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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门前聚首众冤家初相见,楼上闲话俊董郎隐真情 ...

  •   “姐你看,这药铺好象个衙门。”王枰扯着宋春的手道。这德仁堂不取闹市,反处民居,青砖灰瓦,重门深堂,倒真像个庄重肃穆的衙门,令宋春心中的胆怯更深了一层。她一路上虽然事事以林氏为榜样,但终究年轻怕羞,不管之前主意拿的多稳当,总是怕做错什么在棋哥做事的地方丢了脸。因此事到临头反在门前踌躇起来。还是小孩家新奇胆子大,王枰跑过去扒在门边偷偷向里面望了一眼,又跑回来,报道:“姐,里边儿有人发号牌。”宋春深吸口气,又整整衣裳头发,壮着胆子走进过去。边走边想自己灰头土脸的,会不会被人家赶出来?
      入门果然见右侧靠着门边儿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小哥儿,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大嫂您是就医还是抓药?”这笑稍解了宋春的胆怯,她不由得也笑了一下,王枰噘起了小嘴儿。宋春还有些羞,便将目光向下落在桌子上,轻声道:“我是来寻亲的。他在回春做事,名叫王棋。”
      那人怔了下,随即笑道:“这位王棋是哪省人,确定在我们这儿做事?”宋春答道:“他先前在济仁堂的,山西汾阳人。听说济仁堂失了火,才来这儿打听。”她神情切切,眼中满是期望。那人来回打量宋春和王枰,一点儿也不忌讳男女之防。宋春慢慢就红了脸,王枰嘴噘得更高,心里暗骂“登徒子”,又管不了人家眼睛,无可奈何只能气哼哼地看门外大杨树上小燕争食。
      那人笑道:“这么说大嫂也知道咱回春分铺多。我一个伙计哪认得全?您且等等,我去问掌柜的,他没准儿能知道。” 他一番话说得宋春的心也跟着忽起忽落,却只能焦急地等着。不久那伙计便领过一个胖掌柜。三月的天气已有些热,这两人走得又急,那掌柜白胖的脸上都是汗珠儿。到得宋春跟前,他气儿都没顺过来就问:“小嫂子从山西来?要找王棋?”宋春他面上这笑容好熟悉,哪里见过?正不解时,无意往旁边那个脸上一扫:好家伙,这二人的笑就像从一张脸上扒下来似的。她忙攥了王枰的手点头答是。胖掌柜抹了抹汗,嘿嘿笑道:“我有一问,小嫂子别恼——您与王棋是何关系?是他……”一抹红霞飞上宋春腮边,她眼睛仍看那桌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几不可闻地“嗯”一声。王枰狠狠瞪了胖掌柜一眼,胖掌柜也正瞧他,他一翻白眼,再看鸟窝。胖掌柜笑道:“不瞒您说,人我没听过,不过您别灰心,济仁堂原先的人现都在回春医馆,您不妨到那儿去问问。”便叫伙计说给她怎么走,街名、巷名报了一堆,只讲得天花乱坠、云缠雾绕。宋春忙收敛心神,仔细聆听,只一遍,就把这些个地名记牢,又给那伙计复述一回,方在那两人惊诧的目光中道谢走了。
      这时宋春的心才有些落地,济仁堂的人都在回春医馆,那不是说,棋哥也就在那里边儿?无依无靠的日子眼看到了头儿,宋春的心被日头照的暖洋洋。忽然王枰奇道:“欸,这不是刚才那个伙计?他跑得这快做什么?”宋春回头一瞧,可不是!远远的就见一人一溜烟跑进旁边的巷子没了影踪。王枰笑他狼狈,拍手道:“怕不是惹了谁家的恶狗?”

