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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炎日夏中暑万幸识三郎,病结缘相交原是为乡音 ...

  •   六月酷暑已至,天上下起团团大火。玉皇大帝发了威,要把这太平盛世烧成一片飞灰。未正时分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烈的时候。浣衣院里杨树柳树都没精打采,叶子被抽去筋骨,绵软无力地吊在枝上,气都懒得喘。知了不知躲在哪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叫得人火烧火燎地烦。院子里一反常态地安静,只听一盆接一盆哗哗的换水声。
      宋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一下下用力搓着。盆里新打的井水,只得片刻清凉,转眼就温了。就算是这样,同被汗水包裹着的全身相比,这手还是最凉快的。可总在水里泡着,手掌手背早被粗布衣服磨破了几处,每使一下力都钻心的痛。她咬咬牙,憋住一口气,撑一撑就好了,马上放工了。可能大家也是这般做想,都闷着头做活不出声。
      终于刘嫂忍不住说了句:“多少年没这样了,跟下火似的,邪乎!难不成要出事儿?”半晌方有张嫂接道:“哪能阿,你家老刘马上就回京了,一家团圆,能出什么事儿?”众人都笑着说对。宋春心里一沉,圣上前几日得胜回朝,回春作军中生意的大夫伙计也分批回来,仍没听见关于棋哥的只言片语。那个小史不知怎么地,一次也没再碰上,而唯一的消息来源董信,竟也忽然间就没了踪影。这人,没事儿时天天在身边缠着,如今有事儿想跟他打听,他却半个多月都不见个人影儿。真真的烦死个人!
      不过今日,嫂子们都不太防范的样儿,能听出什么也未可知。她假做洗衣,却是整颗心都挂在众人身上。谁知大家只零零散散说了几嘴,便不知怎地被引到董家几位夫人上头去了。这个说大赵姨娘富丽有福,那个说小赵姨娘柔美和善。只没人敢议论夫人张氏。宋春也略听过董信的母亲这位张夫人的威名,据说刻薄善妒,早年因老爷专宠大赵姨娘很闹过几回,弄得回春上下皆知。就是如今,也不时把两个人小的拎过来拿捏一番。不管闹成什么样儿,董老爷倒不怪,听之任之,不时纵容,因此上张氏在董家是说一不二。
      子凭母贵,惯出来董信这个由着自己性子行事的脾气。一想到那人总自以为是地拿些她根本用不上的首饰挂件儿强要她收下,宋春就头大。
      那边就有人问怎么怎么老爷这么让着夫人,听说两人早就不同房了,夫人自己另住一个院子礼佛的。张嫂便道:“结发夫妻情份总是深厚。”便有资质老的嫂子嗤笑道:“情份深?怕是夫人手段高罢!” 刘嫂也笑道:“夫人还用使手段?只要把脸略略那么一沉,别说老爷,就算是阎王老子,恐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刘嫂学着把脸一板,学的似模似样,有见过夫人的就在一边掩嘴偷笑,道:“可惜小赵姨娘,不得宠不说,就一个儿子还给逼到太原,真是惨呀。可惜了一个美人儿。” 石头媳妇红着脸插话道:“我瞅着三爷听好的,顶和善的一个人,怎么生了条跛腿?天生的吗?”张大嫂突地沉脸瞪她:“都快当妈的人了,还在这儿谈论男人,害不害臊!都闭嘴吧,活干完啦?边上那盆还没洗呢,谁的?”这话重了,石头媳妇立刻红了眼圈,又不敢哭,只好低头洗衣服,不多时就有泪珠子落在水盆里。众人少见张嫂发威,也都不敢再扯闲话,院子又变成死静一片。
      一时间气氛极闷,宋春失望至极,洗完手上的衣服,看一看众人都还没干完,就独个儿去后院晾衣场。今儿收了些被面床单,晾衣绳子系得矮,床单差点儿就搭到脚面上了。她弯腰捡衣服,忽听悉悉索索一阵脚步声,然后便听刘嫂压低了声音道:“别哭了,石头媳妇。张嫂没别的意思,是为你好。三爷的腿,”她停了停,宋春下意识地没有起身,“三爷的腿再不敢提的,要是……知道,你家男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只听石头媳妇问道:“为什么?”刘嫂声音更小,道:“我只跟你说,可别传出去。我们家那口子干了十几年了,真要是给撵出去,丢不起这个人……”石头媳妇指天发誓。刘嫂便道:“三爷的腿……是小时候惹了四爷给推进井里摔坏的!真是作孽呀……这样了夫人还不依不饶,还没好利索就把三爷撵太原去了……”一时玩笑恼了,就下这样的狠手,棋哥,棋哥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呀?宋春一颗心立时跌到谷底,蹲在地上却提不出一点力气站起来,只呆呆听刘嫂继续道:“幸亏啊,现下四爷不在京里,不然给他听了去,京城药行,你家那口子是混不下去了……”
