便只得敛声静气低头躬立。
      书房前那架葡萄初初发了青白芽苞,此时正有个团脸的青衣丫头坐在矮凳上执线绣花。那丫头见董信直奔而来,忙慌慌张张起身相拦:“四爷!留步!四爷请留步!三爷刚刚睡下了说谁都不见。四爷!四爷,您等等,您等等,菌儿给你通报!四爷!四爷……”
      最后一句被砰的门响没住,董信踹门而进。环视书房,只见那个本应躺在榻上午睡的人此时正手持毛笔,立在书桌前,对着一幅未完的画像出神。听到这么大阵仗的“蹬”门拜访,他只微侧头看一眼,轻描淡写道:“来了?”便又专心在桌案上面。这付淡然的模样让董信心中好生不爽,但今日有事要求这人,也就只好先忍一忍。于是他只挑一挑眉,回身问那青衣丫头:“这是睡下了?”
      那丫头面露不解状,作势向门中张望,惊道:“三爷,你怎么又偷着画画了?唉,这么不爱惜身子,老爷夫人都会心疼的!”又冲董信道:“四爷,您也劝劝三爷吧,他这才马不停蹄地从应昌赶回来,听厚朴说两三天没睡个好觉了。唉,四爷您先进屋坐着,菌儿这就去叫茶,上回三爷领的碧螺春我还都给您留着呢!”说罢,逃也似地遁走。
      董信靠在门边,双手抱胸,看那一团绿意消去,皱眉道:“老三,这么猴精儿的人你怎么教出来的?”说罢迈步进屋,直往那竹榻上一躺:“药材送得怎么样?见着二哥没有?”半天不得回答,老三全副心神还在那画上。董信揶揄道:“我说董达,你那画功,再练上一百年也是白搭,别跟那儿运气了。快醒醒,给我办件事。”那董达瞅着董信,半晌才道:“什么事?”语速也比常人要慢些,神气又极认真,一看便知是个三思而后言的人。
      董信先不答他,起身凑到桌前瞅一眼,见画布中端坐一位中年妇人,虽然只勾画出眉眼大概,但也能看出富贵高雅,仪态万方,只是嘴角微抿隐隐透出霜冷之气。他讶道:“怎么想起画我娘?这鼻子全不像样。”董达闻言端详半天,又慢慢道:“果真!这鼻子总是不好。”他拿出一把小扇,细细催干画布,慢条斯理道:“这是专为夫人贺寿的。”。董信哂笑道:“还好几个月呢!你可真是赶早!”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画布上一扔,顿时抹花夫人脸。董达放下扇子,将画布揉成一团扔进竹篓,边问道:“拿这做甚么?”
      “仿一封信。”这几天诸事顺利,董信笑得开心。一身晦气都去了,他如今是鸿运当头,心想事成。平安刚把王棋的书信奉上,精于仿笔的老三就回来催随军药材。这些还不算什么,初见时一身土气的宋春也变俏了。他回想那日她开门来迎的一瞬间,还真令他大吃一惊。原来她收拾干净竟也颇清秀,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的,清清白白,虽不顶美,也别有一番风韵。再加上那头乌黑油亮的青丝,整个人登时便不一样了。如此一来便不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毕竟勾引无盐总是倒人胃口。不足的是那丫头面皮略微发黄,也不知是晒的还是饿的。俗话说一白遮百丑,美人必须要有欺霜赛雪的冰肌玉肤。
      董信又倒回竹榻,喜滋滋地从怀里摸出一片满是小孔的枯黄树叶,续道:“帮我仿这人字迹,写封家书。大意是吾弟枰儿——木平枰——得知母亲西去,心中悲痛万分。我在应昌军中一切安好,放心勿念。未归之前,一切听董四爷的安排。”他将叶子迎向日光,一只手掌接在下面。日光从零落的小孔中穿过,竟在掌心打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模样。轮转叶片,小狗随之奔走跳跃,他饶有兴致地玩着,像极好奇顽童。董达看他玩叶子玩得不亦乐乎,风度全无,不由得皱眉道:“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董信腾地起身,谁知手上一使力,那叶子便碎了。他随即丢开手去,可玩儿的东西多了,也不差这破烂叶子,便掸掉锦衫上的碎叶道:“赶快给我办啊,明儿下午我就要!”便说便走,话音尚未全落,锦蝶已出院门外。
      董达从怀里抽出一方白绢,轻轻拭去信封上沾的墨,喃喃道:“笔墨纸砚,君子益友,何必如此糟蹋?”循着董信刚才的调儿,唱将起来:“吾弟枰儿,得知母亲西去,心中悲痛万分……” 他向书架行去,步履缓慢颠跛,月白中衫也跟着瑟瑟颤抖,被初夏的凉风一吹,愈发显得身形单薄缥缈,仿佛他是一股轻烟,随时都会烟消云散去。他将信展平夹在一本破旧的《黄帝内经》放妥当,口中仍然吟唱不停:“我在应昌军中一切安好,放心勿念……”又转身缓缓行至葡萄架下,伸手摘一颗青色葡萄,放入口中,“回京之前,一切听董四爷安排。”韵律一丝未改,不过经由他暗哑的嗓音轻吟慢唱,不知怎的便压住明媚的日光,在这斑驳错落的光影里透出一股难喻的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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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弟枰儿:
      见字如晤!