      春仁医馆是座两层的四角楼,在一片民宅中鹤立鸡群。一楼的大门上挂了一条大匾,上书四字草书:“回春妙手”黑底金字,狂放不羁,透出一股迫人的霸气,有如探海蛟龙,锐不可当。宋春心想这便是那御笔作的匾了。一楼与德仁堂规格相似,但多了这匾,立时就富丽堂皇的多。右边门口也有知客桌,也是灰布褂子的年轻伙计,端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宋春见他一直垂着头,细一瞧这人却是在打盹儿。他发髻结的忒松,这般低头也不知有多久了,碎发纷纷散落下来正挡在额头,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个尖翘的鼻尖。日头已经有些西斜,打在堂前,将发丝映得黑亮,浅灰的衣裳也沾上一层幻彩金辉。
      要见王棋的心让宋春等不及他醒,她鼓起勇气轻轻咳了一声,这便似触了消息儿开关,那人猛地坐直身,抬头,睁眼,咧嘴,亮牙,摆出训练有素的笑脸,湍流般疾语道:“请问这位大哥是就医还是抓药就医请拿牌里面等抓药的话请您到榆树胡同儿口对过儿的德仁堂您往前走七八个巷口便是这里只管医病不管抓药……”
      宋春和王枰被骇得齐齐倒退一步,只见日头底下有一口白牙四下翻飞,反着明晃晃的光忽闪忽隐,真叫人头晕脑胀不知东南西北。终于等那人说完,王枰长出一口大气,拍着胸脯佩服道:“好快!好快!”宋春忍住笑,直接入题:“这位大哥,请问原来济仁堂的王棋可是在此做事?”
      那人听了这话便跟被人当头泼了水一般,眼里睡意全消,吧唧一声撂下脸子,横眉冷对,活似阎罗殿的冷门神。他眯眼打量宋春王枰一番,才冷冷问道:“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什么事?”宋春的笑被他冻成冰花,凝在脸上,不尴不尬,没个地方回收。她不知自己言语行动哪里有失,心头发怯,低声道:“他是我夫君。”那人眼里一片乌云随风掠过。他脸色更加深沉,又因了长年笑面迎人,嘴角还是翘的,这两处往一处一合,说不出的阴冷诡异。他不再看人,低头拾掇桌上的笔墨纸砚,懒道:“济仁堂没这个人!全北京城的回春也没有这人!别找了,趁早回山西老家罢!”
      济仁堂没这个人?!这句话就好象三九天的寒冰,把宋春冻的透心凉。片刻之前还做着和棋哥团聚美梦,这时全都烟消云散了。怎么会?棋哥信上明明写着“济仁堂”,怎么会?她这边想着,王枰已经跳起脚来,道:“怎么会?我们年年都收到大哥的家信,就是在济仁堂!你怎么说谎骗人?我大哥呢,你快叫我大哥出来!”
      那门神淡淡道:“当我骗你不成?有没有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快走罢,你们!别在这儿白费工夫啦!”宋春这时想起那场火,不由得面无血色,她强忍心痛道:“这位大哥,听说去年秋天济仁堂失了火,是不是我棋哥他……”
      “不是!”那冷门神斩钉截铁道,“都跟你说没这个人了,怎么还夹杂不清的?好,这么说罢,他在回春做事,有人亲眼见到他从这门里出来没?家书算什么,我还说我在御医院做事呢!没有真凭实据,只凭他信上一面之词,坐不得准。”宋春听他语气不善,说得倒也在理。出门在外方知世道艰辛,报喜不报忧本是人之常情。她便道:“太原同善堂的王德财王二叔能做证明,王棋是六年前被回春医馆选到京城的,我们所言非虚。”不料那人却冷笑道:“找太原的人作证?大嫂你这算盘打得真响。这京里到太原,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我们柜上能给大嫂省不少住宿饭钱吧。”
      “你……”宋春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哪有这样平白冤枉人的?王枰气得小脸发青,扑上去就要和那人动手。宋春忙一把扯住他儒衫襟子,揽回怀中。那人挥挥手,不耐烦道:“快走快走,没的耽误我们医馆生意!”