      等骇出的一身冷汗都散了,宋春才有气力起身。那两人何时走的她都不知,只一门心思猜测那将要来临的大祸。不如趁他不在走了罢,等放工就回家收拾东西。她打定主意就走,却不知自己两颊潮红,一付气短心虚的模样儿。她迈两步就晃一晃,心突突地往嗓子眼儿窜。咬牙晾好衣服,硬是坚持到散工才向家挨去。
      日头虽已斜照,但毒辣半分不减。宋春头又晕,眼又花,双腿重如石牛。好容易挪到自家巷口,迎面匆匆行来一人,只在宋春肩上擦了一擦,她便如便破柴房似的哗啦啦瘫倒在地。
      被无边的死寂包围,宋春独自在赤色荒原踯躅前行。该往何方她其实并不知晓,可周身的酷热迫着她逃离,逃离这个蒸笼地狱!可大地没边没沿儿,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在尽头等着她的,又是什么?真想有人来救她啊,姆妈,棋哥,你们在哪儿啊?狗狗儿……狗狗儿哪去了?宋春惊恐非常,何时把狗狗儿丢了?她狂奔,呼喊,却唤出董信那张恶魔般的脸,他手里拿个肉包,狞笑道:“这是你的心肝儿,快尝尝……”
      “啊!”她惊叫着坐起身,双眼空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一双宽阔的手伸过来,刚要扶她躺下,她却双目一翻,无声无息地跌了下去。那手的主人便把被子细细盖好,又拿块沁凉的半湿帕子,敷在她额头。终于把宋春从那蒸笼地狱解脱。她皱着眉头,喃喃唤着“狗狗儿……狗狗儿……”不甚安稳地睡了。

      宋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放工以后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怎么回的家?如何睡下的?这么晚了,狗狗儿可吃了早饭?哎哟,还打算要走的,可……抬抬胳膊都吃力。正愁着,张嫂端了碗粥进门来,见她醒了,笑道:“平日挺结实个人,怎么一病就大发成这样儿。快来喝点粥,我刚晾凉的,”一勺粥送到宋春嘴边,“吃饱好的快。”宋春讷讷道:“怎么好叨扰嫂子?真是……”
      “跟我客气什么。来,先喝点粥。吃饱了才好养病。”张嫂笑道:“你呀你,总这么客气。身子不舒坦又不说。这幸亏昨儿你撞的是咱家的三爷,不然晕在大街上可怎么办……”宋春疑惑道:“三爷?董家的三爷?”张嫂掉头称是。宋春心道真是好巧。又问王枰。张嫂说昨晚住他家,今早有吃早饭才上学的,“好说歹说才劝到我家的,今儿早上又特特儿跑回家来看你。看你睡稳了,才走的。你这兄弟可真没白养。”宋春也笑,眼下她也就只有狗狗儿了,他是她的命根子。
      嘱咐她几遍好好养病,张嫂便回家歇息了。宋春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实在消受不了着养病的福气,浑身要锈住一样不得劲儿。刚觉着精神好点儿,她就下了床。既然这会儿走不成,就把被褥拿出来晒晒罢。搬了一床狗狗儿的就脱力头晕,只得挪到井沿上歇气。刚缓过来些,就听有人敲门。谁会在这时来?难不成是董信?宋春的心登时怦怦巨跳起来,若真是那人,怎么办?要是能像仙人那样一下子飞走就好了。她苦着脸,紧紧抱住怀里的被子,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去。
      待开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门外立着的是个书生,并不是董信。心情便好,她笑问道:“这位相公何事敲门?”又见他手里提了个藤箱,却是和棋哥放在家中的药箱一般模样,原来是个郎中阿,真看不出来。宋春又笑道:“我家没人生病,不瞧大夫。”那青年郎中盯着被子皱眉道:“你面红心悸,气虚盗汗,中暑之症未好,怎么还出来干活?”话语间满是责备。宋春本忘了自己的病,此时被他一语言中,到好似扯谎被人捉了,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郎中也觉得语气重了些,喃道:“呃,那个……张嫂没告诉你要静养?”