      得知母亲鹤驾西归,兄未及在母亲床前尽孝,椎心彻骨,悲痛万分。望弟节哀。兄在应昌一切安好,放心勿念。只不知何时能返京与弟相聚。家中一切事宜,已托四爷照料,弟事可与之商。
      兄棋
      四月己卯于应昌
      寥寥数语,就似另一道霹雳,直将宋春劈成两半。若说先前的那画令她将信将疑,这信则教她不得不信此事另有隐情。婆母林氏乃是旧京师人氏,因此上她与王棋王枰都依旧京习俗唤林氏为“姆妈”,近十年往来家信也这般称呼,从未更改。董信安的是何居心,为何要如此这般刻意隐瞒?他没事儿人一般将自己和狗狗儿留住,可是要对棋哥不利?不过棋哥一个伙计,能做出什么事,让董信大费周章?忽地忆起当日回春门前,那小史撵人,如今想来,难道竟是为她和狗狗儿做想?
      那如今,他二人是走是留?留,则日日如鲠在喉,寝食难安;走,没有棋哥一点音信,天大地大,该往何处去寻?春尽换夏,日炎渐炽,可宋春身上却阵阵发凉,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之处。近日董信日日来家中拜访,总带些茶果点心等小玩意儿讨她和狗狗儿欢心。再坐上一会儿,问些老家的乡土人情,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若是宋春无话他便讲些亲见过的奇闻轶事。但并没见他对狗狗儿有异常亲近的地方,倒是对自己,常买胭脂水粉、佩件儿首饰,宋春随没用过也知道都是上好的。他这殷勤的有些逾礼、过份了。不过自己生的又不好,他这样做,又有何用意?
      人说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招风。那小史既然画的是狗狗儿,必有缘由在里头。董信不可不防。且静观其变罢。他董家虽然有财有势,总不能藐视律法囚禁他人。当务之急要打探出棋哥的下落。不过从何处落手?浣衣院的嫂子们看似随和,其实个个伶俐得很。她数次想往棋哥身上带,就马上有人不落痕迹地将话题转开。如今只能找那个小史。那小史态度虽暧昧,但似并无恶意。他知道多少内情、可是棋哥的朋友?如何才能寻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正想着,王枰散学回来,一进院儿就飞扑进宋春怀里撒娇道:“春姐,可热死我了。京城不在家里的北边吗,怎么比家里还热?”一头的汗全蹭在宋春衣服上。宋春忙笑着推他,假装嗔道:“再蹭,再蹭小心我打你了!”王枰越性儿撒起娇来,一颗头紧贴着宋春,她往东他也往东,她往西他也往西,好容易支开他手转个身,他也滴溜溜身子一拧,一颗头又横在面前。宋春气得无法,又怕他一不小心折进井里,只好抱他在怀里蹭干净汗,笑骂道:“多大个人了,还总这样胡闹。快进屋里,等我弄水你洗洗。”
      弄好洗澡水,王枰撒欢地蹦进去,溅得宋春一身。她笑骂着把王枰衣服泡进盆,逐件儿地清洗。看着王枰在桶里开心地扑水玩耍,她暗暗心惊。他兄弟容貌都随林氏,当年王棋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如今看来,王枰更甚。来京不到月余,被宋春精心调养,王枰长了些肉,身量也出挑许多。他本来生的就白,现今胖了,真个是姿容清丽,纤妍洁白,和颜善笑,顾盼生辉,举动间的风流神采,与林氏如出一辙。姆妈曾说过男生女相必无好命可说的就是那画儿里意思?“啪”地把衣服丢进盆里,她迟疑道:“狗狗儿,以后四爷来了你不要总去缠他,他贵人事忙……”
      “谁爱理他?都是他来缠着我说这说那。”
      “那你以后就别再理会他。”宋春的心停跳了一拍,声音像紧绷的琴弦,无风自抖。
      王枰玩够了,从桶里跳出,直直来到宋春面前让她擦身,道:“姐,能不能别让他来咱们家?”宋春苦笑:“你大哥在他家做事,怎好说不让他来?”王枰小嘴噘得老高,转身让宋春擦背,支吾道:“那春姐,你也别理他,行不?他……他一看就不是好人。”宋春闻言一惊,擦身的抹布从手中滑落如盆,变成湿驼驼一团。她怔一怔,艰难地把抹布拾起,拧干。难不成董信他已经……?什么时候?这个……禽兽!