      千辛万苦来到京城,要是连这头儿都没了线索,那以后……人海茫茫,可让人到哪里去找?难道再回王家洼,可如今已经没房子没地,穷乡贫壤,何以为生?宋春想起这一路上的不容易,又记起姆妈林氏说过能忍才能办成事,活生生咽下心中那口气,放软了声音哀求道:“这位大哥,求您发发善心,行个方便,能不能问问别的人……”谁知这冷门神生是软硬不吃的主儿,坐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只阴冷冷地说道:“请你们不走,可别怪我报上官府拘了你们!现在查的正严,像你们这样来路不明的,听说府衙可拘了不少个!想想罢,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他说得坚决,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这半年多来支撑宋春一路北上的信念被就这样被人摔在地上,撵上几脚,碎成粉末。她只觉得晴天一个霹雳,引得乌云漫天;呼啦啦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摧枯拉朽,顷刻间她头上便无片瓦遮身。她抱紧王枰,心想道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二人的容身之地,不如都随狂风去了罢,去见姆妈,兴许还有棋哥……
      正恍惚时听见有个声音在身后哈哈笑道:“小嫂子快不要听他胡说,王棋现在随陈侯爷在应昌军中……”这句话就好似一道明媚的春光,穿透乌云,照亮了她的前程。春风吹散乌云,骄阳重现碧空,日光斜照在那冷门神脸上,把他白净的脸皮映得焦黄。冷门神望着宋春身后,低眉藏了眼中惊讶、泄气、不甘种种,起身躬立在桌后,低低道一句:“四爷。”
      四爷是谁?能让这冷门神变成霜打的茄子?宋春顺着冷门神的眼神回身望去,只见身后站了一个阔背蜂腰、长身玉立的公子爷。日头太强,宋春一时看不清这四爷的面目,只觉得他年纪甚轻。这四爷摇着一把摇着风雅扇向宋春踱一步,引着湖绿的衫子飘飘摆动,好似春风吹皱了春水,送来阵阵不知名的异香。宋春的心不知为何怦怦狂跳,眼看要出心口窝儿。待那四爷到了眼前,宋春更是大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眼熟?
      只见那人冠玉般的面上两道似墨非墨入云眉,簇拥着一双要笑不笑风流眼儿,葱一般挺直的鼻梁描到鼻尖就微微地朝天翘一翘,鼻子下方是两片薄唇含白玉齿,笑三分流露出万般的柔情蜜意,抿一分就席卷了天地的无情。再看他身上穿一件织女给缝的万寿锦缎公子衫,袢着几个嫦娥挽的金丝扣儿,腰间扎一条东海龙王赠的万里碧海珍珠带,足上蹬着王母偷送的九彩祥云踏浪靴。
      宋春脑中灵光乍现,这不是村里王大老爷家过年贴在墙上的神仙画?怎么这画里的神仙一下到凡间,举止风流却又比原先还要难画难描?宋春一时间看得痴傻,呆在那神仙金色的霞光里,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正出神时,冷门神斜觑着她哂道:“大嫂请醒醒罢!这是我们医馆主事的四爷。”清冽如泉,把宋春从九霄云端推下来,顺带赠送一道万年寒冰白眼封魄符,把三魂七魄给宋春也归一归位。闹得宋春这个面红耳赤!只得埋了脸微福了福小声道声:“四爷。”
      那四爷忙向宋春还礼道:“嫂子折煞我也!快请起,快请起!若论起来,小生还要称王棋为兄。”伸手作势要扶,半路却被王枰瞪了回去。他丝毫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小弟董信。适才伙计不懂规矩,冲撞了小嫂子,还请小嫂子见谅。”那嘴角噙着笑,那风流眼儿含着情,就那么直勾勾地揪着宋春,仿佛他面前站的不是宋春,却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这灼灼目光,放肆的让人吃惊,却看得人乍惊还喜,欲喜还羞,羞得秀面通红,最后总归忘了怪他失礼。宋春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如吹皱春水一波波荡漾不平。她眼观鼻鼻观心,心扑通扑通,动得紧张小心。仍埋了脸还礼,她才稍抬了声音道:“不敢。小女子王宋氏,见过董四爷。我与小叔王枰前来投奔夫婿王棋,方才四爷说王棋他……”宋春再不敢抬头,这四爷怕是会念什么勾心咒,再多看一眼,只怕小命也丢掉。
      董信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不免得意,面上就笑起来,却在嘴角含了三分不屑。他自小听惯了别人夸赞,令眼前这一身土气的村姑神魂颠倒又有何难?只需把用在勾栏里大姐儿身上两分的心力使出来,只怕这小村姑就乖乖地送上门了。不过这丫头生得确实在不怎么打眼儿,淡眉毛淡眼儿,小鼻子小嘴儿,单看没一处可心,全合在一块儿倒还显得周正些,只是下颌尖尖,又落得单薄下乘,比不上鹅蛋脸儿秀美,又没有团脸儿富贵,兼之鬓发蓬乱,满面风霜,神态忸怩行动又慌张……啧啧啧,这浑身上下,竟没个可入眼的地方。董信心中暗叹,可见乡下刚出来的,真是土啊。要不是王棋家里的,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何况费心和她周旋?可惜了柳夫人的美酒佳人,竟误在这种货色的身上。董信哀叹,又不动声色地扫到窝在宋春怀里白嫩嫩的王枰。心道这个倒还不错,是块好坯子。他眉毛一抖,心笑的爽畅:“王棋,王棋,老天开眼,可叫我今天见识到你的好媳妇好弟弟!”