      宋春闻言一惊,难道这个竟是董信的三哥董三爷?她这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人,面色恬淡,清远如拂晓青山,一双眸子温润如玉。与董信满身华胄不同,他只穿了一件粗布青衫,也没那么多琳琅的挂饰,先就叫人眼球舒服。他先前形容虽冷淡,慌张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却有趣,一点东家少爷的架子都无。宋春又想笑,又怕再引他责备,只好硬板住脸略一屈膝道:“不知三爷驾临,多有得罪,请三爷见谅。”又忙道:“快请进!”那人也稍一躬身,还礼道:“在下董达,来给嫂子复诊。”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宋春一路上便想,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可见是真话。你看这同父的兄弟,一个华丽浮夸,一个和善儒雅,简直是天上和地下。董信在地下。
      董达跟在后面,心中也想,不想王棋的媳妇长的这样平常。微黑的脸儿尖下颌,柳眉杏眼秀鼻淡唇。一般。浑身上下,也就此刻眼前的一头秀发能入得眼,油黑油黑的好似蓖麻籽,随随便便就绾出一种纤细动人的风采,若是只看背面……太瘦,还是一般。要想配得上她相公,真差得远。董达双唇微抿,玉般的眸子里的冷淡转瞬即逝。
      宋春把被子叠好撂床上,自己也坐好,伸出胳膊好叫他诊脉。董达见她额头满是细汗,又皱眉道:“嫂子初愈,应休息静养,免出汗。须知中暑也可死人的。”他从藤箱里取了纸笔,又道:“还好无甚大碍,只须静养,切忌大量排汗。还有,嫂子几岁葵水初至?”一句话问得宋春大窘非常,只把下巴羞到胸上,偷望董达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行医无避,宋春只好细声道:“一年前。”董达又问:“嫂子脉显体虚神伤,葵水不调多长时日了?”宋春答:“也没算过,不过通常两三月才一次。这次好像许久没来了。”董达端详她片刻,道:“也不甚重,我开张益气调经的方子,日常调理就好。嫂子葵水之后,每日煎服一付,连服廿天。一年以后可见疗效。”
      他开好两张方子便要告辞,宋春踌躇半日,本有些事想要问他,可不知如何开口。一见他要走,才急了,挽留的话也不及说,脱口道:“三爷以前在太原回春?”董达停住脚步道:“是。”宋春道:“那三爷可识得我夫君王棋?他在太原回春做过几年事的。”她手紧紧揪住衣襟,满含企盼地望着董达。却见董达慢条斯理地背好藤箱,淡然道:“见过。我与他一同来京的。”
      宋春眼睛顿时有了光彩,雀跃一阵,又黯然,低声道:“那三爷可知……王棋他现在可好。”董达已走出房门,此时忽然转身,道:“嫂子记得要到自家的医馆去抓药。凡是在回春做事的,每年都有一两银子的药费。一年里不限药量,只要总价低于一两银子,都不收钱。以后若再中暑,就取绿豆少许煮烂,放八朵丝瓜花,煎熬成青汤顿服,即可清热解暑。”宋春等不来回答,心道:“果真还是不行,这路也是不通。”期期艾艾地跟在他后面相送,一直送出院门,道声“慢走”,垂头丧气便要关门,却听一句话随风袅袅而来:“荫庭,现下应是很好罢。”
      低沉的声音穿透那一袭颠簸青衫,轻轻打在宋春的心上,却似打在巨鼓上,轰隆一声,响彻耳际,震人心神。尚不等她在鼓音儿里醒过神儿来,那击鼓的就甩了鼓丢了槌,自走开去了。留下宋春一个呆立在门口,这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究竟是喜是忧。心里只剩一线清明,那便是这董三爷同棋哥的交情恐怕匪浅,不然他怎会连棋哥的表字都知晓?过些天一定要找他好好问上一问,弄清这一连串疑惑的根由。她反身回房,心叹这京城,这漩涡,终究仍是出不得。
      晚间王枰回家,见宋春醒了,确信她好了,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边哭边说昨日多么害怕,怕她想姆妈一睡就不醒了;晚上在张嫂家也睡不好,白天书也念不进,还第一次被先生打了板子。宋春好声好气地哄得他不哭了,他仍缩在她怀里发抖,小鼻子红彤彤地一下一下抽泣。宋春也知道自己破天荒的这场病骇得他不轻,吃了晚饭后两人就挤在宋春房里这么搂着睡了一夜。