      只听王枰道: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色迷迷的好生无礼,整个儿一个登徒子!春姐你没看见,他瞪那个门神的一眼,一看就是个恶霸。还总在咱们面前装好人,伪君子!我听书馆里的人说,他还没束冠的时候,就把百花楼的大姐儿们惹了个遍。姐,束冠是什么意思?”宋春松了口气,道:“就是长大成人了。等狗狗儿二十了,就能束冠了,狗狗儿就是大人了。”王枰掰着指头算了算,苦着脸道:“那还有十多年呀?”宋春笑。王枰自苦了一阵,又拧头看宋春,眉宇之间满是担忧,他十分正经道:“春姐,咱以后不理他。他不是好人!”
      宋春失笑,这小家伙竟然担心起自己来,才几岁呢。照照盆里的自己,平淡无奇的瓜子脸人都说没福相,荞麦似的皮面,只双细手看手背还像个姑娘样,可翻过来,满掌的老茧,天生就是劳碌命。也就狗狗儿觉得好,都不知棋哥会不会嫌弃。可喜的是他有这个心。眼前这个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长大的小人儿,正说要保护她呢。一时间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心里暖烘烘的赛过春阳。她笑道:“知道了。姐听你的,全听你的!快去穿衣裳!小心别着凉!”
      不几日,一场瓢泼夜雨,终于驱走春天。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季节偷换。夏日,披着一身噬人心神的烈焰霓裳,华丽登场,咄咄逼人地统领了人间。大日头底下洗了一天的衣服,浑身又是水又是汗,宋春很想回了家能冲个凉水澡,洗去粘腻不适,再换上轻便干爽的夏衫乘凉。可是不行,身后挂了董信这跟屁虫。
      这人,笑得春风和气,踱方步晃折扇,霸住全院最清凉的井台,优哉游哉地在树阴底下跟她说话儿。微风一吹,湖绿色的轻纱罩衣便在空中飘舞,只用眼睛看过去也凉爽。可怜宋春却只能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束的好似个粽子,动一动都艰辛,还要蹲在地里除草。狗狗儿没回家不好做饭,董信不走又不能换洗脏衣,也只能在毒辣的夕照日头下给青菜除草间苗。这院子里的空地如今全被她种了白菜萝卜。天子脚下买菜也要天价儿,白菜竟要三文一斤!她自小在王家洼,吃的粮菜都是自家田里种的,总觉得外头买来的吃亏得很。
      一滴滴汗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土里,瞬间便没了踪影。宋春哼哈敷衍着董信,随手拿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儿。董信便居尊抬臀凑过跟前,抽出一条雪白丝绢,道:“到树底下歇歇罢,你看出了这多汗!”说着便伸出手要擦,这举动可是太过亲昵了些!宋春心里大骇,头一偏那拿绢子的手便落了个空。她也不说话,只那样大睁着眼睛瞅他,黑白分明的杏眸装满了不可思议。饶是董信脸皮厚,也不得不尴尬地嘿嘿讪笑两声,攥攥手又将绢子递到她手上,道:“那……嫂子自己擦擦。”宋春心想此时不好同他撕破脸皮,又实在闹他轻佻,只得在心里白他十数眼,才接过手来。又板声道:“等洗净了再还给四爷。”董信这时早给热的缩回井台上,听了这话忙在那边摆手道:“嫂子何必跟我客气,自家人,不嫌弃就留着用罢!”宋春更恼,再不理他。董信也知今天急进了些,说话儿没人理,又吃不惯便宜茶水,怪没意思地枯坐一阵,不多时便告辞走了。
