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光影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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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安跟常乐闲聊着离开会场，常乐是她的同门同学，人很活泼热情，就是太话痨。一般两人交流的时候，都是她啪啪啪说个不停，沈清安总是微笑着倾听，在有话题性或需要沟通的关节上才插个几句。
如果交流内容是一篇长文本，那么沈清安就是最擅长给它划重点、写纲要、指出矛盾错漏，引导分支发展、做出转折并决定下文新导向的那个人。
饶是她俩默契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得不承认，刚才常乐说了什么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连常乐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一开口便浑然忘我的人，都能自发意识到自己讲太多没人听了，忍不住皱眉问她：“有别的学院老师向我打听你有没有留校意向这事我都跟你讲了三遍了，这么大件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啊？”沈清安这才听进去一点，转过脸来，一脸茫然。
“我说你行情很好，想不想留校啊？”
结果沈清安又不吱声了，常乐疑惑地去看她的神色，发现她的眼光直直落在前方，唇线虽然不松不紧地抿着，但却掩不住弧度优美的嘴角微扬。这是她隐隐地强压着内心飞扬蓬勃的愉悦激动之情才会有的表情，常乐只在每次导师宣布她的作品被选送参展或让她主负责某些工作室项目时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
常乐好奇心顿起，便循着沈清安的目光，看向了楼梯的尽头，阶梯教室的门口，一个逆光的身影。看不清面容，身形轮廓倒是挺拔清晰。
常乐还没能看得更仔细些，那身影便用满是玩笑的口吻道：“我再冒昧地问一下，学姐你是恋爱了吗？”
“哪有那么大胆那么没礼貌的学弟，难道，这是你本科那个？都追到这里来了？！”常乐讶然。
“你是清安的同学常乐吧？我叫赵靖云，何止是清安本科那个，我是她初中、高中、本科、研究生以及未来所有阶段的那个，唯一的那个。”
“初恋？！男朋友？！”常乐再次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真没想到啊，清安，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
“还是常乐同学反应准确敏捷，为人痛快直爽。完全不像某人。”
常乐响亮尖锐的声浪让还未散尽的人群纷纷侧目，引起了小范围骚动。
“你俩都给我闭嘴好么。”沈清安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拽着常乐和赵靖云的胳膊就大步往外走。
眼角余光里，她撇到他唇角牵成一线，朝她扬眉得意地一笑，眯起的眼睛里光影闪动。
她突然就有些心悸，面上是不屑和薄怒，心底却很是甜蜜欢喜。
出门后，沈清安刚一撤手，常乐赶紧道：“清安，我要先走了喂。”
“你怎么吃饭啊？要走也是他走吧，他不请自来的。”
“对，以清安的性子，你不留下来她肯定要赶我走了。所以，赏脸一起吃个饭吧。”
“我是很想啊。清安，你忘了我今晚要去海珠吗，其实是我自己都忘了……。我得去工作室跟那个装饰项目，明早出一稿啊喂！”
“呃…，是啊。现在都5点了，”沈清安看了下表，突然拔高了语调，狠推了常乐一把：“你赶紧去赶校车啊！”
看着常乐飞也似的疾速奔远，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轻捷的身影像箭矢穿云、舟楫破浪一般在缓慢步行的人群中分出了一条漂亮的轨道线，沈清安这才一口气顺下来：“行了，估摸着能赶上。”
