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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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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的日子已至,伯伯送我登机。他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送我,远远地看见他,我奔过去,拥抱住他。这个拥抱,和以前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的。
我趴在他身上,想要再久一点,再久一点。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可是生活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时间是那样无情,它让我的伯伯有了皱纹,有了白发;它让我再也不能常常像小女生那样对着伯伯撒娇佯嗔。时间,请你过得慢一些吧,让这个拥抱再久一些,然后放开他,我可以假装坚强地笑着离开。
伯伯笑着慢慢推开我,抚住我的肩膀,“去吧,丫头,玩得开心点。”我笑着应着,转身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也不知是为什么。照理说,离开本就是我的要求,我应该走得很开心才对呀,可是,可是……
我没有再回过头去,我怕一回头我就再也走不了了,也怕伯伯看见我眼中有泪。
待到飞机中传来即将降落的播报,故乡,阔别已久的故乡,我终是又回来了。可是,等真正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忽的又惶恐起来,故乡,还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看着机场大厅里的人流,茫茫然在人海中寻找。
来接机的是我不认识的司机和张妈,自从我和伯伯走后,张妈就负责“照顾”那所空房子,这么多年,始终如此。或许一开始,伯伯就料定有一天,我会嚷着要回来,因此才高价留住了张妈。要不,她早就另谋出路了,毕竟她也有她的家要养。
出了机场,刚上车,才开电话,就发现有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伯伯打来的。这样说不太准确,其实这支电话里就只有伯伯一个号码。我打回去给他,接通后我并没有马上说话,太平洋那头传来的声音问道,“到了吗,明茗?”“嗯,刚下飞机,在路上,还没到。”本来想说“还没到家”的,可一想只有我一个,哪儿来的家呢?“哦,是这样啊。”“嗯,等到了我再给你回电话,好吗?”伯伯显然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好吧,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先挂了。”“好。”通完电话,我转头看向车窗外,看公路上的灯一盏一盏向后退去,看天空被夜色笼罩,又被灯点亮。
这时张妈开口了,“大小姐,家里面我都收拾好了,待会儿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好,麻烦你了。”“不麻烦,大小姐。这么多年,您终于回来了。那时候,您才那么一点大,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我笑笑,其实张妈坐在前排,看不到我的表情的,“是呀,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张妈看我答话,于是继续说道,“大小姐,这次您怎么没跟李先生一起回来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没意思啊。”“没关系,习惯了。”我答道,“对了,开车的这位要怎么称呼呢?”“哦,你说他啊,他是我男人,叫张百成。”我一笑,“哦,是这样啊,那我叫您张叔吧。”开车的那位开口道,“大小姐爱叫什么就什么吧,我没关系的。”“那就张叔吧。”“哎,那我生受了。”“不客气。”我继而想到,两夫妻都在这里工作,那他们的儿女,于是就问,“张叔张妈,你们的小孩儿现在在干吗?”张妈叹了一口气,“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们是管不住啦,唉。”我有些好奇,继续问道,“这怎么说?”张叔答道,“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天天不着家,在外面疯,说什么追求自己的理想。”
我笑笑,说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像我一样。我这次来,也是来玩的。你们的小孩叫什么呀,有空来认识认识。”“叫张澜,力挽狂澜的澜。”言辞间可以听出颇为骄傲的语气。张妈这样答道,继而又对张叔说,“哦,对了,你那里不是有照片吗,拿出来给小姐看看。”
张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钱包,递给张妈。张妈打开车里的灯,将照片取出来,递给我。我接着,看到的是一张全家福,爸爸妈妈和女儿,心里一下就酸酸的。我将照片还给她,“长得很清秀。”张妈笑着接过照片,放回钱包。我又笑着说道,其实心里也存着几分戏谑的味道,“张妈,现在在自己钱夹里放全家福的好男人可不多了,你可真幸福。”两夫妇都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答我,只是笑笑。接下来,就没怎么说话,我眯了一会儿,不久就到了。
