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拿酒来

13、十三

　　李清胜卧房
　　唐葳站在李清胜对面，低头不语。
　　李清胜嘭的放下手中的茶杯，狠狠剜了一眼唐葳。
　　唐葳还是沉默不语。
　　“你打底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李清胜嘴边的胡子一抖一抖。
　　“外孙什么也没做。”唐葳站着，头又低了些。
　　“什么也没做，那老夫怎么听到府中一些闲言碎语阿？说你有些特殊的癖好？”李清胜又剜了唐葳一眼。
　　“外公也说是闲言碎语，那定也不是真实的。”
　　“你还狡辩！外面说，说，说你喜欢...男子！！你又不是不知老夫这府中，容不得这种不伦不类之事！”
　　唐葳顿了一下，俯身道：“外孙不知外公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但事实不是如此。”
　　“不是如此？老夫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最好给我收敛一些，别让府里的下人们有闲话可说。”
　　“是。”
　　“那个，那个事，快去做了吧，明日便去，免得再有闲人说三道四。”
　　“是。”
　　日子像雪一样，飘啊飘荡啊荡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沈竞也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他只是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来，起来以后如果饿了就随便吃些东西，不饿的话就躺在床上发呆，脑子空空的，直到再次睡过去。

　　他没有过多的去想唐葳，他一直都觉得很疲惫，所以他什么也不去想，他只是觉得雪应该在下大一点，这样窗户外边就可以看不到金黄色的光而是扎眼的白。
　　只有一次沈竞躺得腰很痛出去府里的院子里走走，下人用都拿奇怪的眼光看他，半路碰到在院里晒太阳的雯心，雯心也拿这种眼光看他，再走一段时间碰到了几乎从他来到府里就没有怎么见过的唐葳的外公李大丞相，李丞相只是冷漠的瞥了他一眼，偏又匆匆走开。
　　其余所有的时间沈竞都是在自己屋里的。他这一个月老是做梦，因为他总是在睡觉的缘故，所以梦就显得格外的长。梦里一直都是一个人在一片雪地里站着，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风很大雪也很大，沈竞总是抬手放到额头上，走过去才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唐葳总是背对着他，然后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再然后就消失不见。
　　沈竞觉得梦里的唐葳很陌生，好像不是唐葳，但又的确是唐葳。
　　沈竞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他确实是魔怔了。他在这种魔怔中等唐葳回来，他现在很想回那个满是呼啸北风满是茫茫大雪的雪山小村。
　　但是他却没有再魔怔下去。
　　雪确实下的更大了一些，昨夜沈竞睡得早，今日也起得早，躺在床上看窗户外一片空茫茫的白色。
　　他觉得很饿，但是他浑身都没有力气，动了动身子还是没有起来。
　　就在沈竞再次要睡过去的时候，外面传来的很吵的响声把他惊醒了。李府管教下人都是很严厉的，平时从来不会如这般吵闹过，沈竞翻个身，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等着安静下来就起床去找些东西果腹。
　　吵闹声越来越大，好像就在他屋子门口，沈竞坐起来仔细听，外面似乎有许多人，再仔细听，好像听到了雯心的声音，再听，李丞相似乎也在。
　　这是干什么，沈竞很是莫名其妙，披了件衣服准备开门看个明白。他还没有穿好鞋，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接着唐葳踏入屋内，气宇轩昂的负手站着，一个月没有见，他还是那般摸样，眉毛像把剑一样，鼻子挺得直直的，嘴唇紧闭微微泛白，但是那双如星光般的眼睛却直直的看着沈竞，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和冷傲。