      他怀着这付心肠将宋春二人细细端详,不想早惹恼了宋春怀里的那一个。王枰见他笑嘻嘻地盯着宋春,眼神儿放肆,表情莫测,又想起董信先前那手,差一点儿就要摸上他春姐的胳膊,不由得心中气恼,当即就拿出最擅长白眼儿伺候眼前这个急色儿登徒子。一边白他一边暗骂:“还没到夏天呢,哪里就用得着拿扇子?惺惺作态,附庸风雅,当心风凉扇傻了脑袋!”再瞅瞅春姐对巴登徒子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好感,一点儿也不知防备的样子,怎不叫人当心?京城里不正经的人太多了,今天这一会儿就遇上了两个,日后可怎么办?春姐一定要送他上学的,又不能日日守在她身边。小王枰越想越气,眼珠子越发瞪得溜圆,直要在这个妖精一样的四爷身上瞪出几个通气顺畅的窟窿。
      董信笑道:“此处车来人往,不便讲话。小嫂子和王小兄弟旅途劳顿,还请屋里边坐边说。”说罢便引着两人往门里头去,行经门口,斜了一眼那个伙计,文雅扇合拢在手中,似有意又似无意轻点了桌面。那伙计的脸登时比雪花绢纸还白,却偏把头扭到一边,耕着脖子不发一言。宋春正自悔方才举止不当,哪里瞧见他俩这番小动作?只埋着头臊着脸,认准董信的一双靴后跟儿,亦步亦趋。眼前那靴子一步一步踏的稳妥,落地又悄然无声,可见这嫡子选的经心;不止底子挑的妙,鞋面儿的料子也是从没见过的好,又柔软,又挺阔,绣上流云随风飘,绣上浪头惊水花儿;啊哟哟,这工夫才见,纳底子的线竟使得银丝!是哪家少爷这样阔气?是哪个绣娘这样手巧?咦?二楼到了?唉,原来靴子也会勾人……
      宋春就这般晕晕乎乎地随着这位神仙般的四爷进了门落了座,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端了白如冰雪、薄如蝉翼的一只杯。从前虽听姆妈说过有钱人家吃穿用度事事精细讲究,但能亲眼见这样精致的杯子拿过来喝茶,不知是自己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她不敢糟尽了这么金贵的杯子,只万分小心地拿双手捧了,慢慢等着茶凉。往身边一瞧,王枰却没她深沉,手里嘴里满是点心。宋春的脸皮已红得不能再红,这时不禁又多红了那么一阵。
      亏得这董四爷年纪轻轻就有好涵养,不见怪,见了自己姐弟这般粗俗的仍能笑道:“小嫂子好眼力,觅得痴情良婿。”这句话便似开了一道闸,让宋春和王枰的好奇滔滔滚了出来。宋春同王棋一处玩大,不见这许多年,又兼之这一番事,自然挂心;王枰自小就没见过他这大哥,只听姆妈春姐将大哥当宝贝似地想着念着等着盼着,又听宋春一路念叨要与大哥团圆,自然也好奇他这大哥究竟有什么好,能让春姐一想就亮了眼睛。
      董信便说王棋天资聪颖,十四、五岁上就在医术上有小成。难得是为人进退有度,做事稳妥老成。于是被他三叔亲自举荐给父亲。王棋到北京之后在他大哥董守经营的沐仁堂做事,深得董仁怀的喜爱,夸他谦恭有礼,不骄不躁,是难得的好孩子,让董守好好培养。没两年,王棋就成了沐仁堂的小管事,刚好董信接手济仁堂,就跟他大哥把王棋要了过来。