      王枰一夜间长大了般,散了学不再出去胡玩,马上回家帮宋春做这做那。宋春见他陀螺般滴溜溜围着自己转,一忽儿抢担水,一忽儿争劈柴,小小个人儿,比那斧子也高不了多少,竟也撸胳膊挽袖子干得似模似样,笑里有担心,也有欣慰。这样当真在家将养了两日,自觉着好了些,便又开始上工。总要先打听好那董三爷掌管的铺子及常去的地段。这一日终于得知董达只管着一所叫善仁堂的药铺,宋春散工前便请好假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去。董信不知什么时候就回来了,那时是福是祸还未可知,总要在这之前把这里的隐情弄个一清二楚,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坐等了。
      谁知还不等她去,董达竟自己送上门了。那时她刚开了灶,等水开好和面。狗狗儿馋手擀面,可京城的白面太贵买不起,只好拿荞麦粉将就,也不知做出来如何。脑筋还在这上面打转,开门见了明日要找的人此时正站在眼前,她竟然有些转不弯儿过来。
      董达仍是身背藤箱,一副淡淡的样子,玉似的双眸中隐隐含了一份薄怒。两人见过礼,他开门见山道:“嫂子怎没去抓药?已经说是不要钱的!”话虽客气,但任谁也能听出其间的责备。宋春本就不是爱劳动人的人,一听董达是专为她而来,心里马上就怀了十二分的愧。从小就不爱生病,偶尔伤风咳嗽挺几天也就好了,更何况她一心扑在如何打探真相上,哪还记得抓药?她愧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瞧着董达笑了笑,满脸的不好意思和心虚。
      董达虽不爱学医,但也经过许多生死,因此最恨人讳医忌疾怕吃药。但见她这样子,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只得叹一口气,从藤箱里请出脉枕给她把脉。除了阴虚须调,脉象倒还平和,但她面色仍有些枯黄,仍需再服一剂清热去火的巩固一下。董达便从药箱里取出一大一小两包药来,对宋春道:“我今日刚好到附近出诊,顺便给嫂子带两包药。这包小的是治中暑的,一共七付,每日煎服一付,再培养七日即可。这药剂量轻,无病也可清火消暑的;这包大的是调经养气的。也是每日煎服一付,我拿了一个疗程的。”
      一个疗程,那可是二十天,得天天喝这苦生生的东西?宋春当即皱起了脸。董达正色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想必这个嫂子也知道。生病须要按时服药,才好的迅速利落,不留根症。万不要凭仗年轻体壮就忽视药养,现下是瞧不出甚么,十年二十年以后就该遭受其苦了。”又问道:“嫂子家中该有煎药的砂锅罢。”没在家里见过这东西呀,书房里也没有,厨房里也没有……宋春边想边摇头,蓦地记起锅里还烧着水,这时怕不是给烧干了?顾不得知会董达,她“哎呀!”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仪态,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还好也忘了续柴,此时灶已熄了,万幸没酿成火祸。宋春将灶火重引起来,就见董达站在门口,向着厨房环视一周,复皱眉叹道:“我明日再带个砂锅来。”宋春忙道:“怎能让三爷破费,明日我去买一个就成了。”董达却一摆手道:“不破费,家里好些旧的,不用怪可惜。”听他这么说,宋春便坦然收下,又道了谢。
      董达只微微一笑便算完事,又问道:“嫂子要做面?”宋春点头笑道:“狗狗儿——我兄弟——想吃手擀面了,我打算做点。”她转身去拿面板,心想何不借此机会留他吃饭,一来些他医治之恩,二来又可借机询问王棋。谁知还没等她开口,便听董达道:“荞面甘甜,却不如白面筋道。两下掺在一起能好些。”宋春大吃一惊,虽知他幼年就寓居太原,但用荞面作面却是穷人家里不得已的下选,他一个大家的少爷如何得知?