张叔帮我把行李拿进去,我从车里下来,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凤凰花树。我来这里已经是四月底,今年天气又热得早,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可以看见开了一树的凤凰花。那么绚烂,那么美丽。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怅然,不过还是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
到了之后忽然觉得好困,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房间是张妈打扫好了的,也铺了床,一躺下就不想再起来。睡到凌晨,却再也睡不着了,头脑清醒。于是去洗了一个澡,想是时差还没倒过来。洗完又看见手机亮着,记起来答应给伯伯打电话,还没有打。虽然我知道,他肯定是已经给张妈打过电话的了,不过我没有和他亲口说过,他总是不放心。
穿着大拖鞋滴多滴多地走过去,拿了手机跳到床上,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我觉得手机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摆设,好像真的没多大用处。你觉得呢?”“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答非所问,但听到伯伯的声音,不知怎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没有睡觉,你不怕你现在打来,搅了我的好梦吗?”“那我到底有没有搅你的好梦呢?”我笑,“没有。”“我猜你时差肯定没有倒回来,我这正是大中午呢。你一般旅行回来,都会什么也不干,先睡上一觉。可睡不了几小时,又会起来。”“是吗?”我又笑,不过笑容有点苦。他是那么了解我,可是平时从来不说,总是看着、记着,扮演一个我熟悉的陌生人。我自愣神。“怎么不说话了?”那边的声音问。我反应过来,“没什么,我忽然又困了,又想睡了。”“好,那你睡,头发干了吗,没干的话要先吹干再睡。”对于他这几年越来越啰嗦,我总是佯嗔,撒娇着怪他说太多。可是那天我却说,“伯伯,我今天没有洗头发。”他似乎是愣了一下,因为我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停顿,然后他说,“哦,那你好好睡吧。”
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我依旧是睡不着。关了台灯,辗转反侧,想了好多好多东西,每一件每一件,越想越是沉重,深深打在心里,像是在平安夜独自一人站在空空的街道上,寒风混着残雪的气息,狠狠地吹在脸上,而我望着一家家店门口闪烁的各色小灯,耳边听见Merry Christmas的祝福歌声,仿佛来自空灵,恍如隔世。这样的感觉太清冷,会冻伤自己。
终于在一点一点的放空中陷入了睡眠,沉沉睡去。~~~~~~~~~~~~~~~~~~~~~~~~~~~~~~~~~~~~~~~~~~~~~~~~~~~~~~~~~~~~~~~~~~~~~~~~~
回来的第二天,就去扫了墓。看着墓碑上爸妈的黑白影像,心没来由地安定下来。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应该回来,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将一些事情弄个明白。爸爸妈妈,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为他分忧呢?
在这儿住了几天,时差倒回来了。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和我们走时没有太大区别。楼底大花园的花草还像原来那么繁茂,因为有花匠悉心打理。可是几天来,每每花匠到了这儿,总是打理完楼下大花园就走了,这不禁令我起了疑惑。楼上花园不是还有花吗,怎么都不上去。心里这么想着,脚已经快一步迈上了楼梯。
说实话,想到要独自一人在多年之后迈进妈妈的书房,我是有些胆怯的,这也是我到家的这几天来都没有进书房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真的没有小时候那样勇敢了吧。
进了书房,只粗粗地看了一圈。那里一切如常,可能是张妈经常打扫的关系,一点灰尘也没有。很好。其实进来了,会发现原来没什么,难只难在外面徘徊时的煎熬。这里的一切还是保持原状,扑面而来的是那些叫做记忆的东西。我直径拉开帘子,开了通向花园的门。泛白的颜色晃了我的眼,那里只剩石桌和石椅,是没有了花的花园。
为什么会这样?
我疯狂地喊张妈,喊得声嘶力竭。张妈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在厨房丢下切着的菜,急急忙忙跑上来。
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花草都不见了。张妈一听,松了一口气,说道,“哎,大小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就几盆花嘛。你们走之后,阳台的花就全部搬走了。”“我走之后就搬走了?”“对,是啊。一来,这些花草都是些普通的品种,远没有楼下的那些珍贵,大小姐如果觉得荒凉,让花匠再种就是了。二来,这是临走时李先生吩咐的,李先生吩咐的事总是没有错的。”李先生?他吩咐的事情总是没有错?听她这么说,我更是生气,忽然觉得胸口一窒,为什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而可以轻看别人的价值吗?