　　沈竞看到唐葳进来了，又是惊讶又是难受，他这一个月一直期盼着唐葳赶紧回来，又希望唐葳不要回来，他很想跟唐葳说个清楚很想回想家乡休息一番，但他也很舍不得唐葳，他好不容易等了五年终于能与唐葳再次相聚在一起。他这一瞬间心里十分矛盾，没有多想唐葳脸上的表情，起身刚想走过去问他是怎么回事外面怎么如此吵闹，忽的一大帮子人都进了他的屋，雯心带着好几个丫鬟下人站在唐葳身后，同样的一脸鄙夷的说着什么兔儿爷什么不要脸之类的话。
　　沈竞更加莫名其妙，心脏在微微颤抖，面对着这么多的人，他感到十分不安。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李清胜李大丞相便从门外走进来，气势威严的站在屋子正中央。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李清胜严肃的转头问唐葳。
　　唐葳点了点头：“回外公，正是。”
　　沈竞一直看着唐葳，他希望唐葳看他一眼，他现在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李清胜嗯了一声，又瞥了沈竞一眼道：“见到老夫不跪？”
　　沈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磕头道：“拜见丞相大人。”
　　“哼，小村子的人真是不知礼数不知羞耻，你可知你在我这丞相府中做如此龌龊之事是要被活活打死？”
　　沈竞的头顶传来李清胜充满嫌恶的声音。
　　龌龊之事？什么？沈竞一头雾水，低着头也不敢抬起来。
　　“何止活活打死，是要把尸首挂在城门口给天下百姓看的！”雯心激动的声音都变细了起来，“勾引妇道人家的丈夫，还是一个男人，真是不要脸！兔儿爷！没有尊严没有羞耻！”雯心也不股自己是大家闺秀，狠狠咒骂。
　　沈竞终于忍不住抬头向人群望了一眼，他看到一堆下人屋内屋外站的很多，都在掩着袖子议论纷纷，看到雯心有怨毒的眼光看他，眼中激动的泛着泪光，看着李清胜高高在上的样子，轻蔑的看着他，看到唐葳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好像他并不认识他一样。
　　“雯心，你也不要太激动了，老夫定是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小葳。”
　　“是。”唐葳上前一步。
　　“此事当真如你所说，这人进府以来便对你居心不纯，一直在勾引你？”李清胜转过头看着沈竞，眼色深不可测。
　　周围又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雯心的眼睛通红。
　　“是，此人为外孙在雪山时的好玩伴，外孙念旧情将他接来玩耍，可他却处处对我表示出想跟我发生关系的意思。我可是喜欢女人的，你这个男人来勾引我做什么，恶心不恶心！”下半句是对沈竞说的，唐葳眼中射出恶毒的光。
　　沈竞跪着，身边都是惊叹声和嘲笑声，这些声音变得十分遥远，他抬头看看唐葳，他好像也变得离他很远很远，远的他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远的他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但是他却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声音，他说的那些话。
　　沈竞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好笑，但他没有感觉了，他只是很努力的去思考唐葳的那些话。
　　“原来如此，老夫最近听到府里一些闲言碎语阿，”李清胜将闲言碎语四字说的很重，“老夫的外孙是正常的，怎会与这类男女不分的人混在一起，也不知哪些狗东西的眼睛瞎了！”
　　李清胜一声厉喝，许多下人都低下了头。
　　“来人阿，把这东西关到柴房去，不送饭不送水。此事到此为止，我再听到有人说就打断腿扔出去！”一挥袖，李清胜转身走出了房门。
　　有两个身材高大壮实的下人进来将沈竞两条胳膊架起就往外面拖。
　　下人们见老爷走了便大起胆子来高声讨论。
　　“阿，原来是这个人阿。”
　　“真看不出来呢。”
　　“我就说不是少爷吧，少爷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就是。”
　　“......”