      她还不惯藏事,惊讶之色尽露无余。董达嘴角一抿,笑意一闪而过,道:“曾在个朋友家帮厨,她家……不是太好的。”宋春释然,也一笑。这三爷,真不错。她便脱口道:“三爷留下来吃晚饭罢!”这回换成董达惊讶了。宋春面上一红,又垂下头,双手绞住衣襟,小声道:“前几天酿了醪糟,还有压韭茄子,今天吃着正好……”仍不见对面那人作声,她不由有些气馁,声音更小:“都是些小菜,上不得台面的……”
      “放蒜了么?”
      “啊?”宋春抬起眼睛看他,满心想着人留不住了,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
      董达眉头微蹙,又问:“你做的压韭茄子里,放蒜了吗?我从小就不吃蒜,虽然那是个好东西。”宋春傻傻摇头,喃喃道:“我家也不吃蒜的,姆妈嫌气味腌臜。”董达点点头,也看不出是赞赏抑或别的,只又问道:“洗手的盆呢?”
      “啊?”宋春又发傻。这三爷的说明明也是话,怎么就是听不太懂呢?
      董达轻叹一口气,十分耐心地解释道:“你家的洗手盆呢?我想洗个手。”
      这下可算听懂了,可他好端端地洗手做甚么?董达接过手巾道:“荞麦粉作面,须要很大的手劲儿揉上一刻两刻入水才不易断。嫂子不行。”他挽起衣袖,取了双筷子,又兑一瓢六分开的水,开始和面。宋春终于明白他是要留下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站在一边瞅着董达乐。乐得董达再忍不住回看她时,方醒悟到,醪糟和压韭茄子都还没有启封。
      男人揉的面胎果然筋道有劲,难得荞麦切出的面条没有断。宋春嫌菜少,搜集家中所有的食材,烧了一钵烩菜,这才作罢。王枰回来,见家中有不相熟的客人——又听说是董信的兄长——颇拘束了一阵。不过一听那浓香直勾出腹中馋虫的面竟是董达亲手做的,马上就“董三哥、董三哥”围着人家欢叫。宋春也满心敬佩,若不是亲眼见过,谁又能相信眼前这位文生般的大夫,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不过是这些年馋极了逼出来的。董达后来如此说。那日满耳满心许久不曾亲近的乡音乡情,口中是醪糟绵远清甜萦绕不去的余韵,董达不禁醉了,醉在魂萦梦系的那方山右大地,醉在满街洋溢的醇厚醋香里,醉在漫过天际的五月槐花雨里……三叔和婶娘的疼爱犹如生身父母,让他忘记自己原是不受宠爱的孩子,让他以为自己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怎能忘记这样的一方乐土?!它早已深深镌刻在孤独的记忆里!

      舍不得断开心中偷偷存着的那一缕思乡情怀,董达由此频频出入王家,望梅止渴一般,贪图着与记忆相似的那份熟悉,温习深深眷恋着的乡音。宋春存了探问的心,自是欢迎他常来。王枰自觉那日被人家一碗面便收服的行为很是没骨气,但终究吃了人家的嘴短,又因这个人家是曾救过春姐的,也不好像对着董信时那样只赠人白眼,颇不情愿地默认了他的造访。又一日临帖时叫董达捉了运力的错误,不服气便要比试结果一败涂地。董达的楷字法度严谨,颇有颜风,笔意偏瘦却不似柳体秀媚,自有一番清隽丰韵。王枰瞅着自己那页字,追仿王体的洒脱,过于穿凿轻浮,真真是半点好处也无。便真心对董达敬佩起来,时时缠住他练字温书。
      相处得久了,宋春才知董达不是冷淡之人,只是讷于言敏于行,且有些认生。熟了话自然多些,笑容里也卷了春风。董达教王枰练字间歇便出来同她闲聊,看见水缸空了或短柴少火,他便袖子一挽,一声不吭地担水劈柴,几把这家里的体力活全包了。宋春也由初时的有心利用,变成现如今的满心感激。
      有时候也心酸,眼前撑起家中一片天的,若是自己那命中的良人,该有多么完满!于是便小心探问,他和王棋如何相识、交情几何、他现在何处……董达只短短几句,说太原时便有数面之缘,后又一同上京,方算相识;二人虽不是至交好友,但觉脾性相合,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宋春却以为棋哥对董达必定大有好感,不然不会随便将表字告人。只是不知为何,从未听棋哥提起。