      董信举起茶杯,宽袖遮面,长饮一口茶。宋春心里愧疚,让人家四爷说了这多话,怕是累了。终于董信放下茶杯道:“王棋就如同我的左右手啊……”目光射向宋春,但又没落在她身上,越显得莫测高深。不等宋春反应,董信已经又笑得温和亲切。他继续说道两年前,王棋医好了宁阳侯府陈老夫人的经年旧疾,得了老夫人的缘,巴巴儿地要请人给说媳妇,这可是一般人求也求不来的好运气。“小嫂子猜王棋怎么说?”董信似笑非笑打量宋春。
      王枰在一旁“哼!”了一声,宋春略微收了脸上的笑。这些她都想过了的。棋哥从小就聪明,长大了也这么有本事。他本就该有更好的妻更好的前程,她也愿她这哥哥好的。这亲事虽然早定了,作不作数还要从权。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忐忑难安,怕棋哥娶了嫂子,再容不下自己一个外姓人。于是她只轻声重复道:“他怎么说?”
      “他说……”董信顿了一顿,把宋春的心都揪到嗓子眼里,“家中早有结发之妻,不敢悔婚再娶。”董信哈哈大笑:“小嫂子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好夫婿!”宋春心中一块大石这才稳稳落了地。原来棋哥没忘了她,不嫌弃她。她心里甜滋滋,好像刚喝了手里那碗茶。
      董信续道去岁阿鲁台又来犯我国民,圣上遣陈侯爷打头阵前锋。老夫人怕阵前刀枪无眼儿子有什么闪失,特意重金聘了王棋随侍侯爷左右,现正在应昌大军之中。前几日圣上又下旨亲征,仍着陈侯爷作前锋,眼看王棋一时半会回不来。董信道:“当初走的急,到了那边又是极忙的,只怕他还没时间给家中写信。但请小嫂子放心,年前我往应昌军中送药材,还见到王兄弟身体康泰,精神极好。方才的伙计刚来回春没多久,信口胡说的。”
      宋春起身向董信福了一福道:“多谢四爷。棋哥一直得您照应,我全家感激不尽。知道他平安就好,不枉我叔嫂二人一路寻来。”说罢眼眶已有些发红。董信察言观色,问:“我听闻这一年来小嫂子连番给王棋带信催还,可是家里出了事?”宋春拭泪道:“家中婆母去年入秋病逝了。”董信忙道节哀,又细细问了当日情景,说道世事无常人寿天定,只要在逝者生前尽了孝,无愧于心便是。现下自当顺变,以期日后能光耀门户,让逝者九泉之下也瞑目等等宽慰他二人一番。
      这时门外来了个侍从,低眉顺眼,白净皮面,躬身只说好了。董信冲他点点头,又对宋春道:“我方才叫人打扫了一下王兄弟的屋子,几个月没住人怕都是灰。小嫂子一路辛苦,不如今日先回家用餐歇息,你看可好?”宋春忙道了十数声谢,领着王枰下楼坐车走了,带了一脸恍惚的笑。

      董信并未下楼,等他二人走了,便转进里间。原来这屋子本有里外两间,外面是会客的所在,只摆些座椅茶几和一两件装饰的古董字画,一派铅华尽洗的大度;里间的风格却迥然不同,地上铺了一层枣红重呢毯子,窗边立一张红木镶金丝的软塌,锦衾被红罗帐,横玉枕映铜镜,再配上同款的桌案、书架,满是奇珍异宝,堆金砌玉,当真是个极尽奢华的销魂窟。董信仰面靠在榻上,闭目享受傍晚舒爽的春风,窗外已是暮色微沉。这时只听“当当”两下叩门声,然后有一人道:“四爷,人到了。”董信道:“进来吧。”稍稍抬身,便有人将软垫置于他身后,让他倚着。一阵沙沙脚步声后,又一道必恭必敬声音响起:“小的朱益智,给四爷请安。”