“清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俩还真是同门。”
“……”
跟赵靖云吃过饭没多久，沈清安就收到了常乐的短信：“亲，记得帮我把放学院的单车骑回宿舍啊，刚换的，晚上放那别又丢了。”
沈清安朝赵靖云笑道：“你运气真好，刚说想骑骑车就有车送上门来了。”
造型学院在E号楼，四围花木扶疏，南侧隔着车道便是运动场，运动场的外围依然是铁丝网，向阳的一面漫上了些爬山虎，攀在顶端的凌霄花依依垂坠，在夕阳点染过的深翠叶浪里，串串金红摇曳生辉。
俩人在铁丝网下的灌木丛边扶过单车。晚风流泉一般扑面而来，黄花槐乱落如金屑，拂了一身还满。雪月花时，良辰美景总是有一种于精微之处动人心魄的力量，撩动纷纭情思。他们心头都不免有些激荡，被引动得停下来望了望四围天色，眼神交汇处又有些温和缠绵的默契，起身时都是车踏过一地花叶的簌簌声息。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又浑然陌生。
记忆里，还是少有的几次一起出板报出到很晚的时候。
在小巷遇狗事件后，赵靖云就很自然地形成了出完板报后送沈清安回家的习惯。
沈清安这个人，走路就爱占点小便宜，吃了亏还是要选小巷子这种捷径；骑车却偏偏要绕远路，总拉着他穿供电局回家。
她不说，但他知道是因为供电局景致好。他也向来知道，她不是个偏执任性的人，但绝对是个浪漫随性的人。在走夜路还要绕远路、在绕远路还要慢慢欣赏的事儿上，他总是拗不过她的，也就一直由着她。不过偶尔也会看不过眼，总是担心太晚了出状况，会有意无意的赶她。
供电局有条略陡的长坡道，两侧是刷满银色月光的小山坡，小山坡上亭亭植着几株广玉兰，花大如碗，色泽如玉，姿态如莲。这种花总是大朵大朵完整地落下来，以至于无论落到何处都恍然如生，并无零落的败象。在他们这辈人的童年里，常常扮演着过家家游戏里碗碟的角色。
每到这里，赵靖云都要笑着问她蹬不蹬得上去，要不要他下来帮着推车。
而每次沈清安被激后都会特别爱较劲，故意骑得飞快，不惜用尽全力蹬上坡顶，再张开双臂潇洒地滑下坡去。在拉开百米距离后，回头挑衅地看向赵靖云。
然后再偷偷地回转身调整气息，把那口被强按下没喘匀的气好好喘匀。
不过很快赵靖云便会疾驰而过，雪白的校服衣摆带出清澈的风声，车身和鼻梁反射着莹莹跃动的星月之光，在擦过她身侧的瞬间淡淡地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能从那云淡风轻的神色里读出“我鄙视你”的意味。
然后被突然激怒，拾起不知何时落入车篮中的广玉兰朝他狠狠掷去，他并不躲，因为他知道她的准头向来差，盛怒之下更差。但偶尔也有遂她心愿的时候，雪白的大花在他的肩头分崩离析，漂亮的花瓣带着幽香四散而去，沈清安远远地看着，也会得意地笑出声来。
于是他有时就故意倾身去撞总是能跑偏的花。谁让沈清安就是有能让手中投掷物偏离轨道的能力。
对了，说到她扔东西总脱轨的天分，他还记得一件事。初二时学校带队去厦门参加青少年电子刊物设计比赛。团队里有个大一届的学长没事就喜欢闹腾沈清安，她却从不跟那学长生气，永远客客气气的。
回宾馆时一行人走在路上，他和那学长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时值初春，火红的木棉落了一地。学长隔几步就踢起地上的木棉，一下一下地砸她的小腿。就这么走了一路，沈清安在前面毫无反应。他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差别对待呢，还是她修养一贯好？
结果转过街角时他微微绊了一下，无意间把身前的木棉踢得在风中荡了荡，抬起头时便直直对上了正在转身的沈清安的眼睛：“赵靖云！你有完没完，到底想干嘛！”
只见她弯腰飞速捡了几朵木棉攒在手里捏了一把就照着他的脸砸过来，他刚要申辩，就看到那捧木棉天女散花般落了学长一身。
她看着这光景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地转过身去了。
自此以后，他和学长似乎都有点明白，为什么彼此老看对方不顺眼了。
沈清安也记得，有一次穿过供电局，骑过铺着格纹地砖的蔷薇小道，赵靖云就突然笑出声来。她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没事乱抽风：“笑什么？”