      董达也知她心意,便说些王棋的事。他回忆道:“三叔时常与我提起荫庭,说他聪明伶俐,又懂事听话,是难得的人才。那时他就看出荫庭非久居池中之物,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想让我与荫庭多亲近,近朱者赤,好把我的精力专下在医术上。可我一看医书就头晕如钟鸣,没事只爱写写画画。他日说夜说,反而让我反感,当年很是恨了荫庭一段时间。”
      想起少年往事,董达不觉莞尔,双目流光千转,熠熠生辉。神采风流亦不自知,只看得宋春心突地一跳,不知怎的变得心慌意乱,脸也微微烧了起来。她忙侧过脸,只用心听,再不敢正眼去看。
      “有一日我上街买墨,见到有人耍猴戏。我见那猴子生得尖嘴猴腮,挤眉弄眼,吱吱怪叫,那人一敲锣鼓点儿,它就做怪,甚为乖觉滑稽。我心思一动,回去就画了一张猴图,题了五个字——‘王棋学医图’,藏在书房里偷偷取笑。
      “一次背对房门正笑得得意,身后有一人道:‘名字不贴切。’我回头见不是三叔,是个少年伙计,手端着盅八角盖儿的七彩琉璃碗,正盯着我的画瞧。我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不像个会画的人,但他神色庄重,一脸高深莫测,我又一向对书画极为上心,就反问道:‘那该叫什么?’那少年微微一笑,我就呆了。”他举目远望,仿佛昔日少年又在眼前,“你若见了也会像我那样发呆。我由着他把画从手里拿走,把碗放在桌上,像模像样地端开架式,提笔先勾了题字,然后在旁边仿我的笔迹写了五个大字,捧碗转身走了。
      “我家从来只出大夫和商人,从没有人能写字写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心下自是佩服异常,目送他离开,心想哪日我也能这样潇洒地写字作画?等他身影不见了,我如梦方醒,拿起画来欣赏,鼻子都气歪了。”
      宋春王枰齐声问道:“他写了什么?”
      董达如今一想起还是满肚子气。他脸上肌肉抽了半天,方重重“哼”了一声,切齿道:“那个该死的家伙写的是‘董达自画像’!这不打紧。谁知我正想提笔涂回去,三叔就进来了。他见了画,咦道:‘克忍,你又把镜子打破了画画?’”宋春王枰笑得仆了地。
      又一日吃过晚饭,董达告辞,行至门边,竟然犹疑不前。月亮都被他催上了东天,他才缓缓道:“阿春,这几日你要小心我四弟。我听家里说他就回来了。”他眉头拧成一团,“听说他这一趟出去并不顺利,我怕……总之你事事小心。若有急事,就去善仁堂找我,我头午都在。”说罢忧心忡忡地走了。宋春立在门边,夏夜暮色微薄,暖风阵阵袭来,吹得远处董达微颠的青衫摇曳成了苍凉的灰色,看得人辛酸无力,忍不住为他牵肠。
      他在董家的地位,宋春早已知晓。幼年时便被排挤放逐到太原,十年后回来也是一直不得志。他又素喜书画,与生意便不太精心,虽然之前为董家赚了一笔,但前些天又传出亏损。刚刚年中,真不知他下半年该如何转亏为盈。
      前些日子大夫人寿辰,他的寿礼亲画的百鸟献寿图,听说又挨了董家老爷的批。她听嫂子们议论这事,有人看不起,有人心可怜。可她直想说不许瞧不起,可不用谁可怜。他平易待人,温良心善,实心实意地帮着自己这样的穷人不求回报,这一点谁能做到?他虽爱书画医术却也高超,不良于行风度却好,哪用人可怜?她想把三爷的好统统说不来,可哪里敢?只怕自己的赞赏叫人疑了心,反污了三爷的名声。只能把这些都放在心里藏着掖着,像是怀着宝。往常嫂子们谈天她总留意董信,如今两只耳朵却天天盼着说董达。听到些许赞美三爷的话,她那心里便乐开了花,好似那人就在眼前,对她笑得腼腆却又温和。
      今日得知他对自己、对狗狗儿也有维护之心,宋春觉得自己那一番辗转心肠就不算白搭。她不由得轻声叹息,心里头恍恍惚惚,有一点点喜,也有一分忧。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未临头,这日子总得过。只是至今仍然不知,人人口中克己忍让的棋哥,做出什么天大的祸事,惹得董四爷如此大费周章地报复。叹着气准备上门,天已不早,她与狗狗儿该休息了。突地“砰”一声响,两扇院门应声而开,把宋春扑倒在地。震惊中抬头,只见一只沾满了黄泥的九彩祥云踏浪靴,栽栽歪歪插进门来!