　　沈竞浑身没有力气，路过唐葳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眼中都是疑惑。
　　沈竞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尽量抱成一团。
　　外面下着雪，柴房阴冷又潮湿，没有炭火没有棉被，呆一阵子手脚就冰凉。
　　沈竞下巴搁在膝盖上，他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觉得有哪些地方是不对劲的，下人说的话，这事情的突发性，还有唐葳的表情。都有那么点不对。
　　这样想着，沈竞心底一直还是有希望，他的唐葳不会这么对他的，一定有原因。
　　摸摸肚子，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头有些发昏，还好，还可以忍住。
　　张开双手哈了一口气，倒下睡一会。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柴房门轻轻的开了。
　　沈竞睡的很轻，一下就起来了，睁开眼适应过来光线后看到来人便跪着坐起来。
　　“你来啦，怎么才来呢，今天一天我只要听到外面有动静都会激动好久，我以为你早就会来救我呢。”沈竞笑的挺开心。
　　“其实这些是你的需要吧？我今天想了一会，我觉得你应该在演戏。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也有你的原因，我不问。所以我刚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没有很难过，因为我知道。”沈竞还是笑。
　　唐葳现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看不出你脑子变好了。”
　　沈竞听着唐葳冰冷没有感情的声音，没有多想话的意思，只觉得更冷了，打了个寒颤。
　　“你在这里过得可好？”唐葳继续道。
　　“好啊，当然好了。”
　　有你在这，怎会不好？
　　“好就行了，你也算享过福了。”唐葳走出阴影，站在沈竞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哦对了，”沈竞突然想起来，“你把我放了以后，我回雪山一阵子，然后再来找你。”
　　沈竞抬起自己被麻绳捆住的手。
　　唐葳看着他，似乎在看什么笑话。
　　唐葳道：“那夜你跟着我去了。”
　　沈竞想了一下，“嗯。”
　　“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会这样，我总是为你给自己找些理由，但这个我实在是想不通，我便不想了，想的也累。但我需要休息一下。”
　　嗯，只是休息一下，我还会来的。
　　唐葳还是站着，嘴角一勾笑了下，蹲下身看着沈竞，满面嘲笑。
　　“想？想什么想？想不通？想不通那我来告诉你。”
　　唐葳一根手指抬起沈竞的下巴，戏虐的看着他。
　　“你真的挺多事的，你说你不多这个事不就不晓得我都做了些什么了吗？我知道你闻到我身上的香气才跟踪我的。我去的地方你也不是不知道是哪，就是妓院，妓院你知道吗，就是像我这种宦官子弟玩乐的地方。
　　那地儿是太子带我去的，他是什么人，他什么地方都知道。我很早就在那有相好的了，还是很多。哦对了，有男也有女。
　　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是丞相的外孙，有多少人想巴结我你知道吗你？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恨那死老头，但我现在很好，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要报复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我现在又为何不好好享受呢？”
　　“那我呢？你为什么要写信把我叫来，不正是因为你心里一直念着我？还有那次我们行性/事，你喝多了，说你心里有我，说你还喜欢我。”人们不都说酒后的话才是真话，是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说潜意识的话，你只是不承认，你心里有我。
　　沈竞看着唐葳的眼睛。
　　“这次你猜的很对，我的确是有用到你的地方。”唐葳答非所问。
　　“实际上我一直都是对男人有感觉一些，女人也不错，她们的身体很柔软，所以我才在外面花天酒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了那老头的耳朵里，我想是哪个下人无意间听到过看到的，无所谓，但他是最不喜欢这种事情，尤其发生在他府里。他就是个老顽固，思想古怪，哼。
　　然后他找我，他是自然不能让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他可能也怀疑到我们之间有什么，所以他想出一个计。”
　　唐葳挑起一根眉，他感觉到捏着沈竞下巴的手上一片冰凉，那是悲凉的眼泪，唐葳笑了笑。