      前两日他父亲母亲从山东回了京,虽然走的这几个月中他没做什么混事,不过一到家,老爷子还是照例将他拎出来批一顿,批得他老大不爽快。平日总有老三垫底,这次老三去应昌送药材,赶上孩子出水花,那家大人是给大军做饭的厨子。他想兵士居住紧密,平时又不重清洁打扫,一旦这病过给没出过水花儿的兵士,那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当即快马加鞭回京,叫人预备大批的银翘、黄连等清热去火的药材送过去,刚好救回十几个兵士和百姓的命,及时扼住应昌疫情的蔓延之势。这可是给朝廷立了一功,兼也为回春很赚了一笔,因此上便得了他父亲的欢心。两厢一比较,董信更没面子。他心情郁卒,索性不回家,每日只在回春医馆留宿。家中不讨好,宋春这里又碰壁。别看这村姑没见过世面,心思也简单,却有一样儿令人作难——太过拘礼。不过也不急于一时,王棋尚没有消息,他有大把时间布网捞鱼。
      相持以礼,进退合度,董信若是有心,当真能把一桩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宋春开始迷惑,难道那春宫所射之事竟是假的?但晚上无人时拿出那图端详,却不敢有半分侥幸。只是不解,白天那人,与晚上这画,明明是同一张脸,怎地如此不同?
      太阳一日烈过一日,转眼就到仲夏。长久与董信相安无事,宋春防备心大弛,只是叮嘱王枰散学后先到同窗家作课业。留董信一人在家中闲逛,她自顾自地做些家务。其实若不是为了狗狗儿,她又担心什么?这般作想,心里便轻松下来。于是每日饭前,便成了她最逍遥的时候——诸事皆毕,只待狗狗儿回家。
      料理好菜畦,她最喜打扫东厢书房。那里满满一架子书,都是这些年王棋置购的医书。经年靠在墙边,书已沾染了潮气。天气好时,宋春便拿出几本来晒。置身于书堆之中,感觉和王棋无比的亲近。
      这日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宋春好茶好水将董信好一顿打发,便去晾书。书一本本摊开,上面的每个字都是棋哥的大学问。她虽也识字,却看不懂这医书,赶不上棋哥本事。她从左到右摆好,再从右到左瞧着,心里无尽地钦慕和欢喜。忽地,几个字从一堆医书中露出来,揪住了她的视线:东坡诗词集。宋春欣喜若狂,久违的笑容无声地在夏日小院中绽放,连艳阳,都夺不去这发自内心的华彩。在一旁饮茶的董信一时不察,也被吸去了目光。
      宋春已喜得忘了这一尊瘟神。她贪婪地翻开词集,埋怨自己早没寻着这书,也好早些排遣无聊时光。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就是林氏从苏轼的一首词中化来,只是不知道是哪一首。宋春一页页翻找,这一边书页渐渐变厚,另一边慢慢变薄。此消彼长,不知过了多久,宋春已有些气馁,心道若再没有就算了。这手就不经意地翻过去,一片刺满针孔的槐叶映入眼帘。
      叶面脉络清晰,身干枯黄瘦,年代久远,日光穿过叶片,在树上映出一匹短腿小马。宋春双眼微痛,两指颤微微地捏着树叶。她贪婪地细数每一个针孔,目光迷离中,一阵铺天盖地的杏雨降落。犹如回到自家的竹篱小院,十年前即将离家的少年就在身边。他悄悄儿地摸到她身后,趁她不妨,从胖手中把这槐叶抢去,边跑边笑道:好媳妇,把这给了我吧……又如之后每年快到七月初七,她都会遍山寻一枚叶子,刺上故土的思念,夹平晾干,放进给他的家书中……
      十年十片,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最初最丑那片。它一直陪在棋哥身边,被这么完好地保管着。我……棋哥也是这么在心里存着吗?宋春不觉痴了,她恨不得那杳无音信的人立刻出现在眼前,恨不得马上就投入当年那个挺拔少年的怀抱,恨不得……
      突地风没了,雨没了,竹篱小院也没了。宋春一惊,叶子已落入旁人手中。岁月流逝,思念已变得脆弱,被那人粗手粗脚地一捏,再经不住折磨,碎了,成灰成末,散了。可恨那人犹自在问:“咦,坏了?小嫂子可知这玩意是谁做的?”