      那人夹着冲天的酒气,大剌剌踹门而入。宋春定睛一瞧,这不正是月余未露过面的董信董四爷?只见他此时双眼发直,冠发凌乱,锦缎公子衫上挂满灰尘,揉搓的不成样子。他醉眼朦胧,大着舌头叫嚷道:“王棋!你给我出来!王棋!王棋!你躲在哪了?赶紧给我滚出来!”他支楞着脖子左右顾盼,却又似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塌着膀子,脚步踉跄,只凭一股子邪劲儿往里闯。
      宋春的心“咯噔”一声,沉入最谷底。酒后吐真言,竟连董信他也在找棋哥!所谓随军大夫云云不过是个留住她二人的谎言,他也并不知道棋哥的下落!来不及再深想,董信已经绕过影壁,听声音正往东厢去。她忙爬起身,身后的门大敞四开,哪来得及管,快把这瘟神请出去才是正经。她往四周一看,只得地上一个不及胳膊粗的门插。她快行几步,拉住直往西厢门上撞的董信道:“四爷!四爷!棋哥不在家!我扶您回去罢!”
      董信闻言停住,额间一片红。他把一双迷离醉眼横向宋春,努力睁开瞅了半日,方疑惑道:“木丹,你不去浇花,在这儿作甚?”敢情已是认不得人了。宋春心念一动,伸出手架住董信,柔声道:“四爷,王棋不在,我来接您回家。”
      董信身子晃悠了两下,双眼愈发地直,问道:“他……不在?”
      宋春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在。”
      董信斜着眼睛,眼珠子四处转,又问道:“真的不在?”
      宋春素听过一些那位木丹姑娘的“威名”,据说是董家下人里第一个不把董信放在眼里的。她便撇一撇嘴,十分地不高兴道:“道我骗你不成?”
      董信仰头作想,怎奈脑袋十分沉重,虽觉得哪一处不对,却怎也想不出来。半爿身子终于软了下来,实实诚诚挂在宋春身上,压得她直往下坠。他道:“还没找着吗?快一年了,还没找着……咱们回去。”宋春大喜过望,却不敢露一点喜色在面上,只怕一个不小心惊了这人便前功尽弃。她使出全身的劲儿,拖着拽着就往外走,一心想快把他弄出门去。谁知刚迈两步,就听“咯吱”门响,王枰偏在这时出来问道:“春姐,怎么还不睡呀?这人谁呀?”他年纪小,天一黑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刚洗了澡等宋春进屋的那会儿已伏在桌子上睡了会儿。睡梦间听见有人吵嚷,才走出来看。
      果然董信一听他的声音,便如吃了仙人的醒酒丸一般整个人精神百倍,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竟然自己直起身来。他要回头看,宋春急得也顾不得许多,拽了他胳膊闷劲儿往外扯。谁知他随手一挥,便把她推到一边,瞅着王枰咯咯咯不住地笑。宋春捏紧了门插,静静观望。这魔神气力忒大,她独个儿一个人,空手是搏不过的。
      董信笑了一阵,道:“可叫我找着你了,王棋!”他负手而立,朗声笑道:“来人哪,给我打!他站得笔直,口齿清楚声量又高,顿时便恢复平日里睥睨天下的气势,几要教宋春疑心他已经清醒、而那槚尔薯蓣也已到了。可身后并没有人,她再看董信,只见他眼中也是疑惑迷茫一片,才知他仍醉着。
      见唤不来人,他索性自己动手,几步便到王枰跟前,抬手要打。王枰人小灵活,身子一扭便从他手底下钻过去,口中叫唤着“春姐,春姐!”往宋春那边扑过去。董信踏着浮步随后也扑过来,扭住王枰的肩膀纠缠,王枰连蹬带揣奋力挣脱,宋春也丢了门插去扒他的手。扭打间也不知谁踩了谁的脚,一个没站稳,三个都倒在地上,滚成一团。撕扯了半日王枰还有一只腕子被揪着,像被铁钳夹住一样疼,他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把宋春的泪也催下来,她疯狂地锤打董信,哭道:“你放开他你放开他……”然后在这铺天盖地的锤打中,“啪”一声响起来,宋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董信脸上鲜红的五指印,一时三个人都惊住了。