　　“所以你们…”沈竞看着唐葳的笑脸，眨眨眼又落下一滴泪。
　　“对，所以我们就拿你当了盾牌，所以我才会写信给你叫你过来，然后在今天演了一出戏，在所有下人面前说你是勾引我的兔儿爷，然后我再怒斥你，代表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堵住下人的嘴。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你多事先看到了我去妓院，或许你还能享几天福。呵，不过我也没撒谎啊，你难道不是兔儿爷吗，你不是很喜欢我干你吗？嗯？”
　　唐葳手上的力气加重，死死捏着沈竞的下巴。
　　“我对你有感情？你别做白日梦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告诉你，从前在雪山的时候我确实喜欢你，也确实在乎你，我们那时候是恋人，但那又如何？是谁规定的只能喜欢一个人？我来到京城后，刚开始想过你，后来便早都忘记，我在这有男有女，我为何还要念着你？我对你早就没有感情，你不知道人的感情是会变得吗？嗯？”
　　唐葳像是愤怒了，一把放开沈竞的下巴。
　　“你别想着什么酒后吐真言，那晚我压根没有醉，只是做给你看的，为了让你留在这。”
　　唐葳拍拍衣袖，背过身去。
　　沈竞看着唐葳的背影，他定定的看着，好像感觉不到有多悲伤，他想起了他的那些梦，梦里的唐葳是那么陌生，面前的唐葳也是那么陌生。他好像孤身一人在大雪山中，心里来了道口子，风又呼呼的刮过，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封不住沟壑般的伤口。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年中的日子，孤独的看着雨天，孤独的看着白云，孤独的看着薇花也孤独的想着那首随口而出的歌谣。
　　“五年来，我日日夜夜期盼，日日夜夜思念，我担惊受怕，生怕你在京城吃苦受罪，你一个小村庄出生的孩子，京城的人定是瞧不你，我每天清晨早早起床，风雨无阻，朝天一路跪行到山脚下祈求菩萨保佑你平安，我努力学习知识，学习诗词，为的就是多年后你回来我们在一起我不丢你的人。
　　当初我们相识，我让你尝到情/欲的滋味，还不是我趴下像狗一样伺候你为了让你满足！多疼我都忍，为了你我忍！你走后我夜夜睡不好夜夜哭泣，我想着你答应我的话，告诉我你会回来，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每日都看着村口，就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
　　唐葳，我待你如何，你何其忍心如此对我！”
　　沈竞跪着，低着头，眼泪说顺着他惨白的脸向下流。
　　他等了五年，想了五年，爱了更多年，他想过唐葳不要他，想过唐葳可能会不喜欢他，但他没想过唐葳会背叛他会欺骗他会利用他。
　　沈竞身体里的血液都变为泪水流出，他的身体空荡荡。
　　唐葳看着面前头发凌乱的男子，眼神微微暗了一下。
　　“我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虽然我后来不再喜欢你，但我还是拿你当友人，今天我来也是放你走的，快走吧，离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唐葳丢下一把小刀转过身，沈竞看不到他的表情。
　　沈竞看着面前的小刀，哈哈大笑起来：“你就别给我装好人了，你这样丧尽天良的畜牲，你不配菩萨的保佑，你给我这小刀，不怕我杀了你？”
　　“就凭你？你还是省点力气割开绳子赶紧滚吧，别浪费时间了。”唐葳没有转身，不想再看到沈竞，不知为何，他不想看到如此悲痛的男人。
　　“那我不如不逃走，让你那个丞相外公杀了我算了，我活着也没用任何意义了。”沈竞吃吃笑。
　　“随你的便，机会我是给你了。”
　　说完，唐葳抬脚便离去了。
　　沈竞看着地面，眼泪不断，我又不是生的贱，我也不是愿意去喜欢男人，我更不是愿意去喜欢你，但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把心把一切都交给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菩萨，难道我注定苦痛？菩萨，答应我，看在我这世没有做任何坏事的份上，答应我，看在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份上，搭上我后半生的性命，答应我，我不在他身边，我以后不再为他祈求，一定让他成功报仇，好好的活下去。
　　就让我沦落在这世上，带着心伤注定飘摇吧！
　　雪又下了起来，京城又是一片白雪皑皑。
　　李府后门溜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小小的一团，越走越远。
　　这茫茫大雪中，仿佛可以听到悠扬的古琴声，在一个湖边，满山开着红色的花朵，一个少年来到了另一个少年的身旁，看着他星光般的眼睛，淡淡的笑了。