      一滴眼泪没有防备地落至腮边,宋春抬头,怒视横在面前那张不合时宜的风流脸。他怎么阴魂不散不要脸?他什么时候能放过我们孤儿寡母?杏眸圆睁,她狠狠地盯着董信,越看他心越恨,越瞪他眼越酸,泪水终于禁不住阻挡,破堤而出。
      这厢里董信先被她无端的怒视瞪得发愣,叫那杏眸里的粼光动荡闪了眼夺了魂,又发傻。平素的玲珑心窍也不知都去了哪里,心里眼里只剩下面前这张脸这对眼。这张脸日日相对,打头一天就知道不是什么天香国色,赞一句小家碧玉都有过誉之嫌。怎一番雨打梨花之后,洗出的并不是遍地残红,反倒露出块透亮干净的璞玉?
      雨后春容清更丽。董信心中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谁知口随心动,竟然念出声来。丢人,董信懊恼又心惊,多少年没这么魂不守舍了?
      “你说什么?!”宋春更惊。泪水犹挂在腮边,抽泣仍未平息,她就睁圆了那一双波光闪闪夺人心神的黑眸询问。
      他情不自己伸出手去,擦了她腮边的泪迹,答非所问,道:“好好的怎哭了?”低沉的声音到底流露出多少不该有的柔情,想来他自己也计算不到。他只觉得这时心里是满的,方才那一笑和此时这一哭,纯朴率真,把他的心里占的满满的。他见过无数人的喜怒哀愁,争制御药的勾心斗角,眉眼里下的都是刀子;生意场上的锱铢必较,算盘里敲的都是钱利;深院中的无喜无悲,是不知何年到头的隐忍;勾栏里的一颦一笑,是秤斤论两的逢迎……眼前这个丫头,一路行来虽战战兢兢,防他甚于防川,可她的笑她的泪,坦荡荡摆在面前,都是真。
      他替她擦了泪,有些欢喜这次她没有躲。她只是咬着略显单薄的唇瓣犹豫一下,依然抬头望他,眼中闪亮着动人的光芒,小声问道:“四爷您方才念的诗,可知是这里哪一首?”
      “喏,就是这首。”董信接过书,翻了翻,最后指着那片黄痕道。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没想到这词恁地凄苦,人说姓名暗合命理,难道这辈子真是命途坎坷?回想这些时日的煎熬,宋春只觉得前途渺茫,眼中闪耀的火苗渐渐熄灭,眼珠子酸涩难当。她心灰意懒,道:“四爷,天晚了,家中鄙陋无可招待,还请您早些吧。”也不理董信,起身便奔厨房。
      方才还好好地虚心求教,一转身便被逐客?看那人决绝的身影,怕是恨不得拿扫帚把自己扫地出门罢!董信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满腔柔情一碰了壁,马上化作万年寒冰。多少人为他相思肝肠欲断?多少人巴望得他一刻真心怜惜?现如今竟有人扔了他这宝只为王棋那根草,以后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全部的耐性都被宋春磨没了,他当即撂下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气哼哼出得院门,早有马车等在一旁。薯蓣打帘子,董信心不在焉踏凳上车,黑着脸想以后用什么手段折磨这村姑才能一解今天之恨。这时身后跟上来的檟儿小心道:“四爷,旧京来了点消息。”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把原来贴的那段改吧改吧放前一章去了
    又没写完。。。郁闷阿
    **************************
    这周的终于补上了,可怜下一周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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