      董信这时才掀开眼皮看那人一眼,眼前这人身量中等,面容清秀,目珠儿活动,一脸的乖觉精灵,不是德仁堂那个知客伙计又是哪个?董信淡淡道:“这事你办的很好。槚儿。”早先那侍从心领神会,出了去。不多时捧了一个荷包进来,送到朱益智手里。朱益智暗暗掂掂分量,竟然有十两重!他喜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谢四爷赏”,心想四爷豪爽真不是传闻。
      董信牵起嘴角,笑容显得有些慵懒,道:“德号的朱掌柜是你什么人?”朱益智答道:“是小人的伯父。”董信便了然道:“难怪,跟你伯父学的很好。回去说,他这个情我记住了。”说罢又闭目养神,似乎倦了。朱益智见状便看那槚儿,见那槚儿点了点头,忙蹑足退下。
      董信合一会儿眼睛,看似睡了,其实却在计算着时间,这会儿那村姑恐怕到了。乡下人就是好骗,三言两语就把他们给打发了,还一付的感恩戴德。想起宋春刚见到自己时眼睛都看得直了,那付神魂颠倒的样子真是惹人发笑。哼哼,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衣衫褴褛也就不说什么了,一个女人家也不知道干净整洁,蓬头垢面的,许是太原的尘土都叫她给带了了。和她那水嫩嫩的小兄弟往一处一站,可真是少爷跟着个老妈子。不过也好,她这么蠢笨,日后给她点甜头儿还不乖乖听话?董信站起身来,踱到窗边,目光望向薄暮中的远方。早在去年,他在济号门前的时候,望着那冲天的大火,便为这尚未谋面的村姑定下个计划。这半年多来,他日思夜想,反复雕琢,计划日臻完美,可偏偏只欠了那关键的一夜东风。如今这东风竟亲自来了,可不是老天的垂怜!
      下午朱益智报信时,他正在白花楼打算同柳夫人最后欢爱一场。今日是柳夫人三十岁生辰,请他却是为了话别——她要引退回乡养老,只等百花楼聘着新妈妈就走。这柳夫人在董信的人生里,不一般。当年他初上百花楼,就是柳夫人手把手把他引为成人。不久柳夫人便作了妈妈,董信每次去百花楼也总要到柳夫人那盘桓一阵。他是最叛经离道的,十六岁不到就跑出来吃花酒,也不知收敛避讳,阅尽美景佳人,赏遍歌舍勾栏,渐渐得了个“花蝴蝶”的诨号,闹得满城皆知,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总是不太好的。他却不以为意,遇人劝说,只一笑便过。而这柳夫人在风月场里多年,最见不得那些冒口仁义道德、转身又买笑风流的,董信这样正对她脾气。她自幼便被卖到青楼,吃了许多苦也经历几年风光,沉沉浮浮,看惯红尘,便有些不俗的见解。也是这些个不俗,令董信最终弃了狎玩的念头,将她引为知交。于是听到她引退的消息,董信也不禁伤怀。他本性凉薄,不过这大半年来,身边人逃的逃、走的走,木丹不时吵着寻死、做尼姑,把他原先满月般完满的生活打缺了个碴,才对眼前人多存了几分珍惜。近日他本打算温存一番算作告别,不想却被宋春的到来打断了。匆匆出来,一面叫小厮薯蓣找木丹领人打扫王棋的小院子——那院子半年前叫他给砸了——一面领着槚尔然后亲驾马车狂奔而来,鞭子抽折了一根。幸好赶得及,没叫人坏了好事。
      黄昏将尽,暮色低沉,天空与房瓦结成一色,灰蒙蒙的辨识不清。董信负手而立,双眸精光四射,此时那些虚假的温柔早已不见,目光凌厉的像一道银白闪电。嘴角噙一道阴狠的冷笑,他心道王棋啊王棋,你这媳妇可比你更可人心。如今这两个人攥在我手掌心里,就算跑到海角天边,你也得乖乖回来把欠我的给补上!