“沈清安，你看看这是哪里？”
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驶过自家门前有一段路了。
“想跟我回家啊，”赵靖云笑道：“干嘛不直说呢。”
她只能憋红了一张脸暗骂：该死，路怎么这么短，刚刚怎么会谈得那么投机。赵靖云怎么可以这么嚣张。
原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骑车踏过了那么多地方，会聚成一卷用不完的时光胶卷，展开了，拉长了，都是一格一格随着时光和四季无限延展的胶片，一帧帧切换着不同的场景和心情，两人驱车并行，从长卷的一端驶向另一端，碾过一地落英。
从青涩的十一岁，到风华正茂的二十二三，从一路茶花到漫天雪花，从流水落花到月影随花，从盈盈泪花到笑靥如花。是过去时，更是现在进行时。
现在的沈清安不会知道，许多年后，赵靖云会在一个特殊的夜晚，用民谣风调，唱一首《落英歌》：
一月茶花满路，为谁开。紫荆枝头二月来。
三月桃花雨，燕子飞回，迎春花下相耳语。
四月木棉如毽，与卿掷踏，言笑晏晏。
栀子香散五月雨，人间心上，落雨成烟。
六月蔷薇入梦，次第花开，坠我襟怀。
七月玉兰如碗，落地生花，步水成莲。
八月扶桑开欲燃，灼我指尖，簪你发端。
九月芙蓉浦，以花为信，执手相看。
桂华十月露沾衣，清光流照草离离。
十一月，雪霏霏，篱菊黄酒，故人归。
最怜虔州十二月，白梅添作颊上雪，红梅点就眉间砂。
谁共我，唱一世年华若水，美眷如花。
因为此刻他们的未来，还是一朵伫立枝头，将开未开的花。
“清安，你一点都没变。”赵靖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由衷感叹。
“明明哪里都变了啊。”
“还是一样幼稚。”赵靖云笑道：“不过，我很喜欢。”
“好吧，你倒是变了。”沈清安一哂：“我说那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偷偷来交流会看一眼，然后默默走掉才是你高贵冷艳的闷骚范儿啊。你就不该故意出来堵我，出来堵我也应该装作之前没来过一样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现在这么直接，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所以我说，你一点都没变啊。”赵靖云笑道：“我的沈小姐，你还没长大呢，还是喜欢毫无意义的逞强斗嘴，死要面子不肯坦诚，六年过去，我已经是个男人了，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也会肯定自己的真心，为自己的幸福和人生负责。你居然还是那个小女高中生。”顿了顿，他又道：“就算你赢好了，反正以后，无论是小打小闹，还是大是大非，都是你赢。只有真正让你安心，不再绞尽脑汁计较输赢时，才是我的胜利。”
沈清安一怔，突然就沉默了。或许不会有人知道，这句话对她的震撼程度比他的表白更甚。
她是个极没有安全感，自尊心又极强的人。或许来自性格的负面性和某些童年阴影。
忽冷忽热地折磨自己喜欢的人，不过是为了用尽一切办法去确定对方的真心；不肯轻易承认，不过是为了避免因自作多情而惨遭失败，最终践踏了本就脆弱不堪的自尊心。
以前她总以为，爱情是一场战役，爱得越多就越受制于人。所以她要永远表现得没有对方那么在乎，永远不让自己陷得比对方深。但她并不知道，想要永远在感情上不输人，不过是因为她总认为自己输不起，或者根本就不愿意付出代价。如果能够宽厚强大如赵靖云，输赢不过是自己的定义；如果能够深挚长情如赵靖云，坦荡地输给自己的真心，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哭了？”他抬起手去拭她眼角的泪滴。
她不再刻意躲避那些亲昵之举，仰起脸粲然一笑：“没什么，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光影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