      董信摸摸脸,目光渐渐凌厉起来,面上净是骇人的凶悍。宋春何时见过他这个样子,只觉得一阵遍体生寒。他把目光移向王枰,嘴角挂了一丝笑,柔声道:“小柳儿,你回来了,王棋弄得你舒服么,比我如何?”轻柔地摸上王枰的脸,董信眼中布满柔情,仿佛在欣赏最珍贵的瓷器,他一声比一声轻地问道:“你舍得回来?你还有脸回来?怎么,王棋不要你了?你生得这样好,他怎么就不要你了呢?别怕,还有我,还有这个爱戴绿帽子的傻四爷。不管你想跟着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他总是要你的,上天入地也要找你回来,我的心肝儿!”他又笑了一下,灿若春花,但下一刻便反脸无情,满目霜华。他收起那些假作的柔情,冷冷道:“贱货,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按住王枰欺身而上,疯了一般扯他衣裳,几下子便将王枰的上身剥得干干净净。王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扭不出董信的手掌,心中更怕,张着双手冲宋春哭喊:“春姐救我”宋春早已呆了,董信的举动就犹如惊雷,犹如从古至今所有降临过人间的惊雷,全都在此刻落在身边,把她的心撕开了缝,炸开了花。此情此景,恍如李小史的春宫重现!可怎么行?狗狗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是她的命!她恶从胆边生,爬到门前抄起门插,对准董信抡了下去!
      潮湿的夜风吹过院落,好像从冻结的冰宫中穿过。天上星团紧簇,那是多少双超然世外的诸神之眼啊,他们都端坐在高高的九霄云头,冷眼睇着小小人间的爱恨情仇、嬉笑怒骂。
      宋春伸手探了探董信的鼻息,还有气。又跑到院门口,夜色深沉,窗露烛火,房影憧憧。这样曲折的小巷,便是藏了十几二十个人也看不出。那两个人可在附近?能否逃得脱身?出去又能投奔哪个?宋春一咬牙,关上门,从董信身下拽出王枰急道:“快回屋收拾衣服,咱们立刻就走!”王枰虽不明所以,却也怕极了。两人便各自回去。宋春翻箱倒柜,起出这几个月的工钱,又拿两件干净衣裳,麻利地打了个包袱转身就走。一脚踏出房门又停下:棋哥的信!她得带走,不然他们就失去了和棋哥唯一的联系!她又折回头。记得前几日打扫屋子还曾见过那些信,后来狗狗儿家来,一乱便不知收到哪去了。身后一阵门响,正好王枰进来。宋春头也不回,焦急问道:“狗狗儿,你帮姐想想,你哥的信我收哪去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声清脆如玉珠儿落地的落锁声。宋春疑惑地回头,登时惊得手足冰凉。惨白的月光直射入窗,映得董信面放青光,阴森森如玉面阎罗。他把弄着那只曾将它敲晕的门插,似笑非笑道:“小嫂子问我吗?我哪里知道!”

      -本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少了点,还请见谅
    呵呵,看了留言真高兴,大家快多夸夸我!呵呵,赐予我力量吧,我是懒胖!!!!!
    对不住大家阿,我争取今天把这章弄完!!
    谢谢naja捉错!我就觉得这些天打字好像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看,把“达”都打成“信”,一想起两人的不同,汗阿。。。以为都改过来了呢,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to樱桃和斑斑:在群里经常听说夜被催文,很羡慕。如今自己也被催,呵呵,好高兴啊!八国,俺实在时间很少,请二位一定要原谅,不要打俺!。。。一定要打?!。。。嗯,好吧,不要打俺地脸。。。
    又改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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