      良久,董信才把握紧的双拳放开。掌心已被指甲划出深深的痕印,已经松手这么久,仍隐隐作痛。可是这疼,又怎敌得过众叛亲离的心痛?这半年,他过的窝火!他咬着牙叫槚儿:“给我把李小史带上来!”槚儿打小儿就跟在他身边,却从没见过他这么招呼过那人。略有些诧异,旋即又释然——可见今天这位爷把四爷气得紧了,方把四爷惹得连伙计们笑谈时的诨号都叫出来了。
      不多时那李小史进了外间,正是方才的冷门神。他此时眉毛仍向两边横着,并不太大的两片唇也向两边撇着,一脸藏不住的不服气,行动上偏要恭谨守礼,进门便鞠个躬作个揖,叫了一声:“小师哥!”
      董信早收起满面恨意,斜靠在椅子上看不出面色。他先不答言,细细品一口茶,斜出一目看李小史弯着的腰渐渐变得僵硬。等这一杯茶快要见底儿了,入口也凉了,才拿着腔调笑道:“哟,这我可不敢当。李四爷您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我哪高攀的起?”李小史咬住嘴唇,不吭声也不起身,仍然摆着作揖的姿势,两只手臂却已经微微发抖。董信这才放下杯子,仍那么不阴不阳地笑道:“坐吧,还等我请您呐!”李小史终于长舒一口气,板着个脸坐在他下首。
      董信继续笑道:“想不到啊,爹他老人家才出门两个月,李四爷您本事脾气都见长啊,以后回春跟您姓李得罢,我们全家都给你当伙计!”
      “四爷!”李小史脸上血色全无,急声叫道。与董信成年男子的声音不同,他还是少年人清越的声线,夹了浓浓的鼻音,满是被人质疑的委屈,听在人耳朵里怎不叫人心生爱怜?可偏偏董信听了这两个字更加拉下脸,眉间尽是竭力压抑的愠色,硬声道:“四爷?你今天可是知道叫我‘四爷’了,真是承您高看!我哪里当得起!”他饮了口茶,恶狠狠的样子就像要吞了那杯子,最后不过是生吞了李小史堵在他喉咙里的那口恶气。他瞪李小史,李小史却窝在大椅子里不瞧他。半晌,他才又沉声道:“平安,你知道我是睚眦必报的人!”李小史仍低头,仿佛大理石板缝里生了花。一缕黑亮的发丝落在眉前,挡住眼睛,看不出动静。
      他这样子叫董信更恨得无法,只得又道:“我也是什么都敢干的人!”
      这时李小史却低声嘟哝了一句:“连自家的济号都敢烧,没有什么事小师哥你不能干。”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给董信听个清清楚楚。董信竟笑了一笑,颇有些得意。一个济号算什么?不过钱而已!烧了还可以再建。可人心失了却不容易再得。王棋跑了大半年,李小史这脾气也跟他闹了大半年,平日里连声儿“师哥”都难听见,方才竟然还叫出一声“四爷”来!怎不让董信气得心肝乱颤?原来他二人名义上是师兄弟,李小史的亲娘却是董信的奶妈,两人喝一个娘的奶长大,这李小史对董信来说倒比大了五岁的长兄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亲近。李小史嘟哝的虽不中听,用的却是他俩以往吵架、闹性子时的语气口吻,一时间叫董信感觉仿佛回到从前,浑身舒畅无比。他心中高兴,却又故意虎下脸道:“论胆子小师弟你也可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王棋跑了,是你给张掌柜出主意让先瞒着我不说。王棋的家信也在你那藏着吧!”他说一句,李小史便把头往门口侧一分,话语结束,李小史正好面冲两扇门。
      董信见他脖子扭成那付样子,大有“一辈子不与你讲话”的架势,火气一下又蹿了上来,他强压怒气道:“今天!今天你又差点坏我好事!回春没有王棋这个人?!王棋有什么好,让你不顾这多年的情分,拼着跟我翻脸,也要帮着他?”他想起面前这人小时又瘦小又腿短,却总爱跟住他在后面“四哥、四哥”地追着喊;又想起王棋来了济号后他笑开脸道:“这下可好了,王大哥,能跟你一处学东西了。你可要多教着我呀……”跟着王棋乱转,眉儿、眼儿都熨开了;又想起原来家中那人,百般的讨好也总吊着个脸,对着自己眼神冷的就似现下这眼前人,背了人去却对王棋那厮嘘寒问暖!