我抚着胸口顺气,喉咙疼得要命,哑着嗓音开口,“他凭什么这样做,这是我妈妈的花园,他有什么资格动她的东西!我要打电话给他,好好问问他!”说罢,我掏出了手机。我的手也抖得很厉害,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和害怕。张妈看着我这样,也有点吓坏了,她扶着我的胳膊,一手轻拍我的背给我顺气。
终于,我颤抖的手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李言章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因为我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我刚要开口质问他,竟发现自己不止是手在抖,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发不出声来,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伯伯竟然就坐在我的床边上,正在打瞌睡。我大感意外,心里是暖洋洋的,他竟这么远跑来看我。那一刻,我开心地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沉浸在他跑来看我的喜悦中。我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可能在瞌睡里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于是睁开眼睛来。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一秒,然后笑着说道,“醒了,医生来过,说醒了就好。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张妈去做?”我看着他的笑容,感受着他的温柔,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而我昏过去之前的事,一点点在我脑子里铺陈开来。
我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些鼻音,“我昏迷的这些时间,恐怕不够你从大洋彼岸飞过来,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背后有一瞬悄然无声,然后他起身帮我掖了掖被子。
“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就这么武断地下结论?”
“不会超过半天,只是短暂昏迷而已,又不是变成植物人。”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半天,短暂昏迷?”从他的语气里,我感觉到他在生气。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这般,是要以此来博取他的同情和关注吗,还是我想看到他为我生气?我不想这样,可能我真的被气糊涂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将枕头沾湿了一大片,我吸了吸鼻子,“那你说我昏迷了多久?”
伯伯无奈,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床的另一边,拿出手帕给我擦眼泪,“是,我的确没有从大洋彼岸飞过来。我来香港处理点事情,原本想处理完了再过来看你。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更没想到你在给我打电话时会昏倒。”我接过他的手帕自己擦,还狠狠地在上面擤了擤鼻涕。“你知道,接到你的电话,我有多高兴……”
我打断他的话,“你问过张妈了吧,知道我为什么会昏倒了?”
他不语,停了一会儿,说道,“茗儿,正如张妈说的,不过是些普通花草,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要再买就是了。为什么气性那么大,自己折腾自己。”
我心下怅然,合上眼睛,用湿答答的手帕盖了脸,含含糊糊地说,“伯伯,香港的事情想必因为我,还没有处理完毕吧。我现在没事了,有点累,想再睡一会儿。您去吧,还是工作比较重要。”
“也好,那你睡吧,起来记得吃饭。我走了。”我辨不清他的语气,到底是无意还是故意。
李言章,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妈妈把你当成知己,你如果不懂她,你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人,那你怎么配当妈妈的知己。而如果你懂,那你是故意这么对我的吗?一朵花和另一朵花是不一样的,你见过世界上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吗。那些花是妈妈留给我的,这能一样吗,我宁可归来时见到满地疮痍,断壁颓垣,也不想见到屋顶阳台惨白的地面衬着我惨白的脸!你明明懂的,可为什么偏偏装作不知。
我丢了那手帕,任凭眼泪打湿整个枕头。
我没有起来吃饭,一晚上睡得浑浑噩噩,梦魇不断。第二天起来,一照镜子,两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不过还好,没有发烧,要是发烧就严重了。
戴了墨镜,背了画板,出门去透透气。
走到楼下时,看到张妈忙进忙出,准备了十分丰盛的早餐。看到我,硬是拉我坐下,要我吃了才许走。我不好推辞,整个人昏沉沉的,喝了两口白粥,就再没什么胃口了。我怕张妈还要逼我再吃,就老实对张妈说,吃不下了,想要出去透透气,傍晚回来。说罢,拿了两片面包,就背着画板出去了。
出门走了很久我才打到车,坐上车后报了一个别墅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