      王棋,都是为了王棋!他越想越气,声音便高了起来,话也管不住自己冒出来:“他哪好,你们一个两个都向着他?心惦着他,手捧着他?他是珍珠?他是琉璃?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宝。别人也就算了,咱们多年的情分了,你也这样!莫非师弟你也……”
      “师哥你别含血喷人!“李小史登时就截了他话头。他气得整张脸通红,顶了半日的冰雕面具全都粉碎,他翻开眼皮,露出里面墨炭一样的眼珠儿,尽是倔强不服,“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除了这些龌龊事不想别的。王大哥老实厚道,待人也好。先前在沐号谁都瞧不起我,嫉妒我被老爷收作徒弟,笑我是家奴出身,背着大师哥都欺负我。只有王大哥帮我说话,不嘲笑我,教我学医,让我别在意旁人说什么。况且是他跟柳月菡认识在先,小师哥你横刀夺爱不说,还……还用那些个下流手段折磨柳月菡。好好的一个人让你整治得人不象人,鬼不像鬼。王大哥原本不想和你争的,可你逼得人没法子……”
      董信这时已经脸色发青,冷笑道:“你倒什么都清楚明白!我还道王棋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从我院子里把人拐跑了。敢情他有你李四爷,还什么事办不成?!”李小史这才惊觉失言,话已出口,却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只得懊恼地低下头去。
      董信冷笑道:“以前那些事都算了。今天你故意撵人,我也可以不计较。可是今后,要是让我知道你再玩什么花样,”他一拍桌子,“既然你见过柳月菡那贱人,我想你清楚我的手段。平安,别逼我伤心。”手一松,碎成七八片的杯盖和着滴滴鲜血,丁丁当当应声落地。李小史盯着一地血染的碎片,怔了半日才问道:“你想把他媳妇兄弟怎样?”董信道:“这你不用管。他们我自有安排。”
      李小史忽地双目一转,盯住董信的眼睛,问道:“你不会要对那孩子……” 董信一听心头之火又被勾起,心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般龌龊,是个连孩子也下得了手的混蛋。他斜眼看李小史,故意抿起嘴角,露出一丝笑,一付高深莫测的模样。果真见李小史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叫道:“他还不到十岁!那么点大的孩子,你真想得出!”
      董信冷笑道:“那孩子小是小点儿,长得倒真不错。只怕把他哥哥也比了下去,不知大了会有几分像?如此折磨起来,想必是十分地解气、痛快。”他本是要激李小史故意说的气话,想看看他能为了王棋和自己翻脸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亲眼见了李小史诸般回护,反把自己气的心肝儿乱颤起来,把话说得咬牙切齿,倒跟真的一样儿了。
      谁知李小史听了忽然就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一线,一咧嘴露出两个虎牙,很是孩子气。他回身坐下来,方才的怒火竟消散的无影无踪。董信也按兵不动,只听他怎讲。李小史呵呵笑得痛快,道:“你不会的。拿谁撒气,也比不上捉住了正主儿,握在手里细细折磨更解恨。我怎么忘了呢?小师哥,你装的真像,差一点就教你给唬了。你可得把他俩看住了,要套住王棋全靠他俩呢。”
      董信脸色才和缓些个,也笑道:“很是呢。”两人就这么对坐着胡笑了一阵,董信又问:“嬷嬷最近身子好吗?有些日子没去看她了。”李小史答道:“还好,就是手疼,说是天潮。”董信道:“一会儿先跟我家去,二哥走之前留了个祛风膏的新方子,我前两天配了一付,先拿去试试罢。还有,”他停住笑,正经道:“把王棋新来的那几封家信给我。”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翠心,我改回来了